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卻說幾天後,賈母為了加大大觀園內的管理陣容,就叫薛姨媽也搬到園子裏住,幫著照管姐妹們。因寶釵那裏有史湘雲住著,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那薛姨媽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來也最憐愛黛玉,恰遇這個機會,便索性挪到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
黛玉感激不盡,於是以後便如寶釵呼她那樣呼她為媽,連對寶釵也直以姐姐呼之,儼然似同胞而出,和樂無加。賈母知道了,也十分喜悅放心。
卻說最近有錢的官僚家族裏邊,流行起一個風格,就是把家裏養的優伶,都不養了。賈府裏的人於是也對王夫人說,不如把這十二個女孩子都打發出去。王夫人說:“也是應該。她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難過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是不如給幾兩銀子,叫她們出去,也算積德。”於是叫來這十二個“官兒”們講這事兒。不料其中有七八個都不願意走,說走了回家還得再被父母賣了,或者說沒有什麽好親人可投奔,或者戀賈府之恩不願意離去。
王夫人聽了,就將願意走的那四五個人,令各自的幹娘領回家去,單等她親父母來喚。把不願意走的,都分散在園中使用。其中芳官被送給寶玉,蕊官送給寶釵,藕官送給黛玉,大花臉葵官送給湘雲,豆官送給寶琴,艾官送給探春,茄官被尤氏討去。於是各得其所,如倦鳥出籠,每日園中遊戲。這些小女孩專業限製,也不太善於幹活或者伺候人,但是眾人也不深究。
這時候,朝裏邊有個老太妃死了,賈母王夫人要每天進皇宮守靈,隨後又去送葬送到遵化縣,一個月後才能回來。賈府和大觀園裏就空了老掌事的了。於是亂子就鬧出來了。
這一天,寶玉由於病還沒有痊愈,就拄著根拐杖,走到院子外麵,到園子裏溜達。但見園中的地都分給了婆子料理,各司各業,有修竹的,有栽花的,有種豆的,池中還有駕娘們行著船在泥裏種藕。香菱、湘雲、寶琴與丫鬟們都坐在山石上,瞧她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走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她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說:“人家的病,誰是故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說:“病也跟人家兩樣,原是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片刻,湘雲又說:“這裏有風,石頭上也冷,坐坐就走吧。”
寶玉就又起身,拄拐辭別了她們,接著往前溜達,到了沁芳橋一帶的堤上。隻見大株杏花已經開了,桃紅也有滿眼。邊看邊走,忽然瞧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冒出,把鳥兒驚起。寶玉大吃一驚,又聽那裏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麽弄些紙錢在園子裏燒?我回去告訴奶奶去,仔細你的皮!”寶玉聽了,益發奇怪,忙轉過山石去看。隻見藕官滿麵淚痕,蹲在那裏,拿著紙錢燒呢。
寶玉忙問:“你這是給誰燒紙呢?快別在這裏燒了,他們不讓。”
那藕官見了寶玉,並不作聲。
不一會兒,那個婆子惡狠狠地走回來了,來拉藕官,嘴裏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得了不得。你這就跟我過去。”藕官聽了,哪裏肯去。婆子就說:“我說你老實著點吧,這裏不比你們外頭隨心亂鬧的。這是有規矩的地方。”又一指寶玉說:“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個什麽物兒,跑來胡鬧。還不快跟我走。”
寶玉忙說:“她並沒有燒紙,原是林妹妹叫她來燒些爛字廢紙的。你沒看清,反錯告了她。”
藕官正沒有主意,見了寶玉,也便硬著嘴說道:“你看清楚是紙錢了嗎?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說,也發起狠來,就彎腰向紙灰裏找了片遺紙,舉在手裏,說:“你還嘴硬,有證據在此。我隻跟你廳上說去!”——要去“議事廳”,說著,就拉了袖子,拽著要走。
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你隻管拿了那紙告訴去吧。實話告訴你,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杏花神要我燒一掛紙錢給他,不可叫本房的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病就好得快。所以我請了林姑娘麻煩她來燒。杏花神說是不許任何人知道的,誰知卻被你看見了。我這會兒又感覺難受了,都是你衝的!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你故意來衝神祇,催我早死。”
那婆子聽了,忙丟下紙錢,賠笑央求寶玉說:“我真的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也罷,我就回去對奶奶們說,是我看錯了,沒事了。”寶玉想了一想,方才點頭應允。那婆子就一路去了。
這裏寶玉就問那藕官:“你到底是給誰燒紙?”藕官因為剛才寶玉庇護她,心中感激,就含淚說道:“我這個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還有寶姑娘的蕊官,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上,又得了你的照應,少不得也告訴你吧,隻是不許再對別人講。”然後,又哭說:“我也不好意思對你當麵說,你回去問芳官就知道了。沒人的時候問她。”說著,憂愁地離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於是忙溜達回怡紅院來了,正見襲人和芳官說話,不好過去叫芳官,隻等等著。
一時襲人跟芳官聊完了,芳官又跟了自己的幹娘洗頭去。她幹娘偏又先叫她親女兒洗了之後,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般,就說她偏心,“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她幹娘羞愧變成惱,就罵她:“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難纏。憑你是什麽好人,入了這一行,都變壞了。這麽大的小**崽子,也挑三揀四,咬群的騾子似的!”於是娘倆就互相吵了起來。
這麽吵是不好的,因為它影響了怡紅院的優美的貴族氣氛,襲人於是忙打發人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會說。”晴雯於是說:“都是芳官不懂事,不知狂的什麽似的,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嗬嗬,晴雯的意思是,那芳官固然是受了點委屈,但也是一貫狂,所以才跟她幹媽吵。襲人說:“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平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則說:“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她從小沒了爹媽,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她的錢,又作踐她,如何怪她吵。”又向襲人說:“她一個月多少錢?以後把這錢給你,你收了她來照管她吧。豈不省事。”襲人說:“我要照看她怎麽照看不了,又要她幾個錢才照看?弄得不好也討人罵去了。”說著,襲人起身,到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雞蛋、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給芳官送去,叫她另外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
這時,她幹娘見了襲人派人送了東西來,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瞎掰說我克扣你的錢。”——因為你“瞎掰”說我克扣你錢,所以那屋裏送洗頭東西來了,讓我當眾羞愧。說著,就往她身上拍了幾把。芳官就哭起來了。寶玉見她哭了,就要走出去,襲人忙勸:“你做什麽?我去說她。”——這裏,不是像剛才似的說她們了,母女兩個各打八十大板,而是說“她”,說那老的,因為襲人已經幹涉了,送東西了,好好的小的洗洗就好了,那老的還鬧,還打,還說些個話,還要讓事件進行,甚至升級,這就是藐視主子,這就全是她的不是了。
晴雯卻快,已經先衝出去了,指著她幹娘說:“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你不給她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她東西,你不自己害臊,還有臉打她。她要還在那裏學藝,你也敢打她不成!”
那婆子卻說道:“一日叫娘,終身是母。她排揎我,我就打得。”襲人忙叫麝月說:“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子太急,你快過去鎮她兩句。”那麝月是最能說和找道理講的了,以前為了寶玉的小名編了那許多道理嚇唬人,於是當即奮勇出去,說道:“你先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就是你的親女兒,既分給了房裏,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的罵的,或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娘子半中間管閑事了?要都這樣,又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麽?越老越沒規矩了!你放心,這幾日老太太不得閑,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快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還不敢大聲說話,你反倒打的人狼嚎鬼叫的。上頭才出門幾日,你們就無法無天了,眼睛裏沒有我們了,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她不要你這幹娘,怕草糞埋了她不成?”寶玉恨得用拄杖敲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鐵石心腸,也真是件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挫折,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說:“什麽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當眾挨批,羞愧難當,一言不發。
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的頭發披在腦後,哭得淚人一般。麝月笑說:“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裝扮了,還是這麽鬆鬆怠怠的。”寶玉卻說:“她這本來麵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這時,晴雯過去拉了她,替她洗淨了頭發,用手巾擰幹,鬆鬆地挽了一個慵妝髻,命她穿了衣服到屋裏來。
接著,司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要不要送?”小丫頭聽了,進來報與襲人。襲人笑說:“方才吵了半天,也沒留心聽鍾幾下了。”晴雯說:“那勞什子又不知怎麽了,又得去收拾。”說著,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還等半杯茶的工夫就是了。”那小丫頭去了。麝月就笑說:“提起淘氣,芳官也該打幾下。昨兒是她擺弄了那鍾墜子,半天就壞了。”幾個人說話之間,就把餐具打點現成。襲人、晴雯、麝月、秋紋這幾個大丫頭,是有資格親自布置伺候寶玉吃飯的,其他丫頭,不行。而婆子,則更遠。
一時小丫頭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打開盒子蓋,看是幾樣小菜,一碗稀飯。晴雯笑說:“已經病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久才行?”寶玉在養病,這家人的特點,就是得病期間總得餓著,以餓治病。晴雯麝月遂把這稀飯和鹹菜放在桌上。晴雯又看了一下那捧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彎頭在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說:“菩薩,才有幾日不見葷,饞得這樣起來。”一麵說,一麵忙端起來,輕輕用嘴吹。這時看見芳官在旁邊,就遞給芳官,笑說:“你也學著服侍些,別一味呆憨呆睡。口勁兒輕著,別吹上唾沫星。”芳官依言吹了幾口,吹的甚好。
她幹娘也忙端飯在門外伺候。這些戲官兒進賈府梨香院的時候,每人都被配了一個幹娘,從賈府裏找的,說是照看她們。因為照看,所以她們的演出賞錢和月錢都給幹娘們把著。這芳官的幹娘,本不過是榮國府仆人裏的三等人物,不過做些漿洗工作。那就是婆子中的粗使婆子,連入到公子小姐的院子房子裏答應伺候什麽,都不曾有過。所以不知道內幃規矩。現在因為芳官等人被分到房裏來了,她們這些當幹娘的也跟著進了房裏做些婆子的活。因為不懂內幃規矩,所以剛才當著寶玉襲人等人罵孩子,寶玉襲人幹預了,還打孩子,原屬於是不懂。現在她被麝月罵了,寶玉晴雯嚇了,方才知道了一二分,這時候就生恐不叫芳官認她做幹娘了,那就少了許多得利之處,故心中隻想轉化他們。這時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說:“她不老成,仔細摔了碗,讓我吹吧。”一邊說,一邊就接。
晴雯忙喊:“出去!你讓她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麽時候跑到這屏風格子裏來了?還不出去。”一邊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她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她!”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她,她不出去;說她,她又不信。”又轉向那幹娘說:“如今帶累我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能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邊說,一邊推她出去。
那就是說,小丫頭們可以走到房間大堂一定位置,就不能往裏走了,裏邊是襲人晴雯站的位置,而這婆子們,則連小丫頭的位置,還有一半尚且不能越線。那台階下等空捧盒和餐具的婆子們見那幹娘被攆出來,都笑說:“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氣,隻得忍耐下去了。
這襲人晴雯也是,既然這個新婆子幹娘,來了,為什麽不給她培訓一下,講講這規矩。倒是晴雯埋怨這小丫頭們沒有給她講規矩。
這回這婆子受了這一通先是麝月的罵,又被晴雯喊丫頭推的,大約總算以後不敢撒野了。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說:“好了,再吹仔細傷了氣。你嚐一口,可好了?”芳官隻當是玩笑話,就笑看著襲人。襲人說:“你就嚐一口何妨?”晴雯笑說:“你瞧我嚐。”說著就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便也嚐了一小口,說:“好了。不燙了。”遞於寶玉。寶玉喝了半碗,又吃了半碗粥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