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
《浮士德》是歌德的代表作,從動筆開始,到完稿曆經60年。《浮士德片斷》的初稿在1775年12月就開始寫,到歌德逝世前的幾個月,這部著作經過多次的修改、陸續地發表,終於完成。這部書可以說是和歌德的一生相伴始終的,在時間和空間兩方麵都貫穿他生命的全程,並且隨著他生活豐富的發展而發展。在這一點上,他別的作品是不能與之相比的,因為它們都是片斷的、一時期的,不足以表現歌德的全部思想和智慧。如《少年維特之煩惱》隻代表“狂飆運動”中少年歌德那種反抗傳統的思想;《伊菲格尼在陶洛斯》隻能代表意大利之旅後,中年歌德的克製傾向;而“威廉·邁斯特”係列和《我的生平 詩與真》隻能代表老年歌德沉思反省的清明態度。隻有從《浮士德》中,我們才可以看出歌德思想的整個體係與演進,以及他自己宏大壯闊的生活全貌在長時間內的發展動向。因此《浮士德》的涵義至為複雜、深邃,叫人一時難以體會。表麵看來《浮士德》似乎極為冗亂,前後有很多矛盾支離的地方,但是,它的核心概念卻是一致的、貫穿始終的。
歌德在去世前五天曾寫信給朋友說:“我的《浮士德》大致計劃始於我的年輕時代,距今已60餘年了,情節的前後線索有不盡分明的地方,但綱領卻很清楚!”三個月之前,他也曾對這位朋友說過,他對《浮士德》第二部的構想,早在50年前就已經想好。不過,因為一直沒有動筆,隨著自己的經曆漸多,智慧漸豐,之前的構思就變得越來越複雜。正如一棵樹,長大了,在主幹的四周就會長出許多分支,分支上又會長出許多枝葉。
《浮士德》的故事取自德國的舊傳說。這是16世紀一個魔術師的名字。他以魔術和花言巧語到處流浪行乞,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現是在一位教士寫給一位星象學家的信中。他提起浮士德這個人,對他花言巧語欺騙他人的行為很是不齒。另外,還有一位法學者在1513年給友人的信中說,浮士德是個卑賤的、騙人的、不學無術的醫生。從這兩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出浮士德在一般人眼中,不過是個以詭智魔術混飯吃的流浪騙子罷了。但到了16世紀末,開始有許多傳說加諸在浮士德身上,浮士德開始被渲染成一個能夠與鬼神溝通的術士。1578年有一本關於浮士德的書問世,這是最早的浮士德傳說總集。同年,在德國的法蘭克福,一位作家出版了他寫的關於浮士德的故事。第二年,《浮士德博士的生死之歌》在倫敦印行,傳誦一時。這些書對浮士德的描述大致都是一樣的:一個狂妄不安分的術士,他想擁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和知識,好過一種與一般人不一樣的生活,基於此,他與一個魔鬼訂定了契約,最後在魔鬼的**下,浮士德沉淪在種種猥褻的享樂中。浮士德這個人,可以代表文藝複興時人性普遍存在的一個層麵,他所希望的生活,正是那時候的人由中世紀禁欲中解放出來以後所迫切渴慕的。
晚年歌德肖像
到17世紀中葉,浮士德的傳說更為風行。在英國,他的故事家喻戶曉,也被改編成戲劇搬上了舞台。18世紀以前的德國文學皆以法國文學為楷模,到18世紀,德國的許多文人開始另辟途徑,想要樹立德國自己的文學風格。古代傳說當然是文人們首選的文學材料,首先出現的浮士德的故事是以劇本的形式登上德國文壇的。當時,《少年維特之煩惱》正在風行,歌德已是個有名的作家了,他構想了許多作品的大綱,如《穆罕默德》、《蘇格拉底》等。同時他從赫爾德那兒認識了古傳說的文學價值,對於浮士德的傳說,他也特別有興趣。歌德兒時就觀看過關於浮士德的傀儡戲,那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後來,歌德寫《浮士德》時,將這傳說的意義完全改變了。傳說中,魔鬼原本是一個神,後來因為邪惡被貶到地獄,成了一個惡魔;但是歌德筆下的魔鬼不是墮落的神,而是一個“否定精靈”,他不辨善惡高下,對一切都采取極端懷疑的態度,他隻有極冷酷且趨向於破壞的理智,沒有企慕高貴的感性思維。原來的傳說中,浮士德最後輸給了魔鬼,而歌德的故事中,浮士德通過自己不斷地向前努力,改正生活中的錯誤,獲得了自救。
歌德希望借助浮士德,宣揚一種生活態度,一種在不休止的有意義的活動中去創造經驗與美感的生活態度。他認為,這是“唯一的教師”,能為我們指點迷津。這其中所謂的經驗就是一切活動與情緒的綜合。這種經驗要靠思索和活動共同獲得,缺一不可。隻有思索而沒有活動,經驗就得不到檢驗和更新;反之,隻有活動而不用思想,活動便會失之茫然,那麽,所得到的經驗也是不可靠的。這與孔子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可謂異曲同工。
歌德還認為一切生活問題的解決途徑,在於朝向高遠目標努力的生活態度。他說:“任何疑慮隻有活動可以將之消除”。他曾對艾克曼說過:“隻有在活動之中,理論與經驗才能夠相互協調”,不然,“一切的解決都是不著根基、沒有基礎的”。你不能因為在生活中犯了一些錯誤或罪惡,就頹喪地裹足不前,如果你一直向前探索,一定就能找到出路。這是歌德始終如一堅持的信念。
浮士德在魔鬼的**下,步入歧途,犯了過錯,純潔的葛雷卿因他的過失慘死獄中,這罪過誠然使浮士德飽嚐生命中最沉痛的悔疚。可是,因為他仍要努力致力於“最高生命”的完成,所以不久後又獲得了新生。最後他終得救贖,救贖他的不是他對“最高生命”完成到何種程度,而是他在這期間不斷前進與追求的生活態度。因此他的每一段生活,都對他的整個生命產生了一種價值。
浮士德本質上是個在矛盾痛苦中掙紮的人,他心中有兩個靈魂在不斷地衝突,正如歌德自己一樣。
哦!有兩種精神在我心胸,
一個要分離,
一個沉溺在迷離的愛欲之中;
一個執拗地固執著這個塵世,
另一個卻猛烈地想要離開凡塵。
歌德是如何麵對和解決自己的矛盾與痛苦的呢?他堅持抱著一種對生命的熱忱態度投入變化無窮、永不止歇的生活中,永遠前進,經曆生活的各階段,最後達到人格上的一種圓融、和諧、清明的境界。他筆下的浮士德亦是如此。因此,歌德的浮士德已經變成了人類在矛盾、錯誤中奮鬥,以前進不懈地努力獲得救贖的一個典型了。浮士德的生活態度是肯定生活的價值,這也正是歌德自己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為苦悶的近代人注入了無窮的鼓勵和安慰。在這一點上,《浮士德》就表現出了它超出一般文學作品的特殊意義。浮士德對生活欲望的執著、對生活價值的肯定以及他人格的不斷完善發展,正是文藝複興以後的近代人的精神,近代文化也就是這種精神的產物。
《浮士德》的最大文學成就,是歌德不僅對外在世界的每一種現象都有細膩的刻畫,對浮士德靈魂世界裏所發生的變化,也有精彩的描寫。所有現實世界裏發生的一連串事件,都由浮士德內心的鬥爭加以串聯起來。1831年6月,艾克曼在《浮士德》完成的前兩星期,曾就這點加以說明:
我們彼此討論結束的部分,而歌德很清楚地對下麵的句子加以說明:
靈界尊貴的人得救了
已經脫離惡魔的手掌
“凡自強不息的人
我們終能將他拯救”
又有天上的愛
將他庇佑
得救的人們
誠懇地將他歡迎侍候。
歌德紀念章正麵
歌德說:“在這詩句中,包含了浮士德得救的關鍵,浮士德的內心越來越崇高,越來越純粹,於是上天伸出了拯救之手,給予他永遠的愛。這表明我們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幸福,並蒙受神的恩寵。這和宗教性的象征是完全一致的。”
歌德最後一次提及《浮士德》,是在1832年3月17日,在他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
《浮士德》的構想,在我青年時代就有了,隻是不知該如何動筆。經過多年的醞釀,我對這部作品的構想,終於日趨成熟,我從自己最有興趣的場麵開始寫起。
自發的活動能順應自然並達到理想狀態是非常困難的,如果這種活動又是基於長時間發展而成的思想,那就更不可能了。即使真正實現,也很難達到完美。我對於讀者們將這部作品拿來與之前的作品作對比,並不覺得不安。相反地,將來的讀者若能善意地去觀察其中的變化,我將由衷地感激他們。在我有生之年,當我認真地將這件事坦述出來的同時,希望能聽到回響,對我來說,這將是令我無限喜悅的事。
歲月是殘酷的,也許我花了很長時間的努力,才構築起來的思想建築物,並沒有達到任何目的,也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廢棄物般被丟棄在垃圾堆中,或埋沒在沙丘裏。瘋狂的行動、混亂的思想支配了整個世界,因此在我手中的東西,我盡我所能引導它向上。朋友!如同你在你的城堡中所實行的一般,我將自己的特性純粹化。我認為這是很重要的,因此,我希望你能將你的工作情形告訴我。你知道,有人也同樣花了心血在研究。
請你原諒我的遲緩回信,因為人偶爾會想把自己隔絕起來,把秘密寫在心中。
忠實的歌德
魏瑪,1832年3月17日
歌德寫下這封信之後的第五天,也就是1832年3月22日與世長辭,享年83歲。據艾克曼回憶:“他仰臥著如同睡著了一般,他高貴的臉充滿詳和安定,他清高的額頭,仿佛還繼續思考著某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