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那門打開了,原來是寶釵出來,寶玉襲人一群人在後麵送她。黛玉不願被看見,忙在旁邊躲了。待寶釵走了,寶玉進去關了門,黛玉方才轉出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最後自覺無味,方才轉身回來。

回到瀟湘館,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時分,方才睡了。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要祭花神的時節,園子裏的女孩子們,在每一顆樹上,每一顆花上,都係了花瓣編成的轎馬,羅紗疊成的旌旗,繡帶飄飄,花枝招展。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香菱和眾丫鬟們,都互相扶著,在園裏看著玩。唯獨不見黛玉。迎春說:“林妹妹怎麽沒來,這個懶丫頭,還睡覺呢不成?”寶釵說:“你們等著,我去鬧了她來。”說完,就去瀟湘館尋黛玉。

到了瀟湘館,正見寶玉走了進去,寶釵心想,既是寶玉已經來找她,我也就不必去了。於是原路回去,正好路上有個大蝴蝶,在這春末時節也翩翩起舞了。寶釵愛玩兒,就從袖子裏取出扇子來,往草地上撲蝴蝶。那蝴蝶飛阿跑阿,寶釵追阿撲阿,就到了滴翠亭上。寶釵跑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心撲了。剛要走,忽聽滴翠亭裏邊有人嘁嘁喳喳地說話。一個說:“你瞧瞧這手帕子,是不是你丟的,要是,就拿著;要不是,就還給芸二爺去。”另一個說:“是我的啊,給我吧。”這一個說:“你拿什麽謝我?”那個說:“我自然謝你。”這個說:“那你拿什麽謝人家。”那個說:“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揀了人家的東西,自然要還。我拿什麽謝他呢?”這個說:“你不謝他,我沒法回他啊,人家再三再四說了,要有東西也謝他的。”半晌,這個答道:“也罷,拿我這個帕子給他,算是謝他的吧。你不要告訴別人啊,起個誓來。”那個說:“我要告訴別人了,就長瘡,不得好死!”這個說:“哎呀,咱們隻顧說話,被人聽到了怎麽辦?不如把窗子推開,有人來了,咱們能先看得見。”

寶釵嚇了一跳,心裏還說:“怪說那從古至今**狗盜的,都有心機,今天果然如此,這一開窗,不就見到我了嗎?如今我聽了她的短兒,因為狗急跳牆,亂去生事,我就沒趣了。”正想著呢,“咯吱”一聲,窗子推開了,寶釵故意則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兒藏!”一邊說,一邊重著腳步故意往亭子上跑。

那窗裏的紅玉和墜兒,都嚇了一大跳。寶釵反扭頭對她倆說:“你們藏了林姑娘了沒有?”

墜兒說:“沒有啊,何曾見到林姑娘了。”

寶釵說:“我剛才在河那邊看見她在這裏蹲著玩水,我要悄悄地嚇她一嚇,還沒走到跟前,她倒看見我了,就一繞不見了。別是藏在亭子裏頭了。”一邊說,一邊又進到亭子裏,檢查了一下,果然沒有,方才說說地走了。

那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趕忙拉著墜兒的手說:“不得了了!林姑娘剛才蹲著這裏玩水,想是都聽見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說:“這可怎麽辦啊?”墜兒說:“聽了也不怕,誰有時間管閑事。”紅玉說:“若是寶姑娘聽見了,倒也罷了。那林姑娘嘴裏最愛刻薄人,心又細,她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風聲,怎麽辦呢?”

倆人正這麽互相分析著瞎說呢,忽然那邊鳳姐站在山坡上招手。紅玉連忙棄了墜兒,跑到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叫我做什麽事?”

鳳姐打量了她一下,說:“我的丫頭今天沒跟來,我現在有事,要叫人去說,不知你能不能說齊全。”

紅玉笑說:“奶奶請說。”

鳳姐說:“你是哪房裏的?待會人家找你,我好替你說的。”

紅玉說:“我是寶二爺房裏的。”

鳳姐說:“好,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子裏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底下放著一卷銀子,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錢,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麵稱給她瞧了,再給她拿去。在裏頭床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聽了就轉身而去。等紅玉跑了一趟回來,卻見鳳姐已經不在這山坡上了。四下一看,隻見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賠著笑問:“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去哪了?”

探春說:“去你大奶奶院裏找找。”於是紅玉就往稻香村來,半路正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侍書等一群高級丫鬟來了。

晴雯一見了紅玉,就說道:“你隻是瘋吧!院子裏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燒,就在外頭逛。”紅玉說:“昨兒二爺說了,今日不用澆花。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說:“茶爐子呢?”紅玉說:“今日不該我生茶爐子,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說:“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她逛去吧。”紅玉說:“你們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叫我取東西的。”說著把荷包舉給她們看,方才沒話了。

大家各自走開。晴雯冷笑道:“難怪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裏了。”一麵說著去了。

紅玉聽了,隻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到了李紈那裏,果然見到,紅玉上來說:“平姐姐說,奶奶剛出去,她就把銀子收起來了,剛才張材家的來要,她當麵稱了給她拿去了。”說著把荷包遞上去,又說:“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意思,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照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

鳳姐笑說:“她怎麽按我的主意說的?”

紅玉說:“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裏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晚了兩天,隻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找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如果有了,奶奶打發人來,隻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沒說完,李紈說:“哎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麽奶奶爺爺的一大堆。”

鳳姐笑說:“不怪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對紅玉笑著說:“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不像她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其他我就怕跟她們說話。哼哼唧唧,急得我冒火。從前平兒也是這樣,我就說她:難道必定得是裝蚊子哼哼才是美人?我說了幾次,她才好了些。”

李紈笑說:“都像你這樣潑皮破落戶才好!”

鳳姐說:“這個丫頭說的就好。剛才,話雖不多,口聲那就是簡單明白。”說著,又笑著對紅玉說:“你明兒服侍我去吧。我認你做女兒,我一**,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說:“你笑什麽,是說我年輕,比你大不了兩歲,就當你媽了?你還別嫌,你打聽打聽,這些歲數比你大的,趕著叫我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呢!”

紅玉說:“我不是笑這個。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回又認我做女兒,是奶奶把輩數認錯了。”

鳳姐說:“你媽媽是誰?”

紅玉說:“我爸爸是林之孝。”

鳳姐聽了,原來是林之孝家的閨女,於是又問她多大了,又問叫什麽——這麽半天,連名字都沒問,真應了晴雯的話。紅玉都一一說了。

鳳姐於是說:“明兒我跟寶玉講,你就跟著我了,讓他再去要人。”

說著,鳳姐辭別了李紈,紅玉依舊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且說林黛玉因為昨天夜裏沒睡好覺,今日起來的也就遲,聽說姐妹們都在園中聚會祭花呢,恐怕別人笑她懶惰,連忙梳洗了出來。還沒等走出院門,寶玉進門來了,笑著說:“好妹妹,你昨兒去告狀我了沒有,我可懸了一夜的心。”

黛玉回頭對紫鵑說:“把屋子收拾了,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也放下來,燒了香把爐罩上。”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寶玉見她這樣,還以為是昨天自己瞎念《西廂記》的詞惹了她不高興還沒好,並不知昨晚還有一段關了林妹妹不許進來的更傷心的,寶玉連忙打拱作揖的。黛玉都不理,自顧出了院門,去找姐妹們。寶玉傻傻地跟著。

黛玉見寶釵、探春在那邊看鶴舞,就一並過去,三個人一同站著,邊看邊說話。那寶玉就又來了,探春說:“寶哥哥,你往這裏來,我有話跟你說。”寶玉隻得跟著探春,走到旁邊一顆石榴樹下。

探春說:這幾個月,我又攢下來有十幾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去逛街的時候,好的輕巧玩意兒,給我買些來。

寶玉說:“這城裏城外,也沒有什麽新奇精致的東西,不過都是些金、玉、銅、瓷,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了。”

探春說:“誰要這些。像你上回買的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個竹子根摳的香盒,膠泥的風爐兒,就很好。我喜歡的什麽似的,誰知她們都愛上了,都給搶了去了。”

寶玉說:“原來要這個,好辦。”

倆人互相說著,寶釵在那邊喊:“說完了就來吧。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了別人,說體己話去。”於是,探春寶玉二人就笑著回來。

回來一看,寶玉卻不見了黛玉,想來她是躲到別的地方去了。又低頭一看,許多石榴鳳仙花,花瓣一層層地落了一地。寶玉就歎道:“她生了氣,也不管這落花了,待我送了去。”說著,隻見寶釵叫著他們往外頭走,寶玉說:“我就來。”等她二人去遠了,就把花用衣襟兜了起來,巴巴地奔那一日同黛玉共同葬桃花的處所去。

快到時,還隔著半個山坡,就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嘴裏還數落著,哭得好不傷感。寶玉心想:“這是哪個房裏的丫頭,受了處分,跑這兒來哭了?”一邊想,就停住了腳步,聽那人哭著念叨的卻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え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了神。原來這人正是黛玉,黛玉昨夜因為晴雯不開門,正一腔怨怒無處排遣,今日又見祭祀花神,就勾起傷春的愁思,於是弄了點落花,又跑到這裏來葬了,順便哭了幾聲,念了幾句。

那寶玉在山坡後聽見,當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兩句,不覺得哀痛地癱倒在山坡之下,懷裏兜的落花也撒了一地。試想那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也會到無可尋覓之時,豈不讓人心碎腸斷。既然黛玉終歸將無處尋覓,推想他人,寶釵、襲人、香菱等,也會是到無可尋覓之時,那自己又將在哪裏呢?這園子,這花,這柳,又不知已歸屬於何姓之人。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外也有悲歎之聲,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癡,難道還有對生命和春色敏感的人嗎?”抬頭一看,卻正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了,於是說:“啐!原來是這個狼心短命的??????”說到“短命”,又把嘴掩住,隻是長歎了一聲,抽身就走。

寶玉忙在後頭追著,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

那黛玉聽他“隻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就站住了,說:“你說吧。”

寶玉笑說:“兩句話可以嗎?”

黛玉聽了,扭頭就走。寶玉就在身後歎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了,不由得又站住了,回頭說:“當初怎麽了,今日怎麽樣?”

寶玉歎說:“當初姑娘來了,豈不都是我陪著玩笑,是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拾了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睡覺。如今誰承想姑娘長大心也大了,不把我放在眼裏,倒把外邊的什麽寶姐姐鳳姐姐放在心坎上,對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姐妹。我也和你一樣的獨生,隻怕你的心同我的一樣。誰知我是白操這個心了,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就掉下淚來了。

黛玉聽了這話,又看見寶玉哭,不覺心也鬆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說:“我也知道自己不好了,但是就是有一二分錯處,你告訴我也好,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在意。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這樣死了,也是個屈死鬼,怎樣高僧懺悔都不能超生。你還是說明了原因,我才能再次投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得已將昨晚的事情忘在九霄雲外,知道對方是無意於對自己不好的,於是說:“既然你這麽說,昨兒為什麽我去找你,你不叫丫頭給開門?”寶玉詫異地說:“我怎麽會呢?我要是這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又死呀活呀的,也不忌諱。沒有就沒有,起什麽誓啊。”

寶玉說:“確實不知道你來。隻是寶姐姐來坐了坐,就出去了。”

黛玉想了想,說:“是的。想必是你的丫頭懶得動,就歪聲喪氣地胡說。”

寶玉說:“想必是這樣的。等我回去,問清楚了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

黛玉說:“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了,雖然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事小,倘或明天寶姑娘來了,什麽貝姑娘來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嘴笑。

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隻見丫頭來請吃飯,於是都出園去賈母那裏吃飯,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