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寶玉出了大觀園,見了賈母,並奉賈母之命,過去問賈赦的安。

出了榮府,到了賈赦那裏,不過是得了感冒,正在流鼻涕罷了。寶玉把賈母要代傳的問候,對賈赦說了。那賈赦,就爬起來,站在炕下,回了賈母的問候話,叫寶玉傳回去。然後寶玉退去,去見邢夫人。

邢夫人是賈赦的媳婦,拉住寶玉上炕坐了,邊互相問好,邊擺上了茶。沒等吃完,賈環、賈蘭叔侄倆一起來了。請過安,邢夫人叫他倆在椅子上坐了。那賈環見寶玉跟邢夫人坐在一個褥子上,邢夫人百般摩挲撫弄他,心中大不自在了。心想,我就是因為是姨娘生的,就這樣不被當人了。賈環忍不了多會兒,就向賈蘭使眼色要走。那賈蘭是正宗的——賈珠是王夫人的長子,寶玉的哥哥,早夭了,所以他是正孫,不想急走,但是賈環歲數大於他,隻得順著,倆人一起起身,告辭要走。

寶玉也要走。邢夫人偏說:“不要,你且坐著,我還有話呢。你們兩個,回去就回去吧。今天來串門的太多,我頭暈,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於是,倆個告辭出去。

寶玉於是說:“大娘方才說有話,有什麽話啊?”

邢夫人說:“哪裏有什麽話,不過是叫你等著,咱們一起吃飯。吃完了,我還有好東西給你帶回去玩。”

這邢夫人對寶玉這樣的好,這固然是為了間接討好賈母。

待吃完飯,寶玉回了家。

且說賈芸,長得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十八九歲,生的斯文清秀,是賈氏親族,隻是落敗了,在榮府北邊什麽地方住著。這一日,他來拜訪賈璉,進屋後坐下,問道:“璉叔叔,前些日我跟您說的,求您給侄兒我找個府裏的差使,現在可有機會了?”這賈芸因為窮,想到賈府謀個主管什麽的當當。

賈璉說:“前兒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叫你辦,但是你嬸子再三求我,把那事情給了求她的賈芹了。你不要著急,我自給你再找個機會事兒做。”

那賈芸聽了,愣了一愣,立刻明白了,這賈璉雖說是管著家的,但其實更管家的是鳳姐,於是打算繞開賈璉,直接求鳳姐,於是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再等著。叔叔也不必跟嬸子替我今兒來打聽情況了,我等著就是了。”

賈璉說:“我哪有工夫跟她提,我忙得很咧,明兒一早五更,我就得去趟興邑。你過幾日再來,來早了我都沒時間。”

賈芸答應。告辭出去之後,他想著總得有點好禮,再去求鳳姐才好。欲將取之,必先與之嘛。於是跟人借了十五兩銀子,去香鋪裏買了冰麝,次日又到榮府來。

賈芸打聽了一下,那賈璉果然走了,於是方才放了心,走進院來。到了賈璉院子門口,稍等片刻,正好見一群人擁著鳳姐出來了,是去見老太太。

賈芸知道,鳳姐是不在乎什麽破東西的,鳳姐在乎的是場麵和麵子,於是忙把兩臂下垂,兩手緊貼在身體兩側,好像犯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做出敬畏的樣子,恭恭敬敬上前給鳳姐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舊往前走,隻是口中問:“嗯,還好啦,你媽媽也好啊,怎麽也不來我們這兒逛逛啦?”

賈芸說:“她身上不大好,要來又不能來。”

鳳姐笑說:“真是會撒謊。”

賈芸說:“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麵前撒謊。昨晚上她還提到嬸子了,說嬸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得不知怎麽樣了。”

鳳姐聽了滿臉都不由得生了笑,心說這人口齒真不錯啊。鳳姐最近正是以此自負,寧可累得怎麽樣了,也撐著不輸人,賈芸正說對了點子,於是她不由得就停下了腳步,問:“怎麽沒什麽事你們娘倆說起我來了。”

賈芸說:“有原因的,是我的一個朋友,家裏開了一個香鋪,最近搬遷,去雲南,一些好香都不能帶了,就分贈給親朋了。他送我一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娘商議,若說轉賣,誰家拿銀子買這個,就算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買幾錢幾分就到頂了。若說送人,也沒人配使這個。因此就想起嬸子來了,往年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個,今年又有貴妃的事,想是更要十倍地買。因此想來想去,就孝敬給嬸子一個人才合適,方才不算糟蹋了這東西。”一邊說,一邊把錦匣舉起來。

這麽十五兩銀子的東西,被他說的倒比原子彈還金貴威武了。那鳳姐正好也要為過端午節采辦這類東西,聽了這一番話,心中被奉承得又得意又高興,於是命豐兒接下。然後不禁誇獎說:“看你這樣知好歹,難怪你叔叔經常提你。”

賈芸一聽提到賈璉,忙想就話茬把找活幹的事兒說出來,但忙又止住了,心想,我現在就提討職位的事,倒叫鳳姐顯得她見不得好東西似的,為了這點子香料,就答應給我差使了。顯得她太下濫沒品了。今兒還是不要提這個才好。於是就決口不提要差使的話。然後又隨口對答了幾句淡話,各自分開了。

賈芸又去拜訪寶玉,於是去了賈母那邊儀門外的綺霰齋書房。這是寶玉讀書的書房,茗煙、鋤藥等一般小廝正在這裏呢,大約書房和他們一時還沒有搬到大觀園裏去。隻見茗煙、鋤藥兩個正在下象棋,為了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在房簷上掏小鳥。賈芸進了這書房的小院,把腳一跺,說:“猴頭們淘氣,我來了!”眾小廝見賈芸進來,知道這也多少是個“爺”,不敢這麽不務正業了,方才都不玩了。賈芸進了書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茗煙說:“寶二爺沒過來?”——寶玉雖然住在大觀園裏,但時常過來給賈母請安或者來這個書房裏讀書。

茗煙說:“今兒一直沒過來。寶二爺今兒是說來還是不來,我替你打聽打聽去。”說著,就出去了。

其實,哪是好心打聽,不過是賈芸多少也是個“爺”,坐在這裏,妨礙我們在這裏散漫,於是找借口躲出去玩罷了。

賈芸就看些字畫,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回來,再看別的小廝,也都出去玩去了。正在煩悶,隻聽門外有人嬌聲軟語地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見是一個十六七的丫頭,生得倒也細巧幹淨。想是她有個哥哥在這書房裏當差。這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好茗煙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到:“好,好,正找不到個人兒呢。”賈芸見是茗煙,就問怎麽樣。茗煙說:“半天也找不到人打聽。這不正好,這是寶玉房裏頭的。好姑娘,你給帶個信,說北邊後街的芸兒二爺來找他。”

那丫頭一聽,知道是本家的爺們,不是外來的混人,也就不像剛才那般回避了,下死眼把賈芸盯看了兩眼,然後對賈芸說:“二爺還是先回家去吧,明兒再來。我今晚得空告訴他。”

茗煙說:“這怎麽說的?”

那丫頭說:“他今兒沒睡午覺,自然晚飯吃得要早。他晚飯後又從來不出去的。所以今兒必不來了。”

賈芸有心想問她叫什麽名字,又不好開口,隻得說:“那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茗煙說:“我倒茶去。”賈芸一邊走,一邊回頭說:“不喝了,我還有事。”嘴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丫頭也站著不動,也別有心意。

賈芸回到家,次日,又穿戴了,再次到賈府大門來,剛到大門,正好又遇上鳳姐出來,去賈赦公公那邊去請安。鳳姐從車上正看見賈芸,於是喊人叫住他,隔著車窗笑說:“芸兒,你好大膽子跟我跟前弄鬼。難怪你給我送東西呢,原來你有求於我,我剛聽你叔叔說你求他了。”

賈芸一聽,忙笑道:“我求叔叔的事兒,嬸子可別再提了,我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當時一開始就求嬸子,現在早得成了。誰想到叔叔竟是不能辦的。”

鳳姐笑著說:“所以你是找他辦不成,昨天就來找我了。”

賈芸說:“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天還不就跟嬸子說了。如今嬸子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再接著求叔叔了,還是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說:“你早跟我講,有什麽不得成的,多大點兒事,耽誤到現在。那園子裏要種花,你來負責吧。”這冷笑,表明鳳姐不信他的話。

賈芸趕忙道謝。那鳳姐也不說太多,就命人駕車走了。那賈芸得了差事,喜不自禁,又去儀門的綺霰齋書房裏等著見寶玉,誰知寶玉今日又出去北靜王府玩了。賈芸呆呆等到中午,聽說鳳姐回來了,忙跑去寫了申請單遞進去。鳳姐批了對牌給他,賈芸拿著對牌,去庫裏支了二百兩銀子,然後趕緊還了債,又拿出五十兩銀子,去花匠那裏買花買樹。那餘下的錢,大約就是他的工資和灰色收入了吧。

卻說寶玉今日去北靜王府裏玩,到了晚上,才回到大觀園,進到房裏,卻沒有人。原來那襲人被寶釵叫去編針線活去了,秋紋、碧痕出去催水去了,晴雯回家給老媽過生日去了,麝月回家養病去了。一些做粗活的丫頭,自覺不配在房裏應承著做事,又覺得也沒什麽事,都跑開了,去哪裏玩了。所以寶玉進了屋子,卻一個人也沒有。

寶玉想喝點茶,卻見沒人,隻好自己拿了碗,去茶壺裏擰開龍頭,接水。忽聽背後有人說道:“二爺小心燙了手,讓我來倒。”一邊說,一邊過來,接了碗過去。

寶玉倒嚇了一跳,問道:“你是哪裏的?嚇我一跳。”

那丫頭遞上茶,說:“我在後院子裏,剛才進來,二爺沒聽見我腳步嗎?”

寶玉一邊喝茶,一邊仔細打量,這丫頭穿得半新不舊,倒是細巧身材,十分俏麗幹淨。

寶玉笑問:“你也是我這屋裏的人嗎?”

那丫頭說:“是的。”

寶玉說:“那我怎麽不認得你?”

丫頭冷笑了一下,說:“不認得的多了,豈止我一個。我從來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的,二爺身邊眼見的事兒我都不做,哪裏認得我呢?”

寶玉說:“你為什麽不做我眼旁邊見的事兒?”

丫頭說:“這話我也不好說。隻是還有一件事,昨兒個有個芸兒二爺來找二爺,我猜想二爺昨兒沒時間,就叫茗煙回了他,讓他今兒再來。不想今日二爺又往北府去了。”

話剛說到這裏,就見秋紋、碧痕催水回來了,倆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忙出去接。秋紋、碧痕正互相對著抱怨著:“你濕了我的裙子,我踩了你的鞋。”忽見有人出來接水,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紅玉。倆人都很詫異,連忙放下水,進房裏東瞧西瞧,見並沒有別人,隻有寶玉。於是倆人給寶玉把水倒上,幫著寶玉脫了衣服,讓寶玉進去洗澡,然後方才出來。走到邊房裏,找見紅玉,問她方才在屋裏說了什麽。

紅玉說:“我何曾在屋裏?我是手帕子不見了,在外麵找。正好聽見二爺叫要喝茶,叫姐姐們,又沒有人應,我這才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就回來了。”

秋紋聽了,兜臉就啐了一口:“呸!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你說有事不去,倒叫我們去,你倒等著做這巧事。一步一步地,這不就上來了。難道我們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

碧痕說:“明兒我跟她們說,凡遞茶遞水送東西的事兒,咱們都別動,隻叫她去就對了。”

秋紋說:“這樣說,不如我們散回家了,就留她在這屋裏呢。”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呢,有鳳姐那邊來人傳說:“明兒有人進園來種花種樹,你們都別亂跑,撞著。還有**啊什麽的,都不要在外麵涼。”

秋紋問:“誰來帶著種樹。”

傳達人說:“是北邊後街什麽芸哥兒。”

那紅玉聽了,心裏卻明白,是昨天書房裏遇到的那人了。

紅玉挨完罵,回宿舍裏悶悶地躺著,暗暗盤算,翻來倒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