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性的逆轉(1)

假如一個人的性衝動的對象是一個同性而不是異性的人,就這另成一種性歧變的現象,有人叫作“性的逆轉”(sexual inversion),或“反性感”(contrary sexual feeling)或“優浪現象”(uranism),(2)比較最普通的名詞是“同性戀”(homosexuality),所以別於常態的異性戀(heterosexuality)。在這許多名詞裏,同性戀無疑地是最能夠概括這方麵一切的現象的,而性的逆轉一名詞則最適用於一切表麵上有些先天的傾向而根底比較深固的各式同性戀。在一切性的歧變之中,同性戀是界限最分明的;一樣的是性衝動的表現,一樣是用情,而情的寄托則根本的而且很完整地從一個常態的對象轉移到另一種對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論,這對象是逸出了性欲的範圍以外的;我們一再地說“一樣”兩個字,因為除了對象的轉變為同性而外,其餘一切用情的方法、過程、滿足等等,可以說完全和異性戀沒有二致。同性戀是一種很反常的歧變,但是它所能給予一個人的滿足,似乎比任何其他歧變為大。同性戀或性的逆轉之所以重要,也許這是一個主要的原因了。這種重要性又可以從三方麵看出來:一、它的散布極廣,古今中外,不論在任何文明的段落裏,都有它的重要的地位;二、在今日的文明社會裏,它是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三、許多著名的人物都有過同性戀的表現。

同性戀的根本的而也可以說是“自然”的基礎,是在人類以下的動物裏便找得到的。同性戀原是動物界的一個相當流行的現象。至少在其他的哺乳類動物裏是很普通的,特別是在和人類在血緣上最為接近的靈長類的動物裏。漢密爾頓醫師研究過獼猴和狒狒的性的發展,說“未成熟的雄性猴子通常總要經過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裏它在行為上所表現的性的興趣,幾乎完全是同性戀的,而一到性的發育成熟,這時期便突然終止,而性的興趣與活動就變為異性戀的了”。朱克曼(Zuckermann)很近密地觀察過狒狒和黑猩猩的同性戀的行為,有時候發現在雌的一方麵,此種行為比雄的更要顯著,他甚至於覺得在猿類中間,同性戀和異性戀的行為根本上仿佛是一回事,找不到顯然的分別。

在許多未開化與半開化的民族裏,同性戀也是一個很彰明較著的現象,有時候它在風俗裏並且很有地位,而同性戀的人往往得到別人的尊敬。在西洋近代文明所由建立的幾個古代文明裏,情形也複如此。亞述人中間是有這個現象的,而埃及人,在差不多四千年以前,也把男色式**的行為看作相當神聖,而認為何露斯(Horus)和塞特(Set)兩尊神道便有過這種行為。同性戀不但和宗教發生關係,並且和武德也有牽連,古代非洲北部的迦太基人、希臘人的一部分祖先杜侖人(Dorians)、古代黑海以北的斯基泰人(Seythians),以及後來北歐洲的諾曼人,都曾經從這些立場對同性戀特別下過一些培植的功夫。最後,在古希臘人中間,同性戀的受人尊崇,就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們認為它不但和武德有關,同時和理智的、審美的,甚至於道德的種種品性也有聯係,並且,更有不少的人認為它比正常的異性戀還要來得尊貴。基督教傳入歐洲以後,同性戀還是保持著它的地位,但是它的聲譽卻一落千丈了;從此以後,大家再也不理會它是一個心理上的異態的現象;它的目的無非是要把戀愛與尊崇的情緒施諸於同性的人身上,而此種情緒不一定要以犯奸的行為做歸宿,也就不再有所措意。到了東羅馬由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以後,它算是又受人承認了,但僅僅被認為一種“所多瑪現象”或**,換言之,就是一種醜不可耐的**惡,甚至於是一種犯罪行為,值得國家法律和宗教法律的極嚴厲的處分的,即受焚燒的極刑,也不為過。

在中古時代,性的逆轉也是很發達的,在軍隊的營房裏固然不必說,就是在修道的寺院裏,也許一樣的流行,要不然,天主教的懺悔的科條(Penitentials)也不會屢次地提到它了。不過,這現象的發達到一個境界以至於受人注目,則在文藝複興的時代。拉蒂尼(Latini),但丁的老師,是逆轉的,而但丁在他的作品裏,也提到在當時有學問和有名望的人中間,這種歧變是時常遇到的。法國的人文主義者米雷(Muret),因為有這種歧變,一生之中,幾乎始終瀕於死亡的絕境;文藝複興時代最偉大的雕塑家米開朗基羅(Michaelangelo)也懷抱著一番同性戀的理想與熱情,不過我們沒有什麽理由可以推斷,他對於所愛慕的男子發生過肉體上的關係;馬洛(Marlowe),英國文藝複興時代的主要詩人之一,也顯然有同樣的情緒;我們也有理由可以相信近代科學方法的祖師培根(Francis Bacon)也未嚐不是這樣的一個人。(3)

凡是逆轉的人不大肯請教醫師,確乎是一個事實。就一般的例子說,他是很安於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並不願意把它改變,因此沒有尋醫問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當的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之下,甚至於在一般水平之上,因此,他總有法子可以把他的特點掩飾過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於引起法律的幹涉。也因為這種種原因,除了少數的人知道哪裏去發現或怎樣去發現逆轉的例子而外,逆轉現象究屬流行到什麽程度,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在德國,希爾虛弗爾德在這問題上的了解是誰也及不來的,據他綜合許多方麵的估計(即許多不同的作家就人口中許多不同的階級所做的估計),而得的結果說,逆轉的人以及同性戀和異性戀兩俱可能的人,要占到全人口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在英國,我個人單獨的觀察,雖遠不及希氏那般的深廣,發現在有智識的中等階級裏,普遍的程度也正複相似,在中下各階級裏,同性戀的例子雖若較少,但也並不稀罕,此種例子雖未必都有先天的根據,但遇有同性戀的事件發生,他們幾乎完全沒有什麽憎惡或驚詫的表示;中下階級裏許多逆轉的例子也時常談到這一點;也可見不稀罕之說是一個事實了;在女子中間,同性戀的存在比較不容易刺探出來,但事實上其流行的程度似乎並不比男子中間的為小;這是和上文所已討論過的各種歧變很不相同的一點,那幾種歧變,在男女的分布上,我們多少可以找到一些分別,但同性戀是分布得很均平的;極端的同性戀的例子也許在男子中間比較多些,但不甚顯著而根底較淺的例子則似乎以女子為多。(4)在有的職業裏,逆轉的例子也比較的多。在科學家與醫學家中間,逆轉的例子並不見得特別多;但在文學家與藝術家中間,特別是在伶人中間,這種例子是數見不鮮的。(5)在理發業與男女侍役業裏,情形也複如此。反過來,很大的一部分有智識的逆轉的人都表示各種藝術的興趣,特別是音樂的愛好,(6)就我個人觀察所及說,這種人可以占到全數的百分之六十八。

美國的智識階級與自由職業階級也有同樣的情形,並且表現得比上文所說的還要清楚。佩克(M.W.Peck),在波士頓的六十個大學教師裏,發現七個是很確實的同性戀者,其中有六個人並且承認在成年以後和別人有過行為上的表示以至於身體上的接觸;這六十個教師並不限於一二院係,而是任何院係都有份。七人之外,又有二人也顯然有同性戀的情緒,但本人並不自覺。佩氏認為就大學教師階級說,百分之十是同性戀的,初不問有無行為上的表示與身體上的接觸。(7)據漢密爾頓醫師的調查,一百個已婚女子中,隻有四十四個不承認在青年時代有過同性戀性質的遊戲生活,至少是追憶不起有過這種經驗;但同時卻有四十六個男子和二十三個女子承認有過同性的情好關係,並且要好到一個彼此對性器官以刺激相加的程度。(8)戴維斯女醫師也發現百分之三十一點七的女子承認對別的女子有過熱烈的情緒關係;而百分之二十七點五的未婚女子承認在童年有過同性戀的遊戲,但其中百分之四十八點二也承認一到成年,這種遊戲就停止了。(9)

同性戀的普遍和嚴重還有一個事實的證明,就是“象姑”業或“相公”業的發達。(同注5)這在德京柏林有人做過特別的研究;在柏林,警察對象姑業的態度和對娼妓業的態度,是同樣的容忍,因為他們承認隻有取容忍的態度,才可以管理它們和限製它們,使它們不至於妨害都市的公安。希爾虛弗爾德估計柏林的象姑約有兩萬人;但後來畢克登(Werner Picton)此較精密的估計則以為隻有六千人。(10)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可以斷定為有精神病態的;而四分之一不足則不但所以滿足顧客的同性戀的欲望,自身也有同樣的欲望。象姑業的產生,普通承認的原因是失業,好比娼妓業一樣,但事實上原因當不隻於失業的一個。

性的逆轉雖屬一個如此重要的現象,但一直到了近代,它才成為一個科學的研究題目或受人承認為有研究的價值。這是在德國首先開始的。在十八世紀末,德國學術界有人發表了兩個例子的敘述。後來霍斯利(Hoessli),(11)卡斯巴(Caspar),(12)特別是烏爾裏克斯(Ulrichs)(“優浪現象”的名詞就是他起的),(13)又做了些清官除道的工作,但這些都不能算重要。到一八七〇年,韋斯特法爾(Westphal)所觀察的例子發表以後,才奠定了這方麵的研究基礎。韋氏所觀察的是一個青年女子,他對於她的特點與此種特點的原委描寫得十分詳盡,他證明這種特點是先天遺傳的,而不是後天獲得的,因此,我們不應當把它看作**惡的表示;他又說明,這女子的生活裏雖有神經不健全的成分,卻不是一個瘋狂的例子。(14)從此以後,我們對於性的逆轉的知識,便很快地一天比一天加多了。克拉夫特-埃平,是逆轉現象的第一個偉大的診察家,在他的《性的精神病態學》裏,他搜集了一大堆的逆轉的例子;這本《性的精神病態學》,不用說,也是在性變態方麵喚起一般人注意的第一本科學的作品。冒爾也是一個比較後起的大家,他的評斷的力量比克氏為強,他的科學訓練也比克氏為廣,克氏一書問世後不久,他的那本很值得欽佩的關於《性的逆轉》的專書也就出版了。最後,希爾虛弗爾德繼踵而起,他對於逆轉的人的同情的了解,在質與量上都是無與倫比的,而他的那本《男女同性戀論》(Der Homosexualitaet,一九一四年)不啻是這題目的一冊百科全書,可惜到現在還沒有人把它譯成英文。意國好像是“性的逆轉”這個名詞(inversione sessuale)的發源地,在那裏,學者如裏蒂(Ritti)、塔馬契亞(Tamas Sia)、朗勃羅梭(Lombroso)等很早就提出過若幹的例子。在法國,一八八二年夏爾科和馬尼昂最先著手這方麵的研究,(15)後來又有一串很著名的研究家在這現象上下過不少的功夫,使它越來越易於了解,這些研究家包括費瑞、塞裏厄(SérieUx)、聖保羅(Saint-Paul,筆名為 Dr.Laupts)(16)等。在俄國,最先對這現象有所探討的是塔諾夫斯基(Tarnowsky)。在英國,西蒙茲(John Addington Symonds)以名醫之子而自身又富有文學天才的資格,曾經私自印行過兩本很值得注意的小冊子,一本講古希臘的逆轉,一本討論近代的同性戀問題。(17)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也著過一本小冊子(最初也是私自印行的),後來又出過一本專書,叫作《間性論》(The Intermediate Sex),原先是用德文發表的,後來才有英文本。拉法羅維奇(Raffalovich)也用法文出過一本有相當價值的書。(18)而我自己關於這方麵的一本專書,(19)最初也是在德國出版的(書名叫《反性感》,德文原名是Das Kontrocre Geschlechtsgefuchl,一八九六年),後來又在英美兩國印行。不過在美國,在我的書問世以前,基爾南和利茲登(Lydston)兩家對於性逆轉的事實與理論已經有過相當的注意。近年以來,這方麵最值得注意的英文作品是從西班牙文譯出來的馬拉尼昂(Mara?ón)的那本書(譯本,一九三二年)。(20)

近年以來,這方麵的研究雖多,但各家的意見還沒有能完全趨於一致。第一個困難與最根本的困難是在斷定性逆轉究屬是先天遺傳的或後天獲得的。在克拉夫特-埃平的影響傳播開來以前,一般的意見是以為同性戀是後天的,是習得的,簡而言之,它就是一種“惡習”,大體說來,是**過度或**過度以致陽事不舉不能行人道後的一個必然的結果;也有以為是早年暗示所造成(比內與施倫克-諾津主此說)。克拉夫特-埃平則承認同性戀有先後天兩類。從此以後,先天之說就漸漸地占優勢,而後天說的重要就逐漸消減了。在冒爾的作品裏,這趨勢就很顯著;希爾虛弗爾德和馬拉尼昂以為在任何同性戀的例子裏,總免不了一些先天的成分;而布洛克與阿爾特裏諾(Aletrino)等則把因後天的原因而有同性戀的行為的人劃分開來,另成一類,叫作“擬同性戀”(pseudo-homosexuality)。奈克的見地也是如此,他認為我們要分的,不是先天同性戀或後天同性戀,而是真實的同性戀或虛擬的同性戀,他又認為即在壯年以後才發現的同性戀也不是後天獲得的,而是先天遺傳的,不過發現得遲一些或“晚成”一些罷了。(21)有幾位起初完全主後天說或側重於後天說的專家(例如奈克與布洛克)後來也采取了這比較新近的見解。許多精神分析論者雖然到現在還認定同性戀是一個後天的現象,但也承認這現象往往可以成膠著或固定的狀態,因此,其間也許有先天氣質的關係;既有此留餘地的看法,則精神分析派和其他各家的意見縱有出入,也就不關宏旨了。(22)

在各家的見地裏,除了先天或後天一點而外,還有很基本的一點也經曆過一番變遷,就是:性逆轉即使承認是先天的,是一個病態,一個“退化”的狀態呢,抑或隻是一個變態呢?在這一點上,克拉夫特-埃平最初是比較保守的,他接受向來的看法,認為逆轉是一種神經病態或精神病態的表示,但在他最後的作品裏,他很謹嚴地修正了他的地位,而很心悅誠服地承認逆轉是一個變態現象,而不複是一個病態或“退化”現象。這也是後起諸家的見地所共循的一個一貫的趨向。這趨向是對的。逆轉的人也許是很健康的,除了逆轉的一點特殊變態而外,其餘種種也許都是很正常的。我個人的立場一向以為逆轉是一個變態,而不是病態,固然我也承認逆轉狀態和輕微的神經病態往往有密切的關係。希爾虛弗爾德(它發現逆轉的例子之中,百分之二十五不足是有遺傳的病根的)認為即使逆轉現象裏有一些神經病態的基礎,那病態的成分普通是很小的;對希氏這見解我們可以表示同意。

討論到此,我們不妨探討一下同性戀的生物學的基礎了。我們的主要對象原是同性戀的心理學,但心理的領域,是在更大的生物的領域之內,或心理自有其生物的基礎,比較尋根究底的討論勢不能不加以考慮。同性戀既有其先天的根源,更不容我們不參考到此。尋常我們似乎很容易說明高等生物界有兩個截然劃分而一成不變的性,一是挾有精細胞的雄性,一是挾有卵細胞的雌性。不過從嚴格的生物學的立場說,這看法是早已不正確的了。性究竟是什麽,我們也許不知道;但我們知道它是會變動的,兩性中的一性變成另一性是可能的;兩性也不能截然劃分,中間的界限往往不很確定。即在一個完全雄性與一完全雌性之間,有許多發育程度不同的中間狀態。在有的生物的物類裏,雌雄是分不大清楚的。性原是造化所運用的方法之一(此種方法在自然界不一而足),所以保障物種的繁育,但撇開了生殖作用而研究性的現象也是理論所許可的。造化的最終目的為繁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倫莫不孳乳”,(23)固然不錯,但繁育與孳乳的方法不隻一種,而兩性的方法不過是其中之一,也是無可否認的;既不過是方法之一,造化在運用之際,容有幾分出入,也是情理上應有與可有的事。

我們不能不假定在每一對性染色體裏,無論其為XX或XY,中間寄寓著一個有動力的物質基礎,其活動的結果,命定了一個發育的個體,不成為雄型的,便成為雌型的。兩個不同族類的個體**的結果,例如兩個不同族的蛾類(在蛾類裏這現象是有人特別研究過的),(24)其子息往往不大正常,雄的子息可以有向雌性方麵發展的趨勢;或者,在其他情勢之下,雌的子息有向雄的方麵發展的趨勢。在研究的人的印象裏,前者的血緣似乎是“轉強為弱”,而後者則“轉弱為強”。在這樣一個比較低等的動物的物類裏,我們已經可以看見所謂“間性”(intersexuality)的狀態;由此以上,以至於人類,而進入心理學的範圍,有人也時常用相類的名詞,間性或中性(intermediate sex)等,來指稱這一類居間的性型,但事實上這一類名詞是不正確的。實際的現象大概是這樣:決定雄性與雌性的因素之間,是有一個數量的關係的,這關係若和諧,或不成雄,便成雌,不成男,便成女,否則便成一種居間與夾雜的狀態。決定性別的因素是個體遺傳氣質的一部分,因此,是與生俱來的,並且在發育的過程裏,會越來越顯著。所謂發育過程,不隻指個體的發育,也指種族的發育,種族的發育到人類的段落,這種居間與夾雜的狀態就進而在心理與精神的領域裏表現出來了。

生物學家研究蛾類的時候,發現間性的狀態是可以用同種而異族的個體**而得,並且這種狀態也比較高等的動物所能表現的為簡單。到將近人類的物種和在人類自身,間性狀態的方式就不一而足,但在外表上倒也並不顯著,甚至於完全看不出來,而其產生的原因,由於族類**者少,而由於個體變異與歧變者多,同時,外界的影響,在任何發育的段落裏,也時常在那裏活動,幫助這種間性狀態的成立。

不過間性狀態的產生,性染色體的關係雖屬基本,還是比較間接的,比較有直接關係的是內分泌的作用。我們可以有這樣一個看法,就是,性的發育,最初是由性染色體領導的,但性染色體的影響有時而盡,及其既盡,其導引的地位便由內分泌取而代之。內分泌不隻一種,每一種多少和性的決定都有關係,各種內分泌又有其集結的特殊的複合體;身體體質部分(所以別於種質)(25)所成的組織,(26)不斷地在接受這種複合體的活動與刺激;因此活動與刺激,這些組織使有發展與表現雄的性征或雌的性征的潛在的能力;我們要注意那個或字,雄的或雌的,男的或女的,都屬可能的。卵巢除產生卵細胞而外,也有其性的內分泌,不過這種分泌的作用,據專家的見地,在發育的初期裏,對於體質部分是不發生很顯著的影響的,因此,女性的發展好像是完全屬於先天固有的,但及其既經發展,此後的維持,即女性性征全部的維持,也還得依靠性內分泌的複合體的力量。但男性的發展與分化則不然。固然,它也有它的先天固有的基礎,但其發展似乎始終得依靠精囊所供給的內分泌。因此,這方麵的生物學家認為所謂雌性或女性實際上是一個不分雌雄男女的性的形式,在男性的內分泌上場以前,一個個體的體質部分就取這樣一個無所謂雌雄男女的形式,及男性的內分泌上場,而發生作用,這體質才獲得男的性型,而從陰陽不分的原始形式分化出來,以成所謂男性。所以,假若男性的內分泌展緩登場,或登場愆期,結果就成為某種程度的間性狀態,愆期不多,則男性的成分雖不達尋常的標準,還不至於太少,愆期過久,則女性的成分便要占優勢了,愆期的久暫和女性成分的多寡成正比例。葛呂說過:“雄性內分泌開始活動的遲早決定了變態程度的大小。”(27)這可以幫同解釋,為什麽一個個體,在生命的初期看上去是雌的或女的,一到性成熟的年齡卻表現起雄的或男的性征來。

腎上腺(腎上腺的外層)也製造一種內分泌,其活動的結果,和精囊的內分泌一祥,也有一種增加男性化的影響。這種變本加厲的結果,如今有人叫作“陽剛現象”或“男性化現象”[(virilism),以前醫學的名詞是“腎上腺性征異常綜合征”(adreno-genital syndrome)],其表現與多毛發狀態(hypertrichosis)有連帶關係,其在男子,則多毛發狀態而外,更有性發育與一般體格發育的提早等,其在女子,則更有子宮的萎縮、附帶著卵巢內部的變化、大小陰唇的發育不足、**的過分發達、乳峰的退化、盤骨的變窄、肩部的放寬,附帶著肌肉或脂肪的特殊發展等性征上的變化。性的功能因此也發生擾亂,甚至於到不能孕育的程度。根據發生的遲早,我們可以把陽剛現象分作四種形式:一是先天型(側重女性的擬陰陽同體,性腺如卵巢等照常,但第二性征卻是男的);二是發陳型(發生在將近春機發陳的年齡,多毛發,月經不調);三是成人型(與第二型大致相同,但性征上的變動比較不顯著);四是產後型(發生在經絕以後,脂肪過多,全身發胖,毛發脫落或變本加厲的增多,神誌不健整,一般的機能衰弱)。腎上腺的分泌究屬怎樣的活動,以致引起這一類的變動,專家的見地還很不一致。

從大體看,間性的狀態,據希爾虛弗爾德的說法,可以分為四類:一是生殖官能的陰陽同體(男女性器官混合存在);二是體質的陰陽同體(男女第二性征的混合存在);三是心理的陰陽同體(哀鴻現象或男女心理品性的混合存在);四是性心理的陰陽同體(即同性戀)。(28)

所以,研究同性戀事實上不能超出間性狀態的範圍,我們也無疑不能擱過內分泌的作用而不論,不過我們事實上也已經進入心理的領域,而一進心理的領域,許多生理以及病理的綜合征普通就不容易追究了。無疑這種綜合征未嚐不存在,但大都相當的輕微,即間或比較顯著,也是不關宏旨。固然,我們也承認,在許多年前,韋爾(Weil)和其他的專家也曾經就同性戀的例子身上,尋找一些輕微而終究可以量斷得出的有先天依據的品性,以示和尋常人多少有些分別,但這些分別畢竟是有限的。除了這種量斷得出的分別而外,我們也不懷疑,在有的人,間接因先天有機的氣質,而直接或因內分泌的比較異常的湊合,確乎有一種特殊的行為傾向,使他們對同性的人可以經驗到性的滿足。這種人也許不多,但日常經驗又告訴我們,另有更多的一批人,平時也許是很正常的,但若處境特殊,不能和異性的人來往時,暫時也可以在同性的伴侶中,取得一些性的滿足;不但在人類如此,在人類以下的比較高等的動物裏,也有這種例子。

我們假如說,每一個個體是男性的成分和女性的成分的一個混合體,而兩性的分量大有不齊,拚湊的方式也很不一致,因而造成各式的性型;一個逆轉的男子是由於女性的成分特多,而一個逆轉的女子是由於男性的成分特多;——這說法雖簡單,卻是有些危險的,因為它近於刻板,而刻板的說法萬難解釋全部的逆轉的現象。不過,如果我們把許多常人所問或表現的同性戀的行為擱過不論,我們也似乎很有理由的說,逆轉是一個先天的變態,或者,說得更正確些,是基於先天條件的一個變態。如果說這變態同時也是一個病態,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所謂病態,我們得依據威爾休(Virchow)的看法,威氏對於病理學的定義是,病理學不是研究各種疾病的科學,而是研究各種變態的科學。這看法是最合理的,我們在上文不已經說過嘛,一個逆轉的人是可以很健康的,好比色盲的人的健康一樣?因此,先天的性的逆轉是生物界的一個變異。這變異的由來無疑的是因為性的分化不全,而這種變異的狀態和一個個體所表現的任何病態往往沒有什麽必然的牽連關係。

這樣一種性的逆轉的理論近來大有流行的趨勢,並且一天比一天的有力量。不過事實上也並不太新奇,我們若把它追溯一下,那曆史也不算太短;烏爾裏克斯,在一八六二年,早就說過逆轉是“陰陽同體的一種”。一八八八年,基爾南在美國也申說過,在進化曆程的初期裏,雙性兩可的現象原是有過的,人種既屬於同一的演化曆程,和這兩可的原則自然也有關係。胎兒在成胎後八個星期以前,至少表麵上也呈一種兩可或不分男女的狀態,謝瓦利埃(Chevalier)對於逆轉現象的解釋就拿這事實做根據,那時候是一八九三年。(29)次年,馬德裏的作家勒塔曼迪(Letamendi)又提出了“泛陰陽同體現象”的說法(Panhermaphroditism),據他看來,男性中必有潛在的女性的種子,女性中必有潛在的男性的種子。(30)最後,到一八九六年,克拉夫特-埃平、希爾虛弗爾德和我自己(三人似乎是不約而同地)都采取了和上文各家所提出的相類的解釋。

這一類性逆轉的見解的流行對於逆轉現象在診療學上的分類當然有它的影響。克拉夫特-埃平承認四種不同的先天的逆轉和四種不同的後天的逆轉。冒爾拒絕了這樣一個複雜的分類,而另外承認了兩類,一是性心理的陰陽同體現象(psycho-sexual hermaphroditism),如今普通稱為雙性兩可現象(bisexuality);二是完全的逆轉現象,即非同性不戀的現象。這分法和目前大多數專家所承認的分法是大致相同的。換言之,除了非異性不愛的人而外,我們隻能有兩種人,有些是非同性不愛的人,有些是同性和異性兩可愛悅的人。這簡單的分法而外,當然還有無限的個別的例子,但正唯其個別,是不容易歸納成確切的門類的。就是所謂雙性兩可的一類便不很確切,因為其中一定有些分子,原是先天的逆轉者,但在後天也稍稍習得了異性戀的能力。

如果我們把比較顯著的性逆轉的例子觀察一下,我們可以發現若幹共同或屢見重現的特點。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家世(據我個人的經驗說,大約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雖相當的健康,但不健全的也複不少,大約有百分之四十的家世裏,總有幾分病態或變態,例如心地偏窄、酗酒成癖、“神經衰弱”等等。性逆轉的遺傳是很清楚的,這一點雖也有人否認,但事實俱在,怕不能不終於承認的;一家之中,有兄妹同是逆轉的,也有母子同是逆轉的,也有叔侄同是逆轉的;有時候二人之間,彼此未必知道有相同的特性,但在善於觀察的第三者看來,卻是無疑的。據我的材料說,家世逆轉或遺傳逆轉的例子要占到全部逆轉例子的百分之三十五,而羅默爾(von Roemer)觀察到的比例恰好和我的相同。這一些事實已足夠證明逆轉現象大約是與生俱來的了;至於個人身心的健康則大約三分之二的例子是好的,並且有時候很好,但其餘則神經上總有幾分欠缺或性情上總有幾分不穩稱,隻有很小的一部分(依我的觀察是百分之八)是顯然的有病態的。

在大多數的例子裏,逆轉的傾向是很早就呈露的,大抵在春機發陳的年齡,但在此年齡以前即已呈露的,亦所在而有。很大一部分例子的性發育,也顯然的比尋常要早。性感覺的過度敏銳也是一個常有的趨勢。許多逆轉的例子自己承認“感覺過敏”或“神經脆弱”。外界暗示的影響,也往往可以推究出來,不過在這種例子裏也大抵可以找到一些先天的逆轉的證據,先天逆轉傾向於前,斯暗示易於發生效力於後。很大的一部分例子是有**的習慣的,但在通常異性戀的人中間,**的習慣是一樣的普通,因此,**決不是逆轉現象的成因之一,是顯而易見的。逆轉者的性夢大抵也是逆轉的,(31)但不逆轉的性夢也是可以有的,即在先天傾向相當清楚的逆轉的人有時候也可以有正常的性夢,好比正常的人有時候也可以有逆轉的性夢一樣。

逆轉的性衝動所由取得滿足的方法是不一而足的。在我所觀察到的例子裏,差不多百分之二十是從來不曾和別人發生過任何性的關係的。百分之三十到三十五是有過性的關係的,但程度不深,大都不過是一些身體上浮麵的接觸,程度最深的也隻是相互的**罷了。在其餘的例子裏,兩腿肌肉之際的交接是一個比較通行的方法,“咂陽”也間或用到。在女的例子,取得滿足的方法不外接吻,身體緊密的偎倚,相互的**,間或也有“咂陰”的,但逆轉的人所處的大抵是一個主動的地位而不是被動的地位。男的逆轉的例子傾向於“**”或“糞門交接”的方法的(也見主動多於被動),為數不多。希爾虛弗爾德以為此種例子占全數百分之八,我則以為百分之十五為差較近實。

男性的逆轉者往往有相肖於女性的傾向,而女性的逆轉者則有相肖於男性的傾向;並且這種傾向在身心兩方麵都有;相肖的品性也不隻一端,有的好像和其他的品性有些格不相入,但也不一定。但有的逆轉的男子始終自以為富有陽剛之氣;也有許多別的例子說不清楚究竟自己覺得像一個男子,抑或像一個女子。女的逆轉者,在態度與性情上很像男子,但此種相像外表上也不一定很明顯。在身體的結構與生理的功能上有時候也略有變動。無論男女,性器官的發展有時候曾在尋常標準以上,但大抵在尋常標準以下者為多,即多少有幾分幼稚的狀態。不男不女或亦男亦女的狀態(gynecomasty)有時候也觀察得到;在女子,喉頭的發展會有幾分像男子;多毛發的狀態也可以有(據馬拉尼昂的觀察,男的品性傾向於在右半身發現,而女的品性在左半身發現)。逆轉的男子有時候不會作嘯聲。又逆轉者無論男女,麵貌及體態上總見得比較年輕,即實際已到壯年,看去還保持著不少的青年之氣。也無論男女,往往特別喜歡綠的顏色(通常綠色是兒童最喜歡的一個顏色,尤其是女童)。逆轉的人也往往有些戲劇的才能;一種喜歡鋪張炫耀和把自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傾向也不算不普通;裝飾品以及珠寶的愛好也是有的。許多這一類的身心特點可以說多少都是幼稚狀態的一些表示,(32)而幼稚狀態無它,就是一個雙性兩可的狀態;我們越是把一個個體的生命史向前追溯,我們便越是接近一個雙性兩可的時期。上文討論性逆轉的起源時曾提到雙性兩可的現象,到此,這一個溯源的說法就更取得了幾分佐證。

在道德一方麵,逆轉的人大抵接受普通正常的觀念,而對於自己的地位總想設詞以自圓。其對自己的本性做強力的掙紮,而始終不以自己的態度為然的,或對自己的地位發生懷疑的,為數不多,約占百分之二十不足。逆轉的人難得向醫師或專家請教,這就是一大理由了。他們這種自圓與自是的地位多少也受外界輿論與法律的推挽,而益見其鞏固,在法國以及其他受到《拿破侖法典》的影響的諸國(意、比、荷等國),單純的同性戀的行為是和法律不發生接觸的,但須不用強暴,不侵犯未成年的人,不傷公開的風化,此種行為是不成為罪名的。主要的國家中,隻有英美兩國還保持著一部分舊時教會法律的影響,對此種行為還不免以比較嚴厲的看法相繩。不過在英美等國,法律在這方麵的行使也時常引起種種困難和爭辯;因為要斷定同性戀行為究屬是不是一樁刑事的罪名,實在是不容易的。在實際上,被發覺的同性戀的案件也不會多,也沒有人故意去偵索這一類的案件,偶有發覺,公安當局也大抵裝聾作啞,不加追究。我們也不要以為凡是這方麵有法律製裁的國家,逆轉的人就比較少,比較不顯著,這推論是絕對的不對的。例如在法國,在舊時君主專製的時代,逆轉的人是可以依法焚殺的,在那個時代裏逆轉的現象不但發達,有時候並且很時髦,很受人注目;但在今日的法國,情形就完全相反。近人有鑒於這種曆史的事實,所以發起了一種運動,主張凡屬不違反社會治安與風化的同性戀行為應不受法律的懲處;這運動在開明的醫學與法學界中已經取得了不少的擁護的力量。一旦此種主張成為事實,行見為了這題目而發生的社會上的**,包括開明人士為同性戀者的請命運動在內,既可無形消滅,而因此**而對於同性戀者所養成的一種妄自尊大或高自位置的心理也便可以不再存在了。對同性戀的行為一體加以壓迫,固屬不對,同性戀者自身的此種心理,也是不健全的,甚至於有妨礙的,不過外界的壓迫一日不去,此種心理便多一日滋長的機會。關於同性戀的刑法有取消的必要,這一層可以說是最有力量的理由了。(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