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與政治

1841年的紐約繁榮熱鬧,也是當時的文化之都。

22歲的惠特曼帶著簡單的行李,住進一家專供小職員、小生意人住的寓所,開始他在紐約“社會大學”的生活。當時,在紐約有一半人都住在這種供應三餐、類似旅社的寓所內。比較有錢的人住在百老匯臨街的大廈內,情況差些的就住在北河或波艾瑞一帶。

才到紐約兩個月,惠特曼就找到了顯露才華的機會。他對演說及政治的熱忱,使他很快躋身於民主黨人的行列,並有機會在一個大聚會中發表他的心聲。最後,他對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呼籲道:今天我懇求各位看清楚我們的目標:我們不是要協助這位或那位候選人獲得勝利,我們是要提升我們的黨,使黨的理想能完全地實行。

我們在為偉大的原則而戰,為光明和真理而戰。今天,我若為任何一位被提名的人出力,我會因此而感到羞愧。因為,我們的黨旨,我們的原則,是要令整黨發揚光大,而不是捧紅個人,或一個小團體的人……自傑斐遜以來,保護本黨的天使似乎還未摒棄我們。這一次,她還會盤旋於我們的頭頂,在混亂中為我們指點光明的道路,帶領我們奔向最後的勝利。

第二天,《新世界》把他的演說全部刊登出來,自此之後,他就是坦慕尼會所(民主黨人的聚會中心)的常客了。在坦慕尼會所裏,他認識了許多政治要員以及沙場老將,這成為他日後寫作的材料。

此時的惠特曼雖然熱衷於政治,但仍然靠寫作及印刷維生。他在《新世界》做印刷工,此外,還陸續在當時頗負盛名的雜誌《民主評論》中發表了八篇小說。這八篇小說雖然受到了一些讀者的喜愛,但當他進軍文化名城波士頓時,出版商卻回絕了他的要求。惠特曼一點兒也不氣餒,仍然繼續作文寫詩。

惠特曼成長的時代,文人、政客不斷地討論民主、文化及國家主義對美國的影響。

像約翰·亞當斯就認為“文學必須是屬於少數貴族的”。而《民主評論》的主編蘇利文則以為:“我們的文學必須是民主而屬於大眾的……”

8年之後,美國有意擴張領土,這一規劃獲得了知識分子的熱烈讚同以及無限期望。

像愛默生所說:“美國在我們眼中應是一首詩,它廣闊的地域,多麽能夠激發個人絢爛的幻想,屬於我們的詩就快要開始吟唱。”

惠特曼非常讚同愛默生的理論。1842年3月,一連六個晚上,他都與一群崇拜者擠在百老匯的社會圖書館內,聆聽愛默生的演講。

愛默生講到了先驗哲學、自我的滿足,最後談到詩及詩人。惠特曼崇拜地說:“愛默生的演說是我所聽過的內容最充實、形式最優美的一次。”

聽眾問了愛默生一個爭論已久的問題——目前美國是否有自己的詩人。愛默生激動地反問:“為什麽沒有?我們的詩人文傑就在這兒呢!”他繼續說:“這個詩人不是新來的移民,而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他崇拜這片土地。他在林間,踩在鋪滿鬆葉、橡樹葉及栗子葉的小徑上,他劃著木筏在河畔、在湖中**漾,他坐在山邊的岩石上聆聽鬆濤,他毫無怯意地去探訪工廠、鐵路線和碼頭。每次,當他洪亮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忘懷地聚集在他身邊。當他說話的時候,刹那間,他們日常所用的工具、所喜愛的藝術、所遵循的法律都成了浪漫的武器,將他們擊醒。我看見聽眾們燦爛的眼神,他們內心漸漸地充滿了歡樂和新的信仰,如果人懷疑屬於美國的詩人尚未誕生,”愛默生反駁說,“那麽此人就是在懷疑日月的存在。”

大文豪愛默生的這一席話似乎是針對惠特曼而說的。台下的惠特曼早已感動不已了,他遵循愛默生的指示,在學習期間,將自己完全融入各個地域、各個階層、各種生活方式。

他寫了一首愛默生式的詩:

你不曾知道我是誰,也不會了解我的心意,然而,我將有益於你,

滲入你的心,製造你的血!

1842年,惠特曼辭去了《新世界》的工作,成了《曙光》報自由投稿的記者。

《曙光》的老板艾瑞克和羅布斯決定拓展報紙的銷路,經過短暫的考慮與試用之後,他們決定任命22歲的惠特曼為該報的主編,這是個大膽的決定,但是他們認為惠特曼是個勇敢又有精力,文筆自然而不矯作的作家。報社給惠特曼派了一個記者及一個印刷師傅幫忙,此外,惠特曼要一個人排兩大張的版麵,包括新聞、社論及投稿的文章。年輕的惠特曼誇下海口說:“《曙光》報是無黨無派的,它的筆調是開放又坦率的,無懼於各種勢力。它將成為代表紐約的報紙,使全國的讀者都為之喝彩。”

當惠特曼抓穩了該報的銷路之後,便開始大肆攻擊天主教的主教休斯,指責他和他手下那些無恥的教徒及無知的愛爾蘭人完全羞辱了偉大“美國人民”的意義,因為他們反對新移民入境。

當國會討論是否需要補貼私立的教會學校時,惠特曼憤憤地在《曙光》上表明了他的原則和想法:現在,我們社會中有種種壓力在影響我們,這些壓力企圖將我們土地上的思想、風俗習慣,甚至政府政策都帶回到舊社會的製度裏。《曙光》對這些壓力是深惡痛絕的,它將公開地、奮力地、永不疲憊地與他們鬥爭到底。

惠特曼點燃了鎮上許多非天主教徒的怒火。4月12日大選的那一天,終於爆發了基督徒與天主教徒巷戰的事件。

老對手《每日之鷹》雖然同意《曙光》的水平突飛猛進,“但是,”《每日之鷹》批評道,“該報的主編似乎太主觀,缺欠報業從業者應有的客觀精神。”

1842年5月,因為與報社老板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惠特曼提出了辭職。到5月16日他就與報社解約。解約時,雙方的態度都不好,並相互侮辱了一番,才平息了這樁風波。

在1842年到1845年這三年間,惠特曼先後換了十份工作,在一連串上任、離職、離職又上任的日子裏,他過得稀裏糊塗,到後來連自己也記不清了。

但是在這段日子裏,他倒是出版了一本六萬字的通俗小說《富蘭克林·埃文斯》。書中的筆調和結構都有些粗糙,但惠特曼在書中描述了他初入社會的興奮和麵對各種**的惶恐。

惠特曼一直不以他這本小說為榮,他認為該書是他匆匆下筆的作品,實在不值一提,他發誓再也不寫這些低俗的小說了。

惠特曼認為,詩人必須是穩定的,有能力為民眾區分精神與現實的路途,更有果斷地判斷世情的魄力。詩人不似法官判罪似的強硬,而似陽光撫照弱者似的寬大、溫柔。

但是,惠特曼本人並沒有在一夜之間就達到那種境界。像所有的平常人一樣,經過外界不斷的衝擊、內心的掙紮與領悟,才逐漸邁向成熟,寫下他的傳世傑作。他是美國第一個長在城市,又飽受城市洗禮的詩人,他在紐約長大、成熟,在千變萬化的繁華之中,在貧富懸殊的生活之中,他領略了人生的滋味。

年輕的惠特曼也像一般的城市青年一樣愛時髦,愛玩。他穿著一襲長大衣,領上常常別一朵鮮花,戴著高帽子,手中把玩著一根黑漆閃亮的手杖,悠閑自得、貪玩好奇地四處遊**。

他在公園散步,在花園的泳池中戲水。玩得累了,他便靠著公園的欄杆,眺望遠方海上來來往往的船隻。

他不但愛紐約市靜態的一麵,也愛它動態的一麵。他也從不放過親近市井小民的機會。

他曾多次描繪大街上的屠夫。在《自我之歌》中,他歌頌他們:市場肉攤的少年屠夫,掛起血衫,磨刀霍霍。我在攤頭閑逛,欣賞他與客人間的巧妙問答、雙手飛舞的肉塊和下刀的利落。

惠特曼是與紐約息息共存的,城中的曼哈頓更令他心怡,他踩著曼哈頓每一節拍,聆聽每一聲響。

早晨,走在路上的是衣著光鮮的上班的行人,街上是穿梭不停的車輛,是年輕的人潮,是活力,是朝氣,是輕快的美。中午,雍容華貴的人們奔向高貴的旅店、餐館,走向富足的商店、銀行。傍晚,富人與窮人都擁向街頭,在暮色中返回家中,留下一街清冷安靜的美!

百老匯是美國最時髦、最徹底的遊樂場,是表現民主文化與社會的最佳地點。它有絢爛的一麵,也有黯然的一麵。不夜城的繁華固然令人驕傲,但繁華的背麵卻是個魚龍混雜之地,靈活矯健的小偷、扒手穿梭在人群中,還有連巡警也膽怯的黑暗地帶。緊接著,就是雜亂的貧民區,這裏是疾病、醉酒和暴力的溫床。這些地方也往往是移民聚集之地,當時數以萬計的歐洲移民在這雜亂無章的地方落腳,惠特曼痛心地寫道:這些移民既不是窮人,也不是罪犯,他們隻是不幸落腳於這個可怕的地區。實際上,他們是美國最珍貴的財富,因為他們就是勞動力。這些人應該往西部墾荒,而不應停滯在人口密集又仇視移民的紐約。

在紐約,惠特曼看到了浮雲般的富貴,也體會了貧苦的悲涼,更遭遇了幾次火災的驚嚇,平添了許多人生經驗。

1842年,一場火燒掉了哈伯兄弟出版社。1845年,兩起大火燒毀了《紐約民報》,7月間,轟然一聲爆炸,火舌卷走了近300間大樓,將一條街燒得滿目瘡痍。

惠特曼曾將1842年的火災記載了下來:到處都能看到挽著小包袱、麵色通紅的女人,汗流浹背的男人和哭泣抽搐的小孩。人行道上堆滿了他們搶救出來的家具,有時候直擺到街心。救火車的引擎聲,劈啪作響的火花,混雜著房主的號啕,我越走近災區,這種聲音就越清楚,到後來,各種聲音混到了一起,是一種令人感到震耳欲聾的嘈雜。那是慘痛卻又壯觀的景象!一種令人看了心碎,夜夜想到便難以成眠的畫麵。

幾場大火之後,就是新區的誕生,完全改變了街上原有的景色,紐約在雜亂中掙紮著發展。

直到1846年,150位建築師塑造了一個嶄新而又偉大的紐約市規劃圖。從此以後,紐約不再無頭緒地擴張,它成了一個有秩序的大都會。

紐約代表了美國的物質與精神生活,它濃縮所有事物於一身。在這個城市裏,惠特曼醞釀了日後注入《草葉集》的一些生澀的人生經驗。

惠特曼日後自剖說:“《草葉集》這本書反映了我在布魯克林與紐約的人生……我吸取了成千上萬人的生活方式。”最後,他將該書比做紐約這個城市及現代文化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