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的生命樂章

一個錯誤的選擇

1877年5月是多事之秋,柴可夫斯基月初接到女學生米柳柯娃的情書後,回信時並沒有表達自己的愛意,隻說謝謝她並表示同情她。然而,僅隻是那些,就已經超過了她的期望。米柳柯娃是個20歲的未婚女子,獨自一人生活。她不但不美麗,而且笨得可笑,因為她自以為每一個男人都很愛她,好在她的品德尚稱良好。

當她接到柴可夫斯基回信後,就邀請他去找她。柴可夫斯基後來曾說過他當時真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不知所措地答應了下來。很多證據顯示,他們初次會麵時,他曾極力表白不能接受她的愛情的理由。例如,她5月18日的信中即說過感謝他“坦率”的話;可是她並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因為她還在信中說:“別想讓我對你的幻想破滅,那隻會平白浪費你的時間。沒有你的話我將活不下去,或許我會馬上就結束自己的生命。讓我看看你,並吻你好嗎?我要帶著你的吻到另一個世界去。”

那種自殺的威脅當然使柴可夫斯基的堅強情緒發生了動搖,他竟把她的話當真。後來,她在給他的信中也仍有類似的哀傷話語。柴可夫斯基發覺自己被糾纏在一種愛情計謀之中。

柴可夫斯基曾告訴梅克夫人說:“我當時很痛苦,如果不犧牲她的生命以保全自己的自由,就必須和她結婚。”他雖告訴米柳柯娃說他不會是個好丈夫,但卻在6月初時向她求婚。

直到7月5日,柴可夫斯基才把訂婚的事告知阿納托裏,信中說米柳柯娃在各方麵都很適合當他的新娘,並說她有一種最大的優點:“她像一隻貓似的深愛著我。”他要阿納托裏不必擔心,說他自己對行將成為事實的婚姻感到很快樂,他並且像要證明所言非假似的加上了一句:“我已經把歌劇完成了三分之二。”信裏也附了給其他人的短信,他父親知道這消息後,“高興得跳了起來”。

梅克夫人獲知柴可夫斯基結婚的消息時,已是大婚3天前的7月15日了。他在給她的信上說明了自己為什麽做了這樣的決定,並明白地表露出內心的痛苦:

希望我對當前的新生活不至於失去勇氣。上帝知道,我是全心全意在為未來的生活伴侶著想,假如我們都不快樂,那就不能怪我。我心裏很清楚,如果我結的是沒有愛情的婚,那是因為環境使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

我在她第一次示愛時沒有經過思考就接受了下來。我真應該永遠都不理會她的信。但一切太遲了,一旦回過信而且去找過她以後,我就必須這麽做,因為她的愛情已獲得鼓勵而欲罷不能。

不過,正如我所說的,我心裏很清楚,我既沒有對她說假話,也沒欺騙過她,我所要告訴她的,是她可能期望於我而她自己卻未必能接受的事。

柴可夫斯基在結婚的前一天才寫信告知亞曆山德拉和莫傑斯特,那樣他們就來不及反對了。柴可夫斯基和米柳柯娃在1877年7月18日結婚,阿納托裏和柯代克是唯一的見證人。當晚,他們到聖彼得堡去度為期一周的蜜月,柴可夫斯基“可怕及痛苦的噩夢”從此開始。兩天後,他寫了封信給阿納托裏,這是他此後兩個月中訴苦的信件中的第一封:“如果我說我快樂,那我就在說謊……經過7月18日那可怕的日子及那種精神上的折磨以後,一個人很難迅速恢複過來……當火車開動時,我真想哭。還好我的妻子並不知道我內心的痛苦。她看來始終都很高興及滿足。我們彼此已經很清楚地談過我們的關係……她隻需要愛護我及照顧我就行……”

他還說一旦兩個人相處習慣後,她就不再找他嘮叨了,因為“她的一切有限”。他說:“這倒不錯。一個聰明女人會讓我害怕,但這個女人使我感覺到高高在上,我一點都不害怕她。”

柴可夫斯基想盡一切辦法來減輕內心的痛苦,結果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他在3天後寫信告訴阿納托裏,說她“長得很醜”。

當這對新婚夫婦回到莫斯科時,柴可夫斯基的身心俱疲,已瀕臨崩潰邊緣了。唯一的安慰是梅克夫人來信祝賀他新婚快樂。他立刻回信給她,並順便商借1000盧布,以備“逃家”之用。他說:“我想獨自一個人遠走他處,以便好好休息,思考,治病及工作。”

柴可夫斯基找梅克夫人幫忙可真是找對了,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同情他。果然,她在回信時也把錢一起附上了,而且要他立刻到高加索去治病,還希望他能隨時告知一切情形,但柴可夫斯基並未到高加索去。在動身到卡明卡以前,柴可夫斯基潦草地回信給她說:“如果我此番掙紮能夠成功,那都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他還把以後的情形寫信告訴她。8月9日,柴可夫斯基又寫了一封信給梅克夫人,信中盡是胡言亂語,他似乎已接近瘋狂了:

……現在,我要把7月18日以後的事告訴你。我以前曾向你說過,我所處的這種難以了解的環境很使我為難,因為我結的是根本沒有愛情的婚。我記得曾告訴過你,我若不犧牲一個誠實的女孩子,就必須和她結婚,結果我是選擇了後者。

在開始時,我還以為會愛上這個真誠待我的女孩,使得我父親和親友們的夢想實現。但在婚禮完畢後,我發現獨自一人和她一起,而且知道我們的未來命運將不可分時,我突然明白,我對她不但連最普通的友情都談不上,甚至還非常恨她。

我認為自己是永遠地完蛋了,或者可以說我生命中表現最優異的音樂也宣告結束了,未來的我隻不過是行屍走肉,真讓人難以活下去。我的妻子根本沒有罪過,她並沒要求我娶她。如果我告訴她說不喜歡她及看見她就討厭,那我是多麽殘酷和惡劣!

我所能做的隻不過是扮演一個適合的角色,但要扮演一輩子卻不好受。像這樣,我怎麽能工作呢?我很痛苦,尤其是身邊沒有能幫助我和鼓勵我的人。我很想了結此生,看來死亡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我絕不自殺。

我愛家中的一些人——妹妹,兩個最小的弟弟,和父親。如果我真的自殺身亡,那就等於是害了他們。再說,我還有許多好朋友,他們對我的關愛也使我不能就此了結此生。

尤其,我還沒有說出必須講的話,在死去之前,我想把它都說將出來。死亡不會降臨到我身上。我不會死,而且也不能死。死了又有什麽用呢?我已經告訴我的妻子,8月我要到外地治病,因為我真的不舒服,必須好好地診治。當我對她講時,旅遊開始變得像逃亡一樣。

我們在聖彼得堡住了一個星期,回到莫斯科時幾乎身無分文。有個人借口替她出售林地,騙去了她的財產。我們安排新居需要花費金錢。既沒有朋友,又得不到片刻安逸,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自己發瘋。然後還必須去探望嶽母,我的痛苦更是加深。我對她的母親及家人都沒有好感。他們心胸狹窄,意見複雜,時常吵架。

……我的妻子對我越來越不好,我的精神很痛苦。那種可怕的生活已經拖得很久了,我隻有借兩種方法排遣時光,一是借酒澆愁,暫時忘卻自我;二是和柯代克愉快地談天,他是除了你以外唯一了解我的人。

真是禍不單行,我最親密的朋友阿達莫夫突然去世了。我們曾在一起讀書,一起服役,以後,雖然各奔前程,但直到他死亡時我們始終很要好。他的生活很幸福,家庭美滿,身體也不壞,然而死神卻突然向他招手,那真讓人遺憾!

當我的精神完全康複以後,我就可以回莫斯科重新工作,並且以另一種態度對待我的妻子。事實上,她的身上有許多優點,能對我未來的快樂有所貢獻。她是真心真意地喜歡我,除了希望我安逸和愉快之外,她已別無他求,我真同情她。

我將在基輔停留一天,等明天見過妹妹以後,就到高加索去。這封信寫得很淩亂,前後互不連貫,請你多加原諒。身心非常疲累,思想幾乎無法集中,如果上帝給我的力量能使我度過這可怕的時刻,我將向你證明你的好心相助是沒有白費的。我所寫出來的還不夠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

滿腹心事都隻好以音樂來表達了,但又有誰知道呢?說不定我會留下一流藝術家般值得欽仰的作品!我有如此向往的勇氣。為了你對我所做的一切,祝福你,再見,我最要好及最親愛的朋友。

柴可夫斯基逃命似的去了卡明卡,那裏溫暖的空氣對他的精神產生了撫慰的效果,不過他剛到那裏時仍然無法工作。8月23日,當他完全康複後,開始編寫《第四交響曲》,並隨時把進度告訴梅克夫人。她親切地回信鼓勵他,他也愉快地把樂曲編寫的情形告訴她。

9月11日,他又寫信告訴梅克夫人,說自己正在編寫《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一幕。

他對這出歌劇的興趣顯然已經日漸淡然,因為他已感覺到它注定會失敗。不過,他仍存有某種觀念,那就是:“它對那些想在歌劇中尋求普及人類的單純情感,而絕非那種悲劇及舞台效果的人而言,將具有吸引力。”

當他要離開喜愛的卡明卡,回到莫斯科去麵對現實時,精神分裂的症狀又開始出現了。他寫信給阿納托裏,對於自己即將再度與妻子會麵之事感到非常憂慮,不過,他還附帶加上兩句安慰自己的話:“她並不讓我感到害怕,我隻是覺得她是個累贅。”

9月23日,柴可夫斯基抵達莫斯科,米柳柯娃在車站迎接。回到家後,第二天清晨,他就重新產生了絕望的感覺。妻子費盡心思裝飾的房屋在他眼中已成為一所牢房。他告訴阿納托裏,自己的內心感到恐怖萬分。寫給在意大利度假的梅克夫人的信上,他也表示想找一個逃脫的機會。但是,如何逃?逃去哪裏?那真是讓人難受!

據卡什金回憶,柴可夫斯基再到音樂學院授課時,雖然盡量表現得輕鬆,可是精神顯然十分緊張。在尤爾根鬆為他舉辦的酒會中,他第一次和新婚夫人出現。起初,她還在人們心中建立了一種“普遍的好印象”,但當酒會將結束時,她曾令人覺得“毫無情趣”,主要是因為她不善談吐,甚至連小問題也要靠她丈夫從旁協助。

他的許多朋友和同事都不知道他已痛苦得接近瘋狂,漸漸地,他對自己的處境已失去了以理性理解的力量。10月初,他曾衣著整齊地跑進水深及腰的冰冷河中,目的是想患染肺炎以了結生命。

當他知道自己的體力還沒辦法達成這種自殺願望時,不禁悲從中來。他隻好無奈地在10月5日打一份電報給阿納托裏,要求他立刻以納甫拉夫尼克的名義回電,請柴可夫斯基趕快到聖彼得堡去。兄弟兩人的詭計得逞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起程了。莫傑斯特在車站接他,據莫傑斯特說,他的麵孔在一個月之間完全變了樣,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柴可夫斯基住進旅館時,精神已完全崩潰,一連兩天不省人事。忠厚的阿納托裏沒透露其他細節,據診斷的醫生說,他必須完全改變生活環境才能康複。阿納托裏的吃驚非同小可,當他認為沒什麽安全上的顧慮時,立刻離開柴可夫斯基,抽空去找尼古拉商量。

他們都認為柴可夫斯基必須和米柳柯娃離婚,尼古拉怕阿納托裏一個人辦不好這件事,就陪他一起去了趟莫斯科,一見到米柳柯娃,就開門見山地表明來意。說也奇怪,她竟然滿口答應下來,什麽條件都沒提出。

他們見達到目的後就告辭了。直到後來,阿納托裏才驚愕地明白了一件事:米柳柯娃是為了有機會招待像尼古拉那樣的上賓,所以才如此爽快,至於她丈夫的病況或婚姻破裂那些事,似乎對她都無關緊要。但是,阿納托裏並沒有體會出來,米柳柯娃那種異常的寧靜,實際上就是她即將罹患精神病的初期征兆。

在著手辦理離婚手續期間,柴可夫斯基的病況日漸好轉,但是米柳柯娃卻不像他那麽幸運。亞曆山德拉很同情她嫂嫂,讓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不過隨即發現米柳柯娃那種偶發性的啼哭讓人無法忍受,而且她咬手指甲的習慣也把血跡弄得滿屋子都是。最後,亞曆山德拉隻好請阿納托裏把這有病的女子帶離卡明卡。

在以後幾年中,米柳柯娃寫了許多信來威脅柴可夫斯基和他的家人,否認曾經同意離婚。此時她和許多情人來往,生出了許多孩子。最後她在1896年變成了瘋子,死在瘋人院時正是沙俄宣告終結的1917年。

如果說她的婚姻在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幸的結局,還不能說明實際的情況。殘酷的事實是,在柴可夫斯基可能選做妻子的所有女人當中,誰都不像可憐的米柳柯娃那麽適合於擔任那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