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賈妃省親過後,榮寧二府又忙著收拾了兩天,方才完事。那鳳姐已經很累了,還好強掙紮著跟沒事似的,指揮任事。唯獨賈寶玉一直是沒什麽事幹。這一日早上,偏襲人又回家去了,晚間才回來,東邊寧府的賈珍大哥來請過去看戲,於是就一起去。臨走時,賈妃又從宮裏賜出酥酪來,叫人送了來了,寶玉也不吃,心想襲人愛吃這個,就叫給襲人留著。

到了東府,戲卻演得非常熱鬧,轟轟烈烈,寶玉覺得熱鬧得有些俗了,就看了幾眼,改出到院子裏閑繞。他身邊的小廝,以為晚上才會回去,所以都躲開玩去了。

寶玉看就剩自己了,突然想起來,這裏有個小書房,裏邊有一幅美人的畫,那美人那裏卻是寂寥的,不能讓美人孤單了,就想過去看一下。想著想著,就找到書房來了,剛到窗前,聽見裏邊有人類呻吟的聲音,而且不雅。寶玉心想,難道這美人活了不成,跟人類在製造人?

寶玉用舌頭舔破窗戶紙,一瞧,見那美人倒是沒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正在親熱。寶玉不禁大叫:“了不得了!”一腳踹門就進去,嚇得兩個男女當時就互相撒開了,抖著衣服亂顫。

茗煙一見是寶玉,忙跪下相求。寶玉說:“青天白日,這是什麽事!珍大爺知道了,你是死是活。”勾賈珍府的下人做那個,豈不是犯罪。一麵看那丫頭,雖不是上品,但還是白淨些微有動人之處,正在臉紅耳赤。寶玉跺腳說:“還不快跑。”那丫頭算是得了命令和提醒,飛也似地去了。

寶玉又問茗煙:“她多大?”

茗煙說:“大不過十六七吧。”

寶玉說:“連數歲也不問問,別的就更不知道了。可憐她白認得你了。”

稍沉吟了一會兒,茗煙問:“二爺怎麽不看戲了。”寶玉說:“看了半天,怪煩的。這樣吧,咱們去找你花大姐家玩去吧,瞧她在家裏做什麽?”

於是拉了馬,偷偷地從後門跟寶玉出去了。

到了襲人家,茗煙就開嚷:“寶二爺來了!”嚇得襲人連跑出來,驚疑不定,見是寶玉,完好無損,方才一頓驚怪,說也不怕路上出交通事故,就這麽單單地來,看等回去要告了打茗煙。

於是連忙讓入房中。那房中還有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寶玉一看這房子,到處都不正規,一家人就擠在裏邊湊合著活著呢。襲人忙叫倒好茶,又把自己的坐褥抻出來,給寶玉屁股下麵坐了,又弄了手爐子叫他捧上。寶玉看襲人倆眼微紅,就問襲人:“你好好的哭什麽?”

襲人笑說:“沒有哭啊,剛才迷了眼揉的。”這時候,襲人的老母又擺上了一桌子果品,襲人見總無什麽好的可吃,就說:“既然來了,總不能空著肚子,好歹嚐一點吧。”說著,拈了幾個鬆子,用手帕托著送給寶玉。

寶玉說:“我在家也給你留著好東西吃呢。”襲人說:“小聲點,叫他們聽見。”一麵又從寶玉脖子上摘下那通靈寶玉,向姐妹們笑著說:“你們見識見識。這就是那傳說中的寶玉,你們瞧了,以後再瞧什麽稀罕物,也不過就是這麽個東西。”語言中透著自豪和優越感。姐妹們忙仔細傳看了。然後襲人就命自己的哥哥雇了轎子,送寶玉回去。

卻說自從寶玉出門以後,他房裏頭的丫鬟們都恣意玩笑,寶玉的奶媽李嬤嬤拄著拐杖又來了,見了那貴妃賜的酥酪,說:“這是什麽東西,我先吃了吧。”一個丫頭說:“快別動!那是說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生氣了。”李嬤嬤急了:“襲人算什麽東西,還不是我手裏調理出來的毛丫頭。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值錢的,也是應該的。也不想想他怎麽長大的,我的血變成奶,吃得他長這麽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

說完,把一碗“牛奶”連喝再嚼地吃盡了。然後,完成任務,就去了。

少頃,寶玉回來了,襲人也不久回來了。寶玉說:“把酥酪拿來。”

丫鬟們說:“李奶奶吃了。”

寶玉剛要說話,襲人忙笑道:“原來給我留的是這個,我吃不慣奶製品,前日吃了,就肚子疼,還吐了。她吃了倒好,要不也浪費了。我隻想吃風幹栗子,你替我剝栗子吧,我去鋪床。”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才不理會“牛奶”的事,自個兒取了栗子,在燈下剝。一邊趁著沒人又問襲人:“今兒個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麽人?”襲人說:“是我的姨妹子。”寶玉聽了,就讚歎了兩聲。襲人於是說:“你歎什麽!”寶玉說:“我是想,覺得她實在好的很,怎麽要是也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說:“算了吧,我一個人是奴才的命,難道連我的親戚也是命不成?還要揀個好的到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隻是讚美她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裏。倒是我這種濁物反倒生在這大宅裏,豈不是顛倒浪費。”

襲人說:“她也不委屈啊,今年十七了,也是嬌生慣養的呢,就要出嫁了。”

寶玉聽了出嫁兩字,又歎氣又唉。很不愉快,於是又聽襲人說:“隻是如今我要回去了,她們又都也走了。”

寶玉一聽,頗驚訝,忙丟下栗子,問:“你要回去,怎麽回事?”

襲人說:“我今天聽我媽和我哥商議,明年就贖我回去。”

寶玉聽了,就呆愣了:“為什麽要贖你?”

襲人說:“咦,那倒怪了,就是朝廷宮裏,也是幾年一選,幾年一換人的,別說你了。如今我家來贖,老太太正是該叫我回去的,沒準連身價都不要了,就開恩叫我回去呢。”

寶玉歎道:“早知道這樣無情無義,當初就不叫你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就賭氣上床睡去了。

原來,襲人在家,老母是提到了要贖她回去,她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初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賣了我出去。如今幸而賣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打不罵。待下人,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現在你們整理的家業也滿有成就,恢複了元氣。如果現在還艱難,贖了我出去,再倒騰著另賣個價格,也還罷了。可是現在家裏也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幹什麽?權當我死了,再不要起贖我的念頭!”說完就又哭又鬧。母親和哥哥才不說贖她了。家人又見她和寶玉的那種不見外的樣子,便明白了這丫頭的心意,所以就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再無贖念了。

襲人這時從床下,去推寶玉,見那寶玉滿麵淚痕,於是便笑道:“這有什麽傷心的,你果然要留我,我自然就不回去了。”

寶玉覺得話裏有話,忙問:“我要怎麽留你啊,你倒說說。”

襲人說:“我說出兩三件事來,你隻要依我,我就刀擱在脖子上,也不回去了。”

寶玉忙說:“別說兩三件,一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你快說。”

襲人說:“第一件,你是真喜歡讀書也罷,假喜歡也罷,但是在老爺麵前,或者在別人跟前,你就別總是誚謗,隻做出個喜歡讀書的樣子,也教老爺少生些氣。他是世代讀書的人,自從有了你,卻不喜讀書,他已經心裏有氣了。而且你背後還亂說那些混話,凡是讀書上進的,你就給人家起個名叫‘祿蠹’,又說除了《大學》其他都是瞎說,都是沒搞懂聖人的意思,混編寫出來的。這些話,能不怨得老爺要生氣,要時時打你嗎?”

寶玉笑著說:“這個好辦,我再不說了。那都是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再不說了。還有什麽?”

襲人說:“還有,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寶玉說:“都改都改。還有什麽,快說。”襲人說:“再就沒什麽了。隻是不要總是任情任性就好了。你若都依了,就是八抬轎抬我,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說:“對啊,你在這兒呆長遠了,不怕沒八抬轎坐。”

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個福氣,沒那個道理,坐了也不舒服。”

倆人說著,憧憬著未來一輩子都在一起不分開的幸福生活,見夜色已經越發深了,方才洗漱睡下。這無事光忙的一天,就算又過去了。

次日,寶玉起來,就又去黛玉的房中看看。

那黛玉正在房中睡午覺。寶玉推醒她,說:“好妹妹,才吃了飯,就睡覺,對消化係統不好啊。”黛玉見是寶玉,說:“你且出去。我前兒不舒服,鬧了一夜,現在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

寶玉說:“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跟你說話解悶,困勁兒過去就好了。”

黛玉說:“我不困,就是稍微歇會。你去別處鬧會子再來吧。”

寶玉說:“我去哪兒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說:“那你要非要在這裏,就去那邊老老實實地坐著,咱們說話。”

寶玉說:“我也歪著。”

黛玉說:“你就歪著。”

寶玉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說:“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

寶玉去外間看了一看,又回來說:“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髒婆子的。”

黛玉聽了,睜開眼睛,又起身笑著說:“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把自己的枕頭推給寶玉,起身再拿了一個,自己枕了,二人對麵躺下。

黛玉於是看見寶玉左腮上有紐扣大的一塊血漬,就欠身湊近前來,用手撫之細看,說:“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的?”寶玉說:“不是劃的,是剛才替她們搗胭脂膏子,蹭上去了一點兒。”說著,就要翻手帕去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說道:“你又幹這些事,還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新奇事兒學舌,吹到舅舅耳朵裏,又該惹氣了。”

寶玉腦子裏根本沒聽細這些話,反倒聞到一股幽香,從黛玉的袖子裏發出。寶玉一把就拉住黛玉的袖子,要瞧裏邊籠著什麽東西。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麽香呢。”寶玉笑說:“既然如此,那為什麽香?”

黛玉說:“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衣服在櫃子裏的時候,熏的香氣吧。”

寶玉說:“不對,不是那種香味。”

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什麽香的方子不成?就算有了,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蕊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都是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厲害,也不知道。”說完翻起身,將兩手嗬了兩下,就伸手向黛玉的胳肢窩下亂撓。黛玉最怕癢,笑得喘不過氣來,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才住手,說:“你以後還說不說?”

黛玉說:“不敢了。”一邊說,一邊理鬢發,又笑著說:“我有奇香,你有暖香嗎?”

寶玉不明白,問:“什麽暖香?”

黛玉點頭歎笑著說:“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那寶玉立刻又急了,笑說:“方才求饒,如今說的更狠了。”說完,又伸出手去撓。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嗬嗬。”

寶玉說:“饒了是可以,但要把袖子給我聞一聞。”說完,就拉過袖子,蓋在臉上聞,聞個不停。

黛玉奪了手回來,說:“你這可該去了。”

寶玉說:“去,不去。咱們斯斯文文地躺著說話。”說完,就倒下。

黛玉就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了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鬼話,黛玉隻不理。寶玉就說,我給你講一件你們老家的大事好吧,黛玉聽是大事,說,好哇。

寶玉於是就開始編故事:從前啊,你們揚州有一個林子洞裏有一群耗子精,要去偷東西,老耗子發令:“誰去偷米?”一個小耗子就接令箭,我去偷米。老耗問:“誰去偷豆?”一耗子接令就去偷豆。一個一個地都領了令箭出去了。最後還有香芋沒有人偷,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說:“我去偷香芋。”老耗子看他太怯懦無力,就不準。他說:“我雖年小體弱,我卻比他們還會偷呢。我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裏,使人看不出來,然後我偷著搬運,都給它搬光了。”老耗子說,那你先變一個我看看。小耗子說:“不難。”然後搖身說“變”,竟變成了一個標誌貌美的小姐。老耗子和眾耗子都說變錯了變錯了,不是說變香芋嗎,怎麽變成小姐了。小耗又顯回原形,說:“我說你們沒見過世麵,隻認得那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道鹽課司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說:“我把你這嘴撕爛了!我就知道你是編我的。”擰得寶玉連連央告,正鬧著呢,隻見寶釵進來了。

寶釵說:“怎麽了?”

寶玉說:“我給她講一個典故呢。”寶釵說:“什麽典故?我也聽聽。”黛玉說:“請坐,你瞧瞧,他罵了人,說我是耗子變的,還說是典故。”

寶釵笑說:“原來是這樣,寶兄弟肚子裏的典故本來就多。隻可惜的一件,該用典故的時候就忘了。前兒夜裏芭蕉詩的典故,就應該記得的,卻想不起來了。”

黛玉說:“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又對寶玉說:“你也算遇上對手了,可知一報還一報,不爽不錯的。”

正說著,外邊有人吵鬧,原來,那李嬤嬤又來鬧了,她見襲人因為回家偶染風寒,就在**躺著呢,她又走來了,看見了,於是罵道:“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你起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躺著,理都不理。一心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得寶玉不理我。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還不拉出去配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

襲人先還分辨兩句,後麵聽了“配小子”什麽的,直委屈地哭了。

寶玉和黛玉寶釵忙出來勸解,那李嬤嬤毫不收斂,說著說著自己也哭了。這時好在鳳姐聽見嚷嚷過來,笑著勸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日下的,老太太就怕人吵。誰惹你生氣了,告訴我打她。我家裏新燉了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

於是拉著李嬤嬤,腳不沾地地走了。那李嬤嬤一麵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寧可鬧一場子,討個沒臉,也勝過受那娼婦蹄子的氣!”

後麵寶釵黛玉都跟著看,讚鳳姐能幹,拍手笑著說:“虧這一陣風來,把老婆子撮了去。”寶玉又去勸慰襲人,躺下繼續養病。丫鬟晴雯什麽的,又聚在一起,接著耍錢。這時候正是正月年節時期,所以寶玉就也不上學,丫鬟們也不做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