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這些日子裏,榮府、寧府這裏,正在大建工程。這個工程在兩府之間,從東府即寧國府的西邊修起,拆了原秦可卿居住的會芳園的牆垣樓閣,往西一直修到西邊的榮國府的東院裏,然後又往北凸著多修出了去了很多,大約總計三四裏方圓。其中還有一條小河,是從會芳園的北拐角牆下引來的。花了多少銀子不知道,光是采辦花燭彩燈籠簾帳幔就是兩萬兩。賈政不喜歡幹這些俗務,工程的主辦是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等人。但是賈赦也隻是每天在家裏高臥,聽聽賈珍、賈璉的匯報罷了。

這是因為現在的皇上有孝順的美德,於是希望自己的媳婦妾們也孝順,新規定皇妃可以回娘家住一下去,以盡天倫之孝。但是皇妃需要單獨住一個房子和院子,跟家族的人分開,所以要施工。

這一日,賈珍前來對賈政匯報,說:“現在院內工程都已經完竣了,請二大爺來去瞧瞧,給匾額命命名,提提對聯。”

賈政一想,這很重要,於是帶著一幫清客來遊園了。剛接近園門,正好撞見寶玉,於是說:“你跟著我,進來!”

於是寶玉跟著去。

進了雪白粉牆開口處的大門,就見迎麵一道小山擋住視野,那山石鬼怪淩,苔蘿掩映,中間露著羊腸小道。

眾人順小道逶迤走不多遠,就見一塊白石,上邊是需要題字的了。賈政笑道:“各位,這地方提什麽比較好?”

眾人就開始說了,有說“疊翠”的,有說“錦嶂”的,有說“賽香爐”的,有說“小終南”的。大家說了不止幾十個。

這些清客心裏邊明清著呢,故意說些俗套的,因為知道賈政肯定是要試寶玉的學業所進了。

賈政聽了,於是回頭對寶玉說:“我聽學校裏的講,你不喜歡讀書,但是對對聯還倒好像有些歪才。你也不要閑著,你說一個來。”

寶玉說:“有時候,編新的東西,不如用古的東西。古的東西還是好的。這裏也不是正景,隻是探景的路上罷了,就叫‘曲徑通幽處’罷。倒還大方氣派。”

眾人聽了,都讚好:“二世兄天分真高,才情真遠,比我們讀腐了書的強。”

賈政笑道:“不可謬獎。我們再想想別的。走吧。”

說著,穿進石頭壘起的空洞裏,旁邊佳木蔥蘢,一條小河,正從花木深處曲折瀉出石塊間。再走,漸漸往北,路就平了,兩旁有飛樓,石欄,通著小溪的池子,池沿有石橋,帶著三個孔洞,橋上還有亭。眾人上了亭子,倚欄坐了,賈政說:“這裏提什麽好呢?”

眾人說:“歐陽修《醉翁亭記》‘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命名這亭子。

賈政笑著說:“翼然不錯,但是這亭子臨著水,還是說跟水有關的才相稱。依我的拙見,歐陽公還說了‘瀉出於兩峰之間’,竟用他一個‘瀉’字好。”

於是有一清客說:“嗯,極是,極是,那不如就叫‘瀉玉’為妙。”

賈政撚著胡子,還在尋思更好的帶瀉的詞,於是又看寶玉,說:“你也說一個來。”

寶玉聽了,連忙說:“老爺方才說的很是。不過,窮究的話,歐陽公說瀉”則妥,今日這池說‘瀉’就不妥。而且,跟皇上沾邊的字眼,這等字眼也顯得粗陋不雅。不如再想別的。

賈政說:“諸公倒聽聽他這道理。我們剛才編新的,你說不如用古,現在我們用古,你又說粗陋。那你說你的我來聽!”

寶玉說:“用瀉玉二字,不如用‘沁芳’。豈不新而且雅。”

賈政撚著胡子,點頭但是不語。點頭可以,但是誇獎不可以。眾人於是忙相稱讚。這沁芳,可以比喻皇恩浩**,沁著我們,也沁著我們的姐姐,是很給聖上托頌的,而且也雅多了。更主要的是,當初秦可卿居住的園子叫會芳園,秦可卿又是寶玉的情的啟蒙者,秦可卿臨死說:“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所以這芳字,是本故事的一大文眼,象征著女性、情愛和人的本真,它不是要隨著春季結束而淪落了嗎,會芳園不也拆了嗎?——另外說明一句,這池子和小河,是從會芳園的北拐角牆下引來的,那似乎寓意著,情的東西,正從寧府秦可卿那裏,轉向了這新修的園子來繼承。所以,這裏叫“沁芳”,正是要把宿命要淪落的東西,勉強留住,還要滋潤含沁它。總之,是要繼承秦可卿遺誌了。

賈政說:“這亭的名字好辦,下麵再做個對聯來。”

寶玉四下看了看,因說:“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說這亭子從池子的堤柳上借了綠色,又從對岸香花裏分了一點清香。色香俱全了。果然是被沁得好。花柳都沁著它。“篙”字,還帶有民間生活,隱逸的味道,那也就不俗了。

賈政也不禁微笑點頭。眾人稱讚個不停。

於是,離開池子。又走走的,都有山石花木,突然看見粉牆圍著的一個小院,裏邊有竹子,遊廊,大房,後院則是梨花和芭蕉,還有小泉。

賈政看了,笑道:“這一處還不錯。如果未來月夜在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度此生了。”

說完,就看著寶玉。意思是,你應該多讀書。

嚇得寶玉慌忙低下了頭。

眾清客連忙拿話岔開,又說:“這個地方,匾上提什麽字呢?”

賈政說:“你們道是提什麽字。”

有說:“淇水遺風。”

賈政說:“俗。換一個。”

又有說:“睢園雅跡。”這也是應著竹子來了,漢朝梁孝王的睢園裏有竹子。

賈政說:“也俗。”

這時候,賈珍說:“那還是讓寶兄弟擬一個來。”

寶玉說:“上麵說的都有些腐板,不如叫有鳳來儀。”眾人都哄然叫妙。

賈政點頭說:“畜生、畜生,可謂愚者考慮一萬個,總倒要有一個合適的。”

有鳳來儀,出自鳳凰來儀,是說舜製作了“簫韶”,一邊演奏,鳳凰都跑來跟著跳。這適合元春皇妃的身份,說皇妃來,這是鳳凰來了。

隨後又跑到一處青山斜阻的地方,轉過山懷,露出黃泥矮牆,牆上還故意攤著稻草,旁邊杏花如火,裏邊是一些茅屋,外麵是桑枝編的籬笆,旁邊還有蔬菜水井。這個地方,是後來李紈住的

賈政笑說:“咦呀,這地方倒是有些道理。雖然是人力穿鑿附會的一處農舍,但也未免勾起我的歸農之意。我們進去。”。

籬笆門外路上正有一個石碣,也是工匠留著讓這幫雅人題詞用的。大家就議論著,說提杏花村——因為那邊不是有杏花嘛。但是賈政說:“前人已有杏花村這樣的村名,再叫就重複了。”大家想著,叫什麽好,寶玉卻等不及了,直說道:“不如叫杏簾在望。”眾人都說好,說正暗合了杏花村的意思,但是又沒直接照抄顯得我們沒創意。寶玉又說:“其實叫杏花村也是很俗,古詩‘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叫稻香村?”

眾人聽了,都拍手叫妙。

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看過幾首古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胡說的這些,不過是試試你的清濁,取個笑樂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進了茅堂,裏邊沒有古董啥的,都是紙窗木窗的東西,賈政於是喜歡了,對寶玉說:“你覺得這怎樣?”

寶玉說:“不如剛才有鳳來儀那房子多了。”

賈政聽了,怒道:“無知的蠢物!你隻知道朱樓畫棟、富麗堂皇是好,不知道這裏幽清的氣象。你欣賞不了這裏。終究還是不讀書導致的!唉。”

意思是,大魚大肉那不是好,青菜蘿卜才是美的高的境界呢。

寶玉說:“老爺教訓的是,不過古人說了‘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清客們說:“天然嘛,就是天之自然而有的,不是人力所造的。”

寶玉說:“是啊,這處的田莊,分明是人力模仿著扭捏而成,遠無村,近無河,高無隱約廟寺的塔,下無通向農貿市場的橋,貿然出了個莊舍,總體並不好看。如果是先有自然之理,得了自然之勢,即便種竹引泉,也不會像是穿鑿。古人雲‘天然圖畫’四個字,正是怕不是這個地方而勉強在這裏弄什麽,不是個山而勉強弄個山,雖然做得再像也不相宜??????”

賈政打斷,叫他再提個對聯來。寶玉就念道:“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就是說,新漲起來的水爬到了洗葛布的婦女那裏,杏花的香雲繚繞保護小莊子裏的讀書人邊上的河裏,采芹菜這種植物,後人就把考中秀才進了官辦學校,叫采芹)。

賈政一看,有點滿意了,但依舊搖頭說:“更不好。”於是引著一幹大家人出來,穿花度柳,撫石依泉,穿石洞,過小山,到了又一處院子。賈寶玉於是認為,匾額上應該寫上“蘅芷清芬”,用香草形容寶釵的清純的芬芳。

大家說著,出來又走不遠,看見層樓高起,金碧輝煌,這是正殿了,未來接皇妃下駕休息的,模範官僚賈政說:“這弄得太奢侈了,貴妃天性喜歡簡樸,但是我們出於對她尊貴的考慮,也不得不如此啦。”這時候,賈政還有要緊的事,計算了走過的路程,不過十分之五六,於是前邊的路就加速走。到處不是清舍茅堂,就是編花為窗,長廊曲洞,方廈圓亭,賈政一幹人都來不及進去,卻到了一處月洞門,裏邊幾處假山,一邊種著幾棵芭蕉,一邊是一棵海棠。那芭蕉是綠的,那海棠是紅的,這正是未來賈寶玉住的地方。賈政在廊下坐了,問:“這倒叫個什麽名好呢?”一個清客說:“叫蕉鶴。”芭蕉野鶴都是隱逸的東西,賈寶玉說:“不如說叫紅香綠玉,這樣海棠是紅的,芭蕉是玉的。”

賈政說:“不好,不好。”

說著眾人繞過一個山腳,出了園子,賈政叫寶玉自己先去了。

寶玉出來,幾個跟賈政的小廝就上來,都是:“今天虧了我們了,老爺才喜歡。當時老太太好幾次叫人來問情況,虧了我們都說老爺喜歡,不然,老太太要叫你回去,你就來不及施展了。”

小廝們說罷,就抱上來,討賞,一個上來解下賈寶玉的荷包,一個就摘下他的扇囊,不容分說,把寶玉身上值錢的小零碎,都給摘了去了,然後一哄而散。

寶玉回到賈母那兒,進了自己的房間,那襲人給他倒茶,一邊看了說:“帶的東西都給這幫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也聽說了,就從自己房間走來,一見寶玉身上的零碎都沒有了,於是就嗔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要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完就賭氣回了自己的屋子。

黛玉進了房,就把寶玉日前叫她做的一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的,拿了剪子就鉸。寶玉忙撲上來,把衣領解了,從裏麵的紅襖上摘下黛玉日前給他的那荷包,遞給黛玉瞧,一邊說:“你瞧瞧,這是什麽?我哪一回把你的東西給別人了?”

林黛玉一看,果然是自己送的,他還珍重地放在裏麵,專怕被人搶了去,於是就後悔魯莽了,又愧又氣,隻好低頭一言不發。

寶玉說:“你也不用剪了,我知道你懶得給我的,那好,我連這個荷包也原樣送回。”說完,就扔到她的懷裏就走。黛玉見狀,就越發委屈生氣了,眼淚在眼窩裏打著圈,汪汪地滾了下來,於是拿起剪子就要鉸這個荷包。

寶玉見了,連忙又回身,搶在手裏,笑著說:“好妹妹,饒了它吧。”黛玉將剪子一摔,擦著眼淚說:“你不用同我一會好一會歹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麽!”

說著,就賭氣蹭上了床,麵朝裏邊擦眼淚。

寶玉連忙上來,妹妹長妹妹短地陪不是。

黛玉被他左右纏不過,隻得起來,說:“你意思是讓我不安生,那好,我就離了你。”說完,就下炕往外走。寶玉笑說:“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於是拿了荷包就追她。黛玉一把搶了那荷包,說:“你說不要了,這會又帶上了,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說:“好妹妹,明兒再替我做一個香袋吧。”黛玉說:“那也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了。”說著,倆人就出了房,到寶玉的媽媽王夫人的房中去了,正好寶釵也在那裏。

王夫人這裏非常熱鬧。賈薔從蘇州采買了十二個女小孩兒,要教他們扮妝了,再請來老師,練習演大戲,未來迎接貴妃省親時候做熱鬧表演用。一番鬧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