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靈魂出逃

皇帝發動政變

大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是個陰冷的年份,春天的冰雪比平時化凍得晚,夏天多雨,入冬以後,天氣又是異樣的寒冷,到了十一月,北京城裏早已朔風瑟瑟,冰凍三尺,錦衣衛下屬北鎮撫司詔獄一間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囚室裏,一個剛剛獲罪挨了暴打的囚徒從昏迷中醒來,在痛徹骨髓的刑傷和吹透肌膚的寒意折磨下苦苦掙紮,盡力求生。

這個倒黴的囚徒名叫王守仁,入獄前擔任兵部武選清吏司的六品主事,原本是個隻拿俸祿不辦事的閑官兒,從來不招災惹禍。這一次卻不知發了什麽瘋,竟在朝廷發生政變的時候冒著殺頭的危險上了一道奏章——請求皇帝停止對官員的迫害,結束已經持續數月之久的恐怖鎮壓,因此被狠狠打了五十廷杖,關進了詔獄。

正德元年,北京城裏發生了一場政變,可發動政變的人卻實在特殊,此人正是剛剛登基一年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按說皇帝君臨天下,大權在握,這樣的人為什麽要發動政變?實在令人費解,但隻要回過頭來看看這場政變的起因,也就不覺得新奇了。

朱厚照發動的這場政變,與曆史上所有政變的起因完全一樣,都是為了奪權。

正德皇帝的父親——大明弘治皇帝朱祐樘活著的時候是一位難得的明君,憑著識人的慧眼和君臣共治的賢明,培植了一大批忠直幹練的大臣,內閣的三位閣老劉健、李東陽、謝遷都剛直無私,極能辦事,朝廷中以吏部尚書馬文升、兵部尚書劉大夏、戶部尚書韓文、都察院左都禦史戴珊為首的官員也都表現出少有的正派清廉,雖然弘治皇帝性格較為柔弱,辦事猶豫,使得大明朝積累下來的弊端惡習不能改正,以致國力中平,不能徹底振作,但作為一位守成之君,朱祐樘仍然開創了一個“弘治中興”的局麵,國家大局尚且安穩,臣子們一心辦事,百姓們能得溫飽,一切都算是過得去。

哪知朱祐樘在前朝當皇帝時堪稱賢明,在後宮裏卻是個糊塗人。因為一輩子隻養大了朱厚照這一位皇子,所以對他寵溺有加,不知管教。於是皇太子朱厚照從小就被慣壞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軟弱任性,自私卑鄙,道德敗壞,全無責任心,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糟糕的是弘治皇帝隻有這麽一位獨生子,明知道朱厚照不成器,卻沒有旁的繼承人,這頂皇冠不得不硬戴在這個不成器的貨色頭上。

大明弘治十八年,朱祐樘突然患病不起,彌留之際把劉健、李東陽、謝遷召到榻前托孤,請三位閣老用心輔佐新君,隨即撒手而去。把一個頗有效率的朝廷和一群正直幹練的老臣留給了新上台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中國曆史上有一個慣例,新皇帝登基之後總要立刻進行一場改革,有限的改革,澄清吏治,革除時弊,緩解土地兼並,調和社會矛盾,盡快使國家的政治局麵和經濟狀態出現一定程度的好轉,借此樹立新皇帝在朝廷和民間的威信。弘治皇帝在位時流弊甚多,現在正德皇帝登基,身邊盡是能臣輔佐,正該君臣同心革除時弊,臣子們對正德皇帝也抱有極大的期望。哪知正德皇帝竟是一位令人大跌眼鏡的昏君,登基伊始就違反了做皇帝的起碼規矩:不肯裁撤冗餘的官僚,沒有澄清吏治,對大臣們提出的改革措施全無興趣,隻知道寵信宦官,縱情玩樂。到後來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竟公然破壞弘治朝剛略加整頓的鹽法,又不顧天下人的非議,把弘治皇帝剛剛裁撤的各地織造太監重新派遣到地方。

眼看正德皇帝繼位後不是振作朝綱,興利除弊,而是倒行逆施,處處胡來,受先帝托孤的三位閣老目瞪口呆,既痛心又憤怒,不得不聯起手來盡力抵製皇帝的胡作非為,這麽一來就觸怒了朱厚照,他決心動用手中的皇權打擊輔臣,清理朝廷,達成獨裁獨製,滿足自己邪惡任性的私欲。

正德元年九月二日,正德皇帝派太監出宮辦事,而太監趁機請求皇帝發給他一萬六千引鹽引,想倒賣官鹽發一筆財,而這個做法破壞了明朝製定的《開中鹽法》。

鹽稅,是國家最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明朝建立之初對鹽稅征收抓得很緊,可到明朝中葉,鹽法早已漏洞百出,幾年前弘治皇帝下決心整頓了一番,也隻是初見成效。哪知正德皇帝對政治、經濟一竅不通,又任性妄為,根本不和大臣們商量,就自作主張把鹽引賞給了太監,這一事件影響極壞,朝野之間一片嘩然。內閣三位老臣劉健、李東陽、謝遷忍無可忍,一起上奏公開與皇帝爭執,繼而下定決心要清除在皇帝身邊作惡的劉瑾、張永、馬永成、穀大用、丘聚、高鳳、魏彬、羅祥八個太監。

其實內閣輔臣們不明白,這些太監並不是罪惡的源頭,真正的邪惡來自正德皇帝的私心私欲——也許閣老們心裏明白,隻是他們的腦子裏不敢這樣去想。總之三位閣老這次是下定決心要讓皇帝製裁太監,重振朝廷。這一要求不但得到滿朝大臣們的支持,就連皇帝身邊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掌管東廠的大太監王嶽也站出來支持閣老,一時間朝野內外人人憤怒,都要求正德皇帝嚴懲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太監。

眼看閣老、群臣和太監首領抱成了一團,內外壓力如此巨大,正德皇帝絲毫沒有醒悟,反而驚愕於獨裁皇權受到了威脅,決定立刻發動政變,委任劉瑾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兼領京軍奮武、耀武、練武、顯武、敢勇、果勇、效勇、鼓勇、立威、伸威、揚威、振威十二團營兵馬,又任命親信太監丘聚掌管東廠,穀大用重建已經被廢除多年的西廠,連夜逮捕支持文臣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嶽、範亨、徐智。

一夜之間,京城的軍隊和特務全被正德皇帝手下那幫太監控製,大臣們變成了俎上魚肉。曾經位高權重的閣老被剝去權力之後,變成了三個瘦小枯幹的糟老頭子,麵對皇權暴力毫無抗拒之力,隻能使出最後一招,集體上奏請求致仕退休,希望正德皇帝能出言挽留,也算給朝廷文官們留一絲薄麵,哪知正德皇帝毫不客氣,立刻逐走了劉健、謝遷,隻留下一個李東陽,同時任命自己的親信接掌內閣,迅速搞垮了弘治皇帝留下的閣臣體係,然後動用特務力量,從上層開始對整個朝廷進行一場殘酷的清剿。

在這場殘酷的剿殺中,第一批遭到打擊的是掌握中樞之權的閣臣,第二輪被特務們清算的就是上奏為閣臣鳴不平的禦史和給事中。

在明朝,禦史、給事中這兩種官職比較特殊,他們的官位不高,手裏掌握的權力卻不小。其中禦史的級別較高,他們隸屬於都察院,按級別分為監察禦史、巡按禦史以至左右僉都禦史、左右副都禦史、左右都禦史,共有約一百二十個席位,是朝廷耳目風紀之臣,從地方到朝廷所有監察參劾之事都在其權限內,上參皇帝閣老,下參六部九卿,地方上的巡撫、布政、按察、府縣官員更是不在話下。為了強調這些人地位的神聖,權力的特殊,明朝皇帝特賜給禦史們與眾不同的官袍服色,在他們胸前的補子上繡著一隻頭生獨角的神獸,名為“獬豸”,傳說這種神獸力大無窮,公正無私,能審善察惡,一旦發現惡人,就會猛撲過來把壞人撕碎。由此可見禦史的威風。

除禦史之外,大明朝廷還另設給事中五十二位。與禦史言官相比,給事中的官職更低,隻是個七品小官,可這些七品小官的職責卻十分重要,他們掌管著侍從、諫諍、補闕、拾遺、審核、封駁詔旨,有權力駁正百司所上奏章,監察六部諸司,彈劾文武百官,與禦史的職能互為補充。與此同時,給事中還負責記錄編纂詔旨題奏,監督各部各司的公務執行情況。甚至被外派擔任鄉試的主考官,在進士大考中擔任同考官,殿試之時擔任受卷官。就連朝廷冊封宗室、藩王,派人到地方上去傳旨的也是給事中。派到國外的使臣也常由給事中擔任。可以說這個七品小官在朝廷中無處不插手,時時有作為。由於給事中官員職務卑微,很多都是剛入仕途的年輕人,其中多有不怕死的硬骨頭。當正德皇帝借太監之手發動政變罷黜閣臣的時候,朝廷裏的文武百官雖然也出來爭鬧,但這些人各司其職,沒有直接向皇帝進諫,爭鬧力度有限。隻有禦史和給事中是專司勸諫的臣子,所以禦史和給事中上的奏折最多,言辭最激烈,影響力也遠非其他朝臣可比。

於是正德皇帝決定先拿禦史和給事中開刀,狠狠打擊一批,用暴力堵住群臣的嘴。

正德皇帝一聲令下,東廠和錦衣衛的特務們立刻跳了出來,不由分說,當即逮捕了以戴銑、薄彥徽為首的二十一名上奏的言官,每人責打三十廷杖,下了詔獄。

從驅逐內閣重臣,到逮捕禦史言官,這是皇帝對文臣的打擊逐漸擴大化的標誌。就在這個最危險最恐怖的時刻,身為兵部武選清吏司六品主事的王守仁不自量力,竟然上了一道奏章勸諫皇帝,請求釋放被捕的言官。

看了這道奏章,正德皇帝龍顏大怒,立刻下令將王守仁當庭重打五十廷杖,而且首開先例,特意下旨讓王守仁**受杖。也就是說,把這位兵部主事當眾剝光了衣服,赤條條地用草繩捆綁起來,按翻在地用一根又黑又硬的栗木棍子狠狠打五十下屁股。直打得他血肉橫飛,讓所有殿上的大臣都聽見受刑之人的悲慘哀號。打完之後不問生死,仍然赤條條地拖下去,這才有醫官上來驗看,若死了,扔出去叫家人收屍,如果僥幸還剩下一口氣,就是說這個人在世上的罪還沒受完,立刻投入北鎮撫司詔獄接著受苦。

自從世上有了朝廷,從理論上說,皇帝、大臣、百姓共同享有這個國家,尤其皇帝與大臣之間如同父子一般親切,他們之間的關係被稱為“君臣共治”,皇帝對臣子們總是留著天大的麵子,這有一個說法,叫作“刑不上大夫”。像黥麵、杖刑之類有辱人格的刑罰一向很少施加於官員之身。可是古人早也說過:“霸者與臣處,亡國者與役處。”在中國的封建朝廷裏,越是後來的朝代,皇帝的私心越大,獨裁權力越重,對大臣也更不尊重,到了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已經毫不掩飾地對臣子們“以役處”,於是特設“廷杖”之刑,凡是皇帝認為大臣有罪,不必審判,拉到殿外按倒就打,毫不客氣。

但皇帝責打臣子也有個限度,就是允許臣下穿著衣服接受杖刑,甚至可以多套幾層棉褲,因為皇帝對臣子用杖刑隻是懲戒,並不想把大臣打死。可正德皇帝的殘暴無恥比所有前朝皇帝更甚,故意要讓王守仁**受杖,就是當眾脫光了衣服打屁股,而且下手格外凶狠,分明既要把王守仁當廷杖斃,更要侮辱他的人格,踐踏王守仁作為一個文官所僅有的那一點點尊嚴和優越感。

**受杖,當庭打殺,這樣殘暴的刑罰不僅針對王守仁一個人,而是要做給整個文官集團看的。

廷杖之刑對恐嚇官員是最有用的,血肉橫飛、哀號不絕的場麵真的能唬住很多人。經這一番恐嚇,曾經因為正德皇帝發動政變罷黜閣老而撒潑打滾鬧個不休的朝廷官員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全都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