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後應激障礙 重返創傷現場

有時候經曆創傷,這世界回敬你的,除了傷疤,或許還有意料之外的饋禮。

一開始是塑料味,不,應該是燒塑料皮的味道。

不知道那股刺鼻的味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她被嗆醒之後,視力似乎還沒跟著蘇醒,周圍的聲音全都混在一起。她把自己的腦袋當成收音機的旋鈕,微微晃動,就像調整廣播頻道一樣,把數字轉到最準確的位置,然後慢慢辨識出那些聲音。

那是一群人說話的聲音,電鋸轉動的聲音,鐵片互相撞擊的聲音,類似救護車的聲音,不斷有車輛穿梭的聲音,伴隨地麵晃動的感覺,角落還有一絲微弱的哭聲。

閃現的火花不斷從眼角冒出來,像有生命似的,過了一會兒,感官逐一歸位,聲音越發清晰,她定睛一望,才明白眼前為何一片模糊,原來她正處於倒立狀態,長發遮掩了視線,臉頰上的汗不斷流進眼睛。她覺得好熱,安全帶把她固定在顛倒的世界,血液隻能往反方向流,渾身刺痛,就像一個絕望的標本。忽然間火花與電鋸聲都消失了,她仿佛聽到有人在自我介紹,此時安全帶應聲斷裂,接著她被一股力量往前拉,整個世界在一瞬間回正,陽光變得刺眼,她回頭一看才發現,身後是一輛翻覆的休旅車。

幾扇被鋸開的車門疊在一塊,微弱的哭聲則來自下一個被拉出來的女人,車身拖著兩道歪斜的刹車痕,發出刺鼻的塑料味。她驚魂未定地望著天空,不知道先生現在在哪裏。擔架上全都是汗,右手袖子就像浸濕的毛巾,整個輕飄飄的,不對!她抬起手臂一看,才發現所謂的汗其實都是血,而輕飄飄的部分則是殘餘的皮肉,原本渾圓的手臂居然少了三分之一,連痛都還來不及感受,她再度暈了過去。

一直到她在加護病房的病**驚醒,她才慢慢回想起來,那天是高中同學三十周年聚會,一行七人擠進了廂型休旅車。

往南的路上,天空很藍,話題原本繞著露營設備打轉,不知怎麽突然跳到曆史老師身上。老師最愛講的就是那句:“同學,這題誰會,嚴重加分!”然後坐在副駕的胖子開始學起那句“嚴重加分!”,一副很嚴重的樣子。車上的人全都笑歪了。

當笑聲還在往後座延續時,突然就被刺耳的刹車聲給截斷,車子仿佛誤闖了什麽禁地,她還來不及捂上耳朵,車身便開始翻轉,速度之快,讓她覺得整個世界正在往自己身上壓。此時車身短暫騰空,她坐在窗邊,感覺到右半側即將被柏油路麵吸進去,在車身著地之前,副駕的胖子被甩出車門,這是她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

說到這裏,婦人開始哭泣,於是我們停了一會兒。

為了閃避前方貨車掉落的鐵條,司機緊急刹車後不慎打滑,車身隨即朝右翻傾,拖行了二十多米直到內線護欄邊才停下。副駕的胖子因為沒係緊安全帶被甩出車外,顱骨挫傷,其餘乘客兩人重傷,四人輕傷。由於婦人的座位靠近右側車窗,車身拖行時造成她的右手臂嚴重撕裂傷,皮肉幾乎被削去了大半。

自此之後,她覺得人生幾近崩毀。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接下來半年,她幾乎沒再跨出家門一步,因為她無法忍受馬路上的一切,包括車輛從眼前穿梭的流速、引擎運轉的鼓動,以及突如其來的刹車聲,尤其是刹車聲。這些聲音與影像會直接衝擊她的視聽,瞬間將她拉回生死交關的車禍現場,力道之猛,即便在夢中也會被拉出夢境。

在死亡麵前,她毫無招架之力。

不僅如此,她也無法再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她唯一信任的,隻有自己的雙腳。

相較於右臂,下半身算是幸存下來了,但醫生規定一周必須複健兩次,讓右臂剩下的肌肉維持運作,因此她隻能妥協,戴上耳塞,舉步維艱地走向五公裏外的醫院。而且在這沒完沒了的夏天,她還是堅持穿長袖,防的不是陽光,而是旁人的刺探。一旦讓人看見傷疤,她就會再次被拖回事發現場;相較於刹車聲,這種刺探更像一種淩遲,因為她必須花時間思考如何響應,這件事遠比複健更讓她感到耗竭。

她的駕駛能力、社交圈、對這世界安全的信任、對交通工具的仰賴,都在一場車禍之後被翻轉了。現在她得時時提防手臂被人看見,把每件短袖衣物丟進回收箱,隻差還沒剪掉乘車卡與駕照。手臂明明變輕,身體卻變得更沉重,一打開情緒隻剩害怕,隻好選擇關起來,什麽地方都不想去,臥室的門成了她唯一的屏障。

但最可憐的並不是她,而是她先生。他必須忍受妻子從夢魘中驚醒,隻因為救護車路過窗邊,或是車輛警報器夜半乍響。他也不敢去小便,因為衝馬桶的聲音會穿透妻子的夢境,把她拉回現實,後果就是陪著妻子一起失眠。

任何與車禍有關的新聞與文字信息,就像一片生活中的透明地雷區,他必須踮著腳尖如履薄冰,一旦踩雷就等著妻子爆氣。

妻子失去了安全感,除了複健幾乎足不出戶,就像一個行動自如的生活癱瘓者。到最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妻子變成一名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患者。

以上這些段落,都是婦人仰靠在沙發上,一邊做腹式呼吸,一邊跟著指導語,經由回憶,一字一句拚湊出來的。

這趟原景重現之旅,足足花費了四節療程,曆時一個月才完成;然而一個月前,她踏進會談室時,提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要求。

“我隻想讓這種痛苦的記憶消失,拜托!”

當時婦人一踏進會談室,劈頭便丟出了這句話,而這也是多數患者的唯一願望。於是我點點頭,戴上墨鏡,從胸前掏出一支閃著紅光,形狀很像鋼筆的裝置,那是一支記憶消除棒,沒錯,就是電影《黑衣人》幕後團隊研發出來的醫療器材,原價399美元一支,淘寶隻賣399元人民幣。使用步驟很簡單,打開開關,案主接受閃光刺激,過往回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治療者幫他預設好的故事。

由於好一陣子沒用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開關。接著以有點生疏的姿勢打開開關,跟她說她半年前的經曆其實隻是一場夢,最後按下閃光鍵,完美──喔不!忘記幫她的傷疤編一個理由了,一大塊肉突然不見必須好好解釋,趁她還在恍惚狀態,我趕緊隨口胡謅了一個故事,再度按下閃光鍵,OK啦──喔不!剛剛那個故事裏的女兒還在台灣,實際上她去了加拿大,這樣會記憶錯亂,好吧,再來一次。就這樣趁亂來回搞了好幾次,好不容易搞定了,結果居然換她先生出事,他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男人。因為我完全忽略他就站在一旁,整個過程中,我都忘記幫他戴上墨鏡,他被閃光閃到恍神,於是人生變得一片空白。

倘若真有這樣的機器,人生會變得更圓滿嗎?我不確定,至少她先生就被害到了。我隻能肯定,為了逃避,人一定會不斷使用這台機器,周而複始,然後身上會不斷冒出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傷疤,因為即便消除了記憶,傷疤也無法複原。

然而傷疤所代表的,不隻是生理組織或心理狀態的愈合印記,更是一段生命經驗的濃縮。裏頭會有讓人厭惡的官能刺激,也會有值得珍惜的人物光景,可是一旦選擇快捷方式,我們就永遠學不到如何處理自己的傷痛。等到哪天機器失靈,人就會跟著失能,因為在剝除記憶的同時,也剝奪了人的自愈能力。

一想到這裏,我決定把那支“記憶消除棒”收進腦中小劇場,然後對她說了五個字:

“抱歉,做不到。”

婦人迅速湧出淚水,在她先生遞上麵紙後,我請兩人坐下,接著對婦人說:

“我這一輩子都在做同一場噩夢。大概淩晨三點多,我就會回到高中教室的座位上,超級莫名其妙,然後我手上會突然冒出一張考23分的物理考卷。我物理很爛,但可怕的是其他同學也陸續領到23分的考卷,然後都輪流把考卷交給我,說什麽要物歸原主,光這一幕就演了很久。不隻這樣,就算我在夢中吃飯、開車、看電影,我拿到的賬單、罰單或電影票,全都是那張考卷,我很怕哪天夢到身份證翻過來隻有這個分數。對,就是這麽欺負人,人在夢中是無法還手的。我知道物理考很爛跟車禍不能比,但我相信沒人會被物理考卷霸淩到醒過來。

“人都想讓創傷記憶消失,可惜這世界上沒有記憶消除棒,隻能改變大腦結構。於是你有兩個選項:腦傷或是手術。前者可遇不可求,當然你可以找到各種讓大腦缺氧的方法,但代價是終身癱瘓,下半生過著圍圍巾擦口水的人生。後者更麻煩,大腦的記憶部位主要在海馬回(Hippocampus),也就是顳葉內側的部位,不幸的是我們無法挑選記憶,隻能把整塊部位摘除,就像蘋果不會幫你修iPhone,隻會送你一部全新的。但你的人生不會像拿到一部新的iPhone一樣開心,因為沒有海馬回,你除了過去的人生會不見,未來可能也留不住任何記憶。”

“那催眠呢?”

“那是一種相對和緩的方式,但目的也是要你去習慣這段記憶,而不是消除它。”

婦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她來這裏拋出問題,沒想到問題卻繞一圈回到自己身上。

“我明白,這場飛來橫禍改變了你的人生,你很想回到過去,讓身體恢複原狀,但不管從物理或醫學上都做不到這件事。或者我們可以嚐試比較傳統的做法。”

“怎麽做?”

“跟這段記憶一起生活。”然後婦人翻了白眼,雖然時間很短,還是被我抓包。

“我知道這樣講很老套,但不管把它視為威脅還是教訓,都會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能夠提起勇氣麵對,找到方法共處,你得到的,會比失去一段記憶還多。”

“嗯,我也這樣覺得!”

她先生開口時,我還愣了一下,我無意間一直把他當成不小心被我刪除記憶的人。

“先說聲抱歉,我們也知道不可能刪除記憶,但我太太還是管不住嘴巴。其實我們還有另一個目標,她有個同學直接被甩出車門,傷勢慘重,預計要休養到年底才能返家。其他五個人都約好到時候一起探望他,隻有我太太拒絕,而且還拒絕了三次,她根本不肯坐上任何交通工具,隻肯走路。”

我想起這兩個人剛進門時,渾身都濕透了,她先生幾乎把所有家當都扛在身上。

“但她又很想去看看他,因此我們希望年底前,她能坐上交通工具赴約,什麽交通工具都行,我會陪她一起。”

自此,治療目標變得明確,然而算算日期,我們隻剩下三個半月。

根據研究(Foa等人(3),1989),當一般人遭逢創傷後,身心受到劇烈的衝擊,信念會因此變形,慢慢扭曲成一組恐懼結構,結構核心便是“不再相信這世界是安全的”。若要降低恐懼的程度,有兩個必要條件:

一、重啟令人害怕的記憶。

二、加入與結構不兼容的新信息,形成新的記憶。

也就是說,先讓她感受當時的恐懼,再重新審視整個事件的嚴重性,隻要能“重新評估”,就有機會產生新的信息,減少不合理的恐懼。簡言之,就是希望案主做到“可以害怕,可以學著適應,但不需要把恐懼擴張到生活的每個角落”。

因此,針對PTSD,治療方針會從“行為”與“想法”兩部分著手。

由於創傷的類型多樣,婦人屬於曾經“暴露在死亡或重傷威脅”的類型,整場治療會以行為練習為基礎,主要使用暴露練習法(Exposure Therapy),也就是所謂的身曆其境。一旦能一步步克服身曆其境所帶來的焦慮,就能累積足夠的信心,試著推翻“這世界已經變得很不安全”這種不太合理的假設,即便在生活中誤踩雷區,也能在短時間內恢複平靜,認清“這世界其實跟以前差不多,沒有想象的那麽危險”。但要讓以上的文字變成事實,勢必得先重啟記憶。

於是,治療創傷的第一步,就是重返創傷現場。

“想要回到馬路上,就要先想起馬路的樣子”,重返現場,除了讓治療者能更順利地了解事件始末,也能讓案主停止某種自虐式的想象。很多時候,對案主造成最大傷害的不一定是創傷現場,而是“對現場的想象”,畢竟身體回來了,記憶卻還留在現場,愈不敢回想,它在心中就會變得愈恐怖。借由回想,讓身體逐漸適應害怕的感覺,都比先前毫無節製地擴散焦慮來得好。

不過,這不代表要粗暴地把她推回現場,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做好兩件事:“心理衛教”以及“放鬆訓練”。基本上這就和去遊樂園坐“笑傲飛鷹”之前的步驟是一樣的。

心理衛教就像遊戲前的安全指示,用來告知案主整個症狀的細節,以及接下來的治療曆程,目的是替案主“做好心理準備”,讓他知道接下來會麵臨何種處境,身體會有什麽反應,告訴他那樣的反應並不罕見。

放鬆訓練則是用來緩衝重返現場時的焦慮,那也是為什麽一群人坐“笑傲飛鷹”時,會發出不像人類該有的叫聲,目的都是為了緩衝恐懼,隻是形式不太一樣。

於是在第一個月,婦人都在重複以下這件事,一邊使用腹式呼吸練習放鬆,一邊接受我的引導,重返創傷現場。

一個月後,我們從她描述的細節中,得知了幾項信息, 經過討論後,結論如下:

●目前無法乘坐四輪工具,但願意嚐試兩輪的。

●刹車聲依舊很困擾她,但願意嚐試拔掉耳塞。

●大眾運輸工具以城鐵或火車優先,可嚐試公交車,暫不考慮出租車或自家車。

●即便坐上交通工具也必須遠離窗邊,且不能行經國道,這點不強求。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步驟:設定暴露順序。每一次暴露都必須搭配放鬆練習,由先生作陪。

我們根據以上結論,一起設定了這五道順序,依序進階:“步行來院,但試著拔掉耳塞”→“乘坐先生的機車來院,時速30”→“乘坐先生的機車外出,距離不限,一周三次”→“乘坐大眾運輸工具外出,距離不限,一周兩次,不坐窗邊”→“乘坐大眾運輸工具到外縣市,一周一次,不坐窗邊,不經國道”。

由於時間隻剩兩個半月,因此我們設定每兩周就要進階一級,期間配合藥物服用,依照進度,最後一關若能達標,她應該就能順利探望朋友了。

遺憾的是,進行到第四階段時,她卡關了,公交車隻坐一站就跳車,下車後立刻癱坐在站牌旁,差點被送進急診。於是隔周,她帶著滿滿的負能量走進會談室,第一句就來個經典的:

“人真是太脆弱了!我的胸口真的很不舒服,車子又晃來晃去,等下翻車怎麽辦?”

接著一堆問號就像不用錢的朝我臉上丟過來。我很期待被丟,但不是因為我有什麽特殊癖好,而是這代表我有機會幫她“重新評估”那些問號的真實性,讓她看清楚自己是否誇大了一些事。

“後來翻車了嗎?”

“沒有,我知道翻車的概率很低啦,但我就是覺得每一次都會遇上啊。”

“沒錯,在這種時候,概率根本說服不了你。不過你仔細想想,你之前坐車也沒有每天翻車,有可能這次車禍後就變成某種易翻車體質,之後一上車就百發百中嗎?”

婦人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這樣。為什麽是我?我又不是壞人!”

“我知道整件事真的很倒黴,不過你並不孤單。急診室可能有很多人跟你一樣,我相信裏頭也有一些好人,但他們還是被送進來了,可見車禍這種事根本就不看功德簿,純粹是抽到壞簽。”

我話才說完,婦人隨即淚力噴發。

“我真的覺得很不公平,嗚……”

“我也覺得很不公平,尤其是對你先生。”

“什麽意思?”

“你先生為你做的每一件事,你可能都覺得理所當然。受苦的人做什麽都被原諒,陪伴的人做什麽都被嫌棄,但他並沒有放棄你。光是這種態度,對其他受苦的太太來說,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了。”

結果婦人哭到一半又偷翻白眼。

“我們可以一直哭,把從小到大各種不公平的事都罵過一次。如果可以,我陪你多罵幾次也沒問題,敲邊鼓是我的專長。但治療結束關上門之後,我會去接女兒下課,跟家人一起開心吃晚飯,而你隻會更痛苦,因為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會把那份痛苦加進去,你周遭的人、事、物全都被連坐,尤其是你先生。能坐上公交車過一站已經很勇敢了,失敗也情有可原,但躲回臥室就什麽都沒有了,還不如把眼淚擦幹,我們再調整一下做法,讓你能夠重新回到座位上。你覺得呢?”

兩天後,她再次坐上公交車,可惜的是,這招似乎沒能奏效到最後。

最後一次療程她爽約了,我隻收到先生的道歉信,表示婦人還是決定缺席那場約定,因為實在無法坐車到外縣市。於是我將後續的自助訓練與暴露進度寄給他,然後整個下午的會議我都心不在焉,為何功虧一簣,沒有人可以給我提示,當然也得不到答案。

兩個多月後,橫跨了一個春節,初五開工那天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附件有張照片。婦人跟先生一起坐在火車上,準備前往胖子家拜年。先生靠窗,兩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但手握得很緊。

我注意到的不是信上的感謝,也不是晃動的畫質,而是窗外陽光斜灑在他們臉上的樣子,那是他們生命中的吉光片羽,而我有幸見證。

通常在這種時刻,唯一的謝幕語就是尼采的名言:“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但有時候經曆創傷,這世界回敬你的,除了傷疤,或許還有意料之外的饋禮,於是我決定讓林夕為陳奕迅寫過的那句歌詞登場:

感謝傷我的人,帶來保護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