俄國的震撼

鄧肯乘坐的火車因為風雪的侵襲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十二小時,淩晨四點才到達聖彼得堡。當鄧肯步下火車時,車外的氣溫大約在零下十度。鄧肯二十多年來從沒有到過如此寒冷的地方。

沒有人來接鄧肯,她隻能讓女仆留下來看管行李,獨自乘著一輛單馬的馬車前往旅館。途中,鄧肯看到了一幕恐怖的畫麵,多年之後回憶起那個畫麵她依然覺得十分震驚,她說即便是愛倫坡描寫的任何可怕的情景也比不上當時的那種氣氛恐怖。

鄧肯在馬車上遠遠地看到一長列隊伍,顏色是黑的,氣氛悲傷凝重。那是一些人吃力地抬著棺材,很多棺材,一個接一個。馬車夫將車速緩緩降慢,躬著身體在胸前畫十字架。鄧肯問車夫怎麽回事。鄧肯並不懂俄文,但是車夫試著用手勢向她解釋,這一批死者全是工人,他們幾天前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下在冬宮前被射殺。這就是俄國十月革命之前著名的冬宮請願事件,它發生在1905年1月。事件的起因是工人們生活困難,前往冬宮請求沙皇援助,但是被沙皇政府下令槍殺。鄧肯叫馬車夫暫時停車,她望著麵前經過的隊伍,默默地為這些可憐的人祈禱。

這一幕場景對鄧肯的影響很大,如果沒有看到這些,她以後的道路可能會有所不同。那一刻,站在這列連綿不盡的隊伍前,那種悲慟使得鄧肯暗自發誓,一定要設法解救這群被**的百姓。她想到自己之前沉浸在愛情的痛苦中難以自拔是多麽的幼稚和無知,跟這樣一出悲劇相比,自己在愛情上的失落又算得了什麽呢?鄧肯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藝術似乎在社會改革麵前並沒有什麽用處,她開始思考怎樣借助藝術來幫助苦難的人們,來實現社會的變革。到了旅館之後,鄧肯倒在**狠狠地哭了一場,她必須借助眼淚發泄心裏因為之前看到的場景而產生的無法消弭的悲哀。

稍晚一些時候,聖彼得堡一個劇院的經理帶了一束花來看望鄧肯。

兩天之後的夜晚,鄧肯開始在聖彼得堡的上流人士麵前表演。那些人看慣了芭蕾舞華麗的演出和奢侈的布景,轉而再看鄧肯這個年輕女孩的舞蹈,你可以想象他們的驚訝。鄧肯那一天穿著網狀的舞衣,在一片藍色的布景前舞著肖邦的曲子,用自己的靈魂契合肖邦的精神!當第一幕結束時,觀眾席迫不及待地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鄧肯想著那天早上看到的出殯隊伍,和著肖邦那悲傷的音樂,將內心的情緒完全宣泄出來。

第二天,有一個相當迷人的小女人來拜訪鄧肯,她穿著一件黑貂皮的大衣,戴著一副鑽石耳環和一條珍珠項鏈。她自稱就是俄國的舞蹈家金斯基,她特地代表俄國的芭蕾舞界前來邀請鄧肯當天晚上到歌劇院欣賞她們的表演。過去在拜雷特時,鄧肯經常遭到芭蕾舞者的奚落和憎恨。他們甚至還故意在鄧肯舞蹈的地毯上撒了許多大頭釘,使她的腳受傷。如今,俄國芭蕾舞者對她的這種轉變使鄧肯又驚又喜。

晚上,他們派一輛鋪滿皮墊很溫暖的豪華馬車來接鄧肯到劇院,鄧肯被安排坐在最前端的包廂,包廂裏擺著鮮花、糖果,還有三個住在聖彼得堡的富家少爺。鄧肯依舊穿著白色的舞衣和涼鞋,和這群奢華的貴族聚在一起可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鄧肯向來很反對芭蕾舞,她認為那是一種虛偽又做作的藝術,甚至在鄧肯的觀念裏,它已經偏離了藝術的範圍。但是,這一晚,當鄧肯看到金斯基好似仙女一樣在舞台上輕飛快舞時,也不得不為她喝彩,她那完美的姿態已經超出人類所能做出的一切造型,反而更像一隻輕盈的小鳥或蝴蝶。

中場休息時,鄧肯看到很多美麗的女人共聚一堂,她們穿著露肩的晚禮服,身上戴滿珠寶,由一群穿著體麵的男士們陪著。這一幕歌舞升平的豪華景象和那天早上鄧肯看到的送葬場景天差地別。鄧肯覺得很諷刺,麵前這些人和其他國家的所謂貴族有什麽不同呢?

表演結束後,金斯基邀請鄧肯到她的宅邸用晚餐。鄧肯在她家遇到了邁克公爵。當鄧肯向他訴說想要為平民兒童辦一所舞蹈學校的計劃時,他顯得很驚訝,而且似乎不太明白鄧肯的話。

幾天後,俄國的芭蕾舞者保羅娃邀請鄧肯觀賞她的芭蕾舞。鄧肯依然不能接受芭蕾舞違反藝術和人類情感的動作,但是她為保羅娃的精彩演出而熱烈喝彩。

演出結束後,他們到保羅娃家吃晚餐,她家比金斯基家來得樸素,但卻同樣高雅。鄧肯坐在兩個畫家巴克斯特和邦洛斯中間。在這裏鄧肯還第一次認識了戴格希裏夫,她和他熱烈地討論鄧肯心中的舞蹈藝術和芭蕾舞的缺點。

那天晚上巴克斯特為鄧肯畫了一張素描,這張肖像畫現在收在他的畫冊裏。畫上的鄧肯樣子十分端莊,卷鬆的長發斜披在一邊。巴克斯特也諳於命相學,那天晚上,他幫鄧肯看手相,發現她的手心有兩個十字形的手紋。他對鄧肯說:“有一天你將會盛名載譽。不過你會失去最親愛的兩個人。”當時,鄧肯對這個預言並沒有在意,多年之後,它卻真的應驗了。

晚餐後,精力充沛的保羅娃再度跳舞娛樂賓客。那一晚,鄧肯和其他人淩晨五點才離開她家,臨走時,她又邀請鄧肯早上八點半來看她工作。鄧肯實在是很疲倦,所以整整遲到了三個小時。

整整一天,鄧肯看著保羅娃穿著一片薄紗站在平台上,做出各種很嚴格的芭蕾舞動作。旁邊有一位老紳士抱著小提琴為她配合節拍。後來,鄧肯才知道這位老紳士就是鼎鼎大名的佩提帕斯。

鄧肯承認,保羅娃的技藝驚人,那是她無法做到的。她的身體結實似鐵,柔軟似膠。她美麗的臉龐呈現出一種堅毅的神情。她的動作連貫,一刻也不停。她的訓練方式好像要讓軀體的活動完全脫離心智的控製。這是鄧肯一直反對的,她一向認為軀體是反映心靈和精神活動的媒介物,二者合為一體才是真正的舞蹈藝術。

午餐時,保羅娃臉色蒼白,坐在餐桌旁幾乎不能進食任何食物或飲品。下午,保羅娃將鄧肯送回旅館,然後前往皇家劇院參加一幕預演。

鄧肯倒在旅館的**昏沉沉睡去的時候,還在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一個芭蕾舞者。

第二天,鄧肯前往參觀皇家芭蕾舞學校,在那裏她看到許多小學生一排一排地站著,正在練習一些令人痛苦的課程。他們需要踮著腳尖站立數小時。這些寬敞的練舞室裏,除了牆上掛著一張沙皇的相片外,沒有任何美麗或動人的裝飾,簡直像極了一間囚房。鄧肯越來越相信皇家藝術學院是自然和藝術的仇敵。

在聖彼得堡住了一星期後,鄧肯轉往莫斯科,那裏的觀眾剛開始時並不如聖彼得堡的觀眾那麽熱情地招呼她,但是鄧肯的表演結束後,她迅速成了莫斯科備受歡迎的舞者之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說明:

大約在1905年間,我不記得正確的日期了,我認識了當代最偉大的兩個天才,他們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刻——伊莎多拉·鄧肯和戈登·克萊格。我在無意間前往觀賞伊莎多拉·鄧肯的舞蹈發表會,我事先從來不知有這個人,而且沒有看過她來莫斯科表演的宣傳海報。因此我很驚訝還有不少觀眾來看她的演出,特別是其中大部分是藝術家或者雕刻家,像馬蒙托夫等人。此外,尚有許多芭蕾舞的藝術家和經常來劇院或首度來到劇院的觀眾共聚一堂。鄧肯一開始在舞台上露麵,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我不習慣看到一個幾乎**的身軀在台上舞蹈,因此沒有注意也不太明白這個舞者的藝術。第一個節目隻引起一些疏落的掌聲和小小的口哨聲。但是經過幾幕成功的演出之後,特別是其中有一節非常感人,我再也無法像其他觀眾那麽漠然,率先鼓起掌來。

中場休息時,我這個偉大藝術家的新信徒,跑到台前去鼓掌,更使我高興的是,我發覺身邊站著馬蒙托夫,他正和我做著相同的動作,緊鄰馬蒙托夫還有一位著名的藝術家、一位雕刻家和一位作家。當觀眾看到這一群熱烈鼓掌的人士中不乏莫斯科著名的藝術家和演員時,他們感到很迷惑。這時噓聲停止了,觀眾也跟著大聲喝彩,接著又不斷響起“再來一次”的呼聲。當表演接近尾聲時,會場已經是一片喧騰的景象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再沒有錯過一次鄧肯的舞蹈會。我之所以很想看到她,無非是受到內心一股藝術感的指使。後來,當我逐漸了解她的舞蹈方式時,我才知道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各種人基於不可知的原因本著自然創作的原則追尋藝術。當他們見麵時,便會驚訝彼此的想法竟然不約而同。這便是我和鄧肯見麵時的情緒。我們似乎在交談前就已知悉對方的思想。鄧肯第一次到莫斯科時,我沒有機會和她深交。但是當她後來再到莫斯科來時,她到過我們的劇院,我視她為上賓。這種接待的熱忱逐漸擴大,我的同仁都加入接待的行列,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她是一個傑出的藝術家而且深深喜愛上她。

鄧肯不懂得應用邏輯方法有係統地說明她的藝術。她的想法都是即興而來的,就像日常生活中許多不期而遇的事。舉例來說,有人問到誰是她的舞蹈啟蒙者時,她回答說:“舞蹈女神。從我學習站立時便能跳舞。我的一生都在跳舞,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必須跳舞。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如果有人要阻撓這種行為或是忽略自然賜給我們的天生需要,那都是徒勞無益的。”

那時候,我也在尋找一種創作的動力,演員們未上台前,皆應先為自己的心靈灌上這股原動力。顯然,我提出的問題一定令鄧肯覺得很厭煩。我常常在她演出或排演時仔細觀察她,當她產生靈感時,她的表情會有顯著的變化,然後她閃爍的眼神中會透出她心靈上的蛻變。回想我們多次關於藝術的討論,比較我和她的做法,我發覺我們雖然循著不同的途徑,然而最終的目標卻是一致的。

這一次,鄧肯在莫斯科期間並沒有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過太多交往,就像文章中描寫的那樣,兩個人的交往要延後到1913年。

鄧肯這段時間經常到莫斯科的劇院觀看各種演出,但是芭蕾舞除外,她還是無法接受這種將心靈和軀體剝離開的藝術。

俄國的食物也給鄧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魚子醬。鄧肯似乎很喜歡它,甚至覺得在莫斯科這樣嚴酷又多雪的氣候裏,魚子醬已經治好了她與索德分開的傷痛。

離開莫斯科後,鄧肯前往基輔舉行短暫的演出。演出結束,鄧肯走出劇院的時候,成群的學生圍在劇院的廣場,憤怒地和劇院的經理爭吵,甚至圍住鄧肯,不讓她通過,直到鄧肯答應為他們再舉行一次舞蹈會,因為他們付不起劇院的票錢。鄧肯很快樂,她覺得自己的藝術對他們的心智有所激勵,全世界的學生中再也沒有像俄國學生們這麽重視藝術和生活理想的了。

第一次到俄國的旅程不得不就此結束,因為鄧肯先前另訂有合同,必須要在2月間返回柏林。雖然鄧肯這次訪問的時間很短,但是卻給俄國民眾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支持鄧肯的人和反對者不斷發生爭執,芭蕾舞迷和鄧肯迷甚至還發生過一次決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