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納的知音

5月的一天,鄧肯到達拜雷特。她每天都會接到瓦格納夫人的邀請,請她共進午餐或晚餐,或者邀請鄧肯到她的別墅共度良宵。瓦格納夫人的款待既親善又很有檔次,她的客人中不乏音樂家、藝術家,或是伯爵,以及從各國來的使節。

從別墅圖書室的窗口就能看到花園中的瓦格納墓,午餐後,瓦格納夫人習慣挽著鄧肯到花園,繞著墳墓散步,這時候瓦格納夫人的談話中總帶著淡淡的憂鬱和神秘。

晚上別墅裏經常有四重奏,每一項樂器都是由著名的音樂家彈奏,他們都在別墅裏受到了很好的款待。

鄧肯覺得能穿著白色的舞衣,加入這一群出名又充滿智慧的藝術家的聚會,實在是一件很榮幸的事。他們開始對歌劇《唐豪瑟》裏的音樂展開談論,這出歌劇的音樂充分表達了一個人對肉欲的強烈渴望。

瓦格納夫人邀請鄧肯參加了《唐豪瑟》的演出。所以那段時間,鄧肯從早到晚都在山上的紅磚廟裏參加所有的排演,期待首度正式演出。為了深刻理解劇中的意思,鄧肯很用心地熟讀劇本的原文,每每這時,她總是被瓦格納的音樂撼動不已。鄧肯將自己完全融入劇中,外界的一切對她都產生不了任何影響。

這一次演出給鄧肯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也是鄧肯一次難得的經驗。

旅館裏很擁擠又不舒服,鄧肯某一天散步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一棟很特殊的舊石屋。這像是以前獵戶打獵時所住的房子。裏麵有一間很大又漂亮的客廳,斑駁的大理石階從屋前一直延展到花園。不過由於年久失修,一切顯得很雜亂。石屋裏麵住著一戶農家,他們已經在此住了二十多年。鄧肯出高價將石屋租了下來,然後找來油漆工和木匠整修房子。牆壁被重新粉刷成柔和的綠色調。鄧肯又到柏林買了一些沙發、椅墊、柳條椅和書籍,最後將這棟房子取名為“菲利普廬”。

這時候,鄧肯獨自一人留在拜雷特,母親和伊麗莎白到瑞士避暑,雷蒙德回到他摯愛的雅典,繼續建築他們的宮殿。雷蒙德經常打電報給鄧肯,將工程的進度告訴她,同時也會向鄧肯索要下一步的花銷。慢慢地,鄧肯發現這筆費用實在太令人吃不消了。

從離開布達佩斯到現在,已經兩年了。這兩年時間裏,鄧肯一直過著潔身自愛的生活,連她自己都很訝異這種類似處女的心態,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和腦力先是沉浸在希臘的文化裏,現在則完全投入到瓦格納的音樂中。但是愛情似乎總是在不經意間來臨,而且完全是不同的形式。鄧肯和她的朋友瑪麗住在“菲利普廬”,因為這間石屋沒有傭人房,所以她的仆侍和廚師便寄宿在不遠處的一家小旅館。有一天晚上,瑪麗很驚恐,她叫著鄧肯:“伊莎多拉,我並非有意恐嚇你,但是你過來窗口看看。在對麵一棵樹下,每天午夜後,總會有一個男人站在那裏抬頭注視你的窗口。我懷疑他是不是一個存心不良的夜賊。”

鄧肯從窗子往外看,的確有一個清瘦的小男人站在樹下仰望她的窗戶。鄧肯也很害怕。突然間,月亮升過樹稍,照亮了他的臉,鄧肯和瑪麗都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麵容。這是她們認識的人,他叫亨利·索德。

瑪麗輕聲告訴鄧肯:“這一個星期來,他每晚都站在那裏。”

鄧肯在睡衣外套了一件外衣,跑出門外,朝著索德衝過去。

經過一番交談,鄧肯知道了索德對她的心意,冰封了兩年的心重新得到愛情的滋潤,鄧肯的全身似乎都煥發出光彩。

此後,幾乎每天晚上索德都會到“菲利普廬”來,他與鄧肯暢談藝術,有時也會帶來一些他正在寫的一部著作的手稿,並把寫好的那一章念給鄧肯聽。他也將但丁的整部《神曲》從頭至尾仔細地念給她聽。他經常由深夜讀到黎明,然後踏著晨曦離開“菲利普廬”。有一天早上,當他剛離開“菲利普廬”時,瓦格納夫人便來拜訪鄧肯。

瓦格納夫人在晨光中一路走來,她臉色蒼白,心裏似乎很不安。鄧肯以為出了什麽事情,但是事實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她們兩人昨天曾為了《唐豪瑟》一劇發生了爭執,瓦格納夫人反對鄧肯在跳酒神之舞時多加入的意義。昨晚她無法入睡,起身翻閱瓦格納的遺稿,發現一本瓦格納親筆寫的筆記簿,這本未出版的手記對於酒神之舞有很明確的批注。

這位和藹的婦人迫不及待,在天剛破曉時便前來向鄧肯解釋,並認同了她的看法。瓦格納夫人說,“親愛的孩子,你好像得到了瓦格納的親自指點。看看他在上麵寫了些什麽,它和你的直覺完全符合。從此以後,我絕對不幹涉你,你可以自由地在拜雷特支配自己的舞蹈演出。”

瓦格納在世的時候絕對想不到,鄧肯這個以舞蹈為畢生事業的女孩子會是他的知音。鄧肯也對瓦格納的音樂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她的身心都被它所占據,但是有一天在瓦格納夫人的別墅午餐時,鄧肯平靜地宣布:“瓦格納大師的音樂有一項錯誤,這項錯誤和他的天才一樣大。”

瓦格納夫人用一種驚訝的眼神看著鄧肯。全場來賓頓時鴉雀無聲。

“是的,”鄧肯繼續以年輕人自信的態度說下去,“瓦格納大師有一項嚴重的錯誤,所謂的歌劇形式完全不合理。”

這時全場越來越沉默,這種氣氛令人難受。鄧肯進一步解釋戲劇是用語言來表達的,語言能力由大腦產生。而音樂是一種抒情的東西。要將兩者組合在一起表達情感是不可思議的。

滿座賓客十分驚愕,誰也沒有說一句話。當然,這可能是鄧肯的表達使他們太過吃驚,也有可能是鄧肯的想法沒有人讚同。但是鄧肯沒有理會這些,她繼續說:“人類必須先說話,然後唱歌,最後再跳舞。但是說話經由大腦的思考而來。唱歌是情緒的宣泄。舞蹈則是酒神狂放時的行為,很可能將一切湮沒。因此不論采取任何方法來混合三者,都是絕對不可能的。因此歌劇這種藝術形式完全無法成立。”

這些言論使得鄧肯遭受了一些攻擊,好在那個時候文藝圈的整個氛圍比較寬容,很快,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