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冬天的天短,不知不覺後又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於是就一起到賈府吃飯。在王夫人處吃完了,就有人來回王夫人:“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來了,說他母親病重,想她的女兒。他來請借襲人回去看看。”王夫人當然應允,叫鳳姐酌情辦理。
那鳳姐回到自己房裏,就命令周瑞家的:“這回出去派兩輛車,一輛大的,你再帶一個媳婦和襲人坐,一輛小的,帶兩個小丫頭坐。後麵再派四個婆子跟車。那襲人是個圖省事的,告訴她穿得好一些,多帶些衣服,包衣服的包袱也要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過來讓我看看。”
周瑞家的領命去了,過了不久,帶著襲人、手爐、衣服包袱來了。鳳姐一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還華麗,但身上穿著桃紅百子緙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麵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說:“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還不錯,隻是這褂子太素了,如今也冷了,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說:“太太隻給了這件灰鼠的,說年底再給大毛的。”鳳姐就命平兒把自己昨天穿的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來,給了襲人。又命平兒把襲人的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層包袱皮給換成了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皮,又命平兒向包袱裏再加一件半舊的大紅猩猩氈鬥篷。
襲人連再推讓,瞅著平兒與這件大紅猩猩氈鬥篷一起拿出來的大紅羽紗鬥篷,說:“這一件都當不起了,那就更不用了。”平兒說:“這是我順手拿出來的,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天那些人賞雪,個個都有鬥篷,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整齊。就隻是邢姑娘穿件舊氈鬥篷,好不可憐簡單。如今就把這個給她吧。”鳳姐笑說:“我的東西,她私自就要給人了!”眾人笑說:“這都是奶奶平日孝敬太太,疼愛小人。要是奶奶平日是小氣的,光看重東西,不顧下人,平姑娘哪裏還敢這樣了。”鳳姐笑說:“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她還知道三分罷了。”於是囑咐襲人好好坐車去了。
送襲人這些東西,不外乎是為了討好王夫人罷了。
鳳姐又把怡紅院的嬤嬤喚來兩個,說:“襲人這一走,你們平時覺得那些大丫頭裏,哪兩個知道好歹的,給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意思是暫時替襲人。
兩個嬤嬤應了,一會兒回來,說:“派定晴雯和麝月在屋裏了。她們兩個本來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點頭,說:“你們也不要閑著,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兩個嬤嬤返回大觀園。不一會兒,周瑞家的派人帶信來,說襲人到家了,但是老媽已經不行了,所以襲人今晚必不能回來了,就在那邊住了。鳳姐忙又命人去大觀園取襲人的鋪蓋和洗臉各種設備,給襲人送去。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把襲人的鋪蓋洗漱具收拾打點妥當,送給了鳳姐派來取的人。隨後,晴雯麝月就卸掉殘妝,脫換上晚上居家的裙襖。晴雯接著就隻在熏籠上圍著什麽暖和的東西坐著。麝月笑說:“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晴雯說:“等你們以後都走了,我再動不遲。現在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
麝月笑說:“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就自去給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說:“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在納悶,想著襲人的老媽也不知能怎樣,聽見晴雯如此說,就自己起身出去,把鏡套放下來,把插銷劃上,然後進來笑說:“你們暖和著吧,都完了。”
晴雯說:“終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說:“這難為你想著!他平常不用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裏頭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聽麝月這話,認為她倆是要睡在這熏籠上,就笑說:“你們倆都在那個上睡了,我這外邊沒有人,我害怕,一夜也睡不著。”寶玉睡的是個暖閣,暖閣外邊還可以睡個人,這樣,這個人就算是和寶玉睡在一起了,寶玉就不用害怕了。而顯然,那熏籠離暖閣有兩步距離。晴雯就說:“我是在這裏。麝月往你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已經二更,麝月放下簾幔,點上香,伏侍寶玉臥下,晴雯麝月二人方才睡。
晴雯自睡在熏籠上,麝月就在暖閣外邊睡到了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就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回答,自己方才醒了。晴雯這時候也醒了,就笑著叫麝月說:“連我都醒了,她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屍的。”
麝月翻身打個哈欠也醒了,笑說:“他叫襲人,與我什麽相幹!”於是問寶玉什麽事。寶玉說:“我要喝茶。”麝月忙起來,單穿著紅綢小棉襖。寶玉說:“披上我的襖去,小心冷著。”麝月聽了,就把寶玉的一件貂襖披上了,下去先盆子裏洗了個手,倒了一盅溫水,拿著個盂盆,遞給寶玉,寶玉漱了下口,吐到盂盆裏接著。然後麝月才向架子上去了茶碗,用溫水涮了一下,從暖壺裏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喝了。自己也漱了漱口,也喝了半碗。這晴雯卻是自從在熏籠上坐下以後,到現在,名義是上夜,什麽活也沒有幹!晴雯卻笑說:“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聽了,笑說:“越發上臉兒了!”晴雯笑說:“好妹妹,明天晚上你別動,我服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了,沒辦法,隻得也服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給她喝。
麝月又笑說:“你們兩個先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就回來。”晴雯笑說:“外頭有鬼等著你呢。”寶玉說:“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隻管去。”他體會到了麝月自己上廁所害怕,所以故叫他倆別睡,大約給自己壯膽吧,因而寶玉也就安慰她。
那麝月便開了後門,出去了。晴雯等她出去,就想嚇她玩兒。晴雯仗著平時比別人底氣壯,不怕寒冷,於是也不披衣,就隻穿著小襖,躡手躡腳下了熏籠,然後下地走。寶玉笑勸說:“看凍著,不是玩的。”晴雯隻擺手,隨後出了房門。隻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隻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暗想道:“怪不得人家說熱身子不可以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厲害。”一麵正要嚇唬麝月,隻聽寶玉在裏麵高聲喊:“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說:“哪至於就嚇死她了?偏你這蠍蠍蟄蟄大驚小怪的!”寶玉笑說:“也是你凍著也不好啊。而且,她要是被一嚇,免不掉就一喊,倘若吵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鬧著玩,倒反說襲人才走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這被子掖一掖。”晴雯聽說,就上去掖了掖,伸手進去焐一焐時,寶玉笑說:“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麵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便伸手摸了一摸,也覺得冰冷。寶玉說:“快進被來焐焐吧。”
一語未了,隻聽門咯噔一響,麝月慌慌張張笑著進來了,說:“嚇了一跳。黑影子裏,假山石後頭,隻見了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它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差點就叫了。”一麵說,一麵洗手,又笑說:“晴雯出去了?我怎麽沒見。一定是要嚇唬我去了。”寶玉笑說:“這不是她,在這裏焐呢。我要不是叫得快,可肯定是要嚇你一跳。”晴雯笑說:“也不用我去嚇,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了。”一邊說,一邊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這晴雯倒是在寶玉的被中縮了一會兒,不過據後來的分析,她和寶玉一直沒有發生什麽事情。麝月又說:“你就這麽穿著短衣裳伶伶俐俐地出去了不成?”寶玉說:“可不就是。”麝月說:“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著,又把火盆的蓋子打開,把火炭挑得紅熱了一些,再罩上蓋子,方才熄燈睡下。
晴雯因為方才一冷,現在又一暖,不覺得就打了兩個噴嚏。寶玉歎道:“怎麽樣?到底是傷風了吧。”麝月笑說:“她早起就嚷不舒服,一天也沒吃飯,這會兒還不注意保養,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她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熱嗎?”晴雯咳嗽了兩聲,說:“不相幹,哪裏就這麽嬌嫩起來了。”說著,隻聽外間房的自鳴鍾當當兩聲,在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咳嗽了兩聲,說:“姑娘們睡吧,明兒再說吧。”寶玉方悄悄地說:“咱們別說話了,免得又惹她們。”大家方才睡了。
次日起來,晴雯就鼻塞聲重,懶得動彈。寶玉說:“快別聲張,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回家去住去。家去雖然好,到底冷些,不如這裏。你就在裏間屋躺著,我偷偷地給你叫個大夫來。”
晴雯說:“雖說如此,還是跟大奶奶說一下,不然來了大夫,人問起來,怎麽說呢。”
寶玉聽了覺得有理,就找了一個老嬤嬤去告訴李紈,同時叫她去傳請大夫。半晌,這老嬤嬤回來傳李紈的話說:“大奶奶說了,如果兩劑藥吃好了便罷,若是還不好,還是出去為是。如今時氣不好,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李紈的意思是,出去回家的話,不用上班,專門休息,對身子更好。婆子們轉述,稱呼大丫鬟們都是“姑娘”,但李紈固然不會叫她們為“姑娘”。
晴雯睡在暖閣裏,隻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哪裏就害瘟病了,隻怕我傳染人!我離了這裏,看你們這一輩子別頭疼腦熱的。”說著,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住她,笑說:“別生氣,這原是她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她不是,就故意說這麽一句。你素來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說著,大夫來了。丫鬟們因為怕看男的,就都躲開了,三四個老嬤嬤自放下暖閣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還剩有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
那大夫披著頭,把手的脈息診了一回,然後到外間,對嬤嬤們說:“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是個小傷寒。幸虧小姐平時,風寒受的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吃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著,就被送著出去了。
寶玉在屋子裏接了方子看了,上有枳實,麻黃,寶玉說:“該死,該死,他拿著女孩兒當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起。誰請來的,快打發他去吧。再請一個熟的好的來。”
老嬤嬤說:“這倒可以,隻是這大夫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車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說:“給他多少?”嬤嬤說:“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才是我們這門戶的禮。”寶玉問:“王太醫來是給多少?”嬤嬤笑說:“王太醫來了,也沒有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送禮,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是個公子哥,如何擺弄得過這些老家夥,就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說:“也不知道花大奶奶把銀子是擱在哪裏。”寶玉說:“我常見她在螺鈿小櫃子裏取錢,我和你找去。”
說著,二人到了另一間屋,打開螺鈿櫃子,裏邊的格子裏是筆墨扇子等寶玉的小零碎,還有一串錢,又開了裏邊的一個抽屜,見裏邊有幾兩銀子,還有一個杆秤。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秤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說:“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問別人去。寶玉說:“你揀那大的給她一塊就是了。”麝月聽了,就放下秤,揀了一塊掂了一掂,說:“這一塊怕是有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識秤,倒說咱們小氣。”那嬤嬤站在外頭,笑說:“那是五兩的錠子剪了半邊,這一塊至少有二兩呢!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兒小些的吧。”
麝月早關了櫃子,笑說:“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吧。”那嬤嬤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寶玉又命茗煙出去請王太醫來,診了脈,開了方子,果然沒有枳實、麻黃,倒多了些別的藥料,藥的分量也較先減少了一些。寶玉高興了,說:“這才是給女孩兒們的藥。從前我病了,王太醫都說我禁不起枳實、麻黃、石膏這樣的虎狼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是野墳堆裏長的幾十年的老楊樹,你們就是秋天的白海棠,連我都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隻當他又癡瘋了,也不多說。
隨後婆子煎藥。晴雯說:“應該讓她們到茶房裏去煎,弄得這屋子裏都是藥味兒,如何使得。”寶玉說:“藥味兒比花味兒都雅。神仙采藥燒藥,最妙的一件東西。我這屋裏正想什麽都齊全了,就缺藥香呢,現在就有了。”一麵說,一麵命人就在臥室火盆上開煎。
隨後寶玉看看表,就跑去賈府裏照舊吃早飯。一邊吃一邊聊天,鳳姐就對賈母王夫人說:“現在天冷了,不如讓姑娘們就在園子裏吃飯吧。等以後天緩和了再來。”王夫人笑說:“也是,空著肚子來,一肚子冷風,就吃東西也不好。吃些東西,又受著冷風回去。不如把園子後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改作廚房,挑兩個女廚子,單給她們做飯。新鮮蔬菜就去總管房裏支。”
賈母說:“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個廚房給你們多麻煩一些。”
鳳姐說:“不麻煩。辦起來不麻煩。就算麻煩,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
賈母說:“正是這話了。上次我也要說這話,隻是我見你們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個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但是未免想著我隻顧疼這些孫子孫女,不體貼你們這些當家人了。現在,你既然這麽說出來,更好了。”
因為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尤氏也都過來請安,賈母於是又對著這些眾人說:“我一直想誇鳳姐兩句兒,但是我一直沒說,一是怕逞了她的臉,二也怕眾人不服。今日你們都在這兒,都是當過姑嫂的,還有她這樣想得到的沒有?”
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禮上麵子情,實在是她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對老太太,也真是孝順。”——第一次賈母公開表揚鳳姐。
賈母點頭歎說:“我雖然疼她,但又怕她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鳳姐忙笑說:“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活不長。世人都信這話,獨老祖宗不應該信。老祖宗是伶俐聰明的勝我十倍的,怎麽如今這樣福壽兩全的?隻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說:“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麽意思。”說得眾人都笑了。寶玉記掛著晴雯,也不多聽多說,忙把飯吃了,便先回園中來了。那晴雯到底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