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龍場悟道,從心開始
龍場,我來了
這年十二月,王陽明拿出地圖,為自己畫了一條奔赴龍場的路線圖:返錢塘,經過廣信、袁州、長沙、沅州進入貴州,從玉屏西行進入修文縣界,到達最終的目的地——龍場。
夕陽西下,王守仁和仆人的背影越來越遠,猶如西行取經的唐僧師徒四人,顯得有些孤寂。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峰頭,山水南來亦勝遊,
布穀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楊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裏,五雲天北是神州!
是啊,雖然離家萬裏,但天下之大,沒有什麽地方不可以去,沒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做。王陽明的樂觀是值得欽佩的。
雖然滿懷豪情,但現實條件有限。因為古代交通不發達,沒有火車、汽車,更沒有飛機,所以,在地圖上看似短短的一段旅程,走上幾個月再正常不過了。
其間,跋山涉水,顛沛流離,自然不會很舒服。不過,好在自己的老爹是大名鼎鼎的王華,一路上老爹都已經打過了招呼,地方上的官吏也沒有為難自己。而且自己的知名度已經暴漲,大小也算個名人。所以,貴州之行十分順暢。最讓人感動的是,沿途正直的地方官員還和自己喝酒交友,那叫一個痛快!
當船行到廣信(今江西上饒)時,廣信的蔣知府放下架子,拿著好酒,親自跑到船上來探望王陽明,如此熱情款待讓王陽明感動不已。
自己就是一個被流放的芝麻小官,竟然能受到如此禮遇,怎能不讓人感歎?王陽明與蔣知府在船上秉燭夜談,舉杯邀月,人生能夠如此,快哉,還有何求?
還記得,二十年前,王陽明從南昌娶親返回餘姚,在廣信探望了比自己大五十歲的婁一齋,兩人成了忘年之交。如今又來到廣信,王陽明自然想起了這位老朋友,便向蔣知府打聽婁一齋的消息。得知婁一齋在見到自己的第二年就去世的消息後,他悲痛不已。
故人已逝君不見,一束**寄哀思。死去的人不再被世俗的事煩擾,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繁華的京師和富庶的江南拋棄了王陽明,他隻能收拾心情,告別好友,繼續趕路了。
雖然一路上風雨險道不斷,還遭遇了盜賊,忍受饑餓,但大自然還算是仁慈的,放過了王陽明這具多病的軀體。正德三年(1508年),王陽明穿越湖廣,來到貴州,終於平安到達了龍場。
龍場,我來了!
在那個神秘的龍場驛站,王陽明會經曆怎樣的神奇之旅呢?
龍場位於貴陽西北約七十裏的修文縣境,當時是沒有開化的蠻荒之地。修文縣本就處於萬山叢林之中,偏僻閉塞,而龍場驛在布政司治城西北一百八十五裏處,遠離城市,就顯得更加偏僻了。而且這裏氣候條件惡劣,規模非常小,驛站裏隻有二十三匹馬,二十三副鋪陳,和一個年老的當地小吏。龍場的荒涼程度可想而知,劉瑾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懲罰王陽明,可見他對王陽明的去處是用了心的。最要命的是,和當地人雜居言語不通,想找個說話的都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說話的漢人,卻是亡命之徒,吹胡子瞪眼耍大刀,也沒法交流。
話可以少說或不說,大不了打打手勢,也能交流。條件再差,遮風擋雨的住的地方總應該有吧。但讓王陽明想不到的是,這個真沒有。
初到龍場,周邊環境一片荒涼,配套設施一團糟。雖然號稱是個驛站,其實隻有幾間茅草房,怎麽看都有隨時要倒的危險,而且這幾間茅草房各有用處,再也沒有空閑的房子讓王陽明居住了。
這太傷人了,自己雖然是沒有品級的驛丞,但好歹也算體製內的人,待遇怎麽能這麽差呢?
怎麽辦?年老的當地小吏兩手一攤,意思是沒辦法,政府沒有這方麵的經費,若想有個睡覺的地方,隻能自己動手解決了。
算你們狠,把我打發到這麽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想看我王陽明的笑話嗎?沒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於是,王陽明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革命精神,和仆人一起動手搭了一間草棚棲身。
王陽明畢竟不是專業蓋房子的,這間新搭起來的草棚十分簡陋、矮小,也就是能勉強棲身罷了。但王陽明很樂觀,還賦詩雲:
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
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
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
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環聚訊,語龐意頗質。
鹿豕且同遊,茲類猶人屬。
汙樽映瓦豆,盡醉不知夕。
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
相對於睡在蔓荊叢棘之中,王陽明覺得這已經相當不錯了,怡然自得。
其實,所謂的困難隻是存在於人的想象中,當你有更高的理想和信念時,困難就會變得十分渺小了。雖然被困在龍場這種遠離權力中樞的地方,但王陽明的心境是開闊的,自然就不會把困難視為困難,也才有心情賦詩。
不過,王陽明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的三個仆人由於水土不服,再加上當地瘴癘之氣彌漫,常使人感到胸悶,頭痛欲裂,結果這三個仆人紛紛病倒了,一下連個燒水做飯的人都沒有了。
沒辦法,日子總是要過的。
既然仆人病倒了,做主子的就得披掛上陣了。王陽明放下世俗的尊卑貴賤,親自出馬,挑水、砍柴、做飯,跑前跑後地照顧起仆人來。雖然王陽明放得開,仆人們卻過意不去,非常非常不好意思。王陽明卻說,你們跟著我一路西來,曆經千辛萬苦,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你們就是我的親人、我的兄弟。
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王陽明不僅有仕途坎坷的苦惱,還得為一日三餐憂慮,但他沒有被眼前的困難擊倒,反而在想:“如果聖人處在這種環境下,會有什麽樣的想法和做法呢?”
正因為他能時時刻刻以聖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才有了後來的大成就。俗話說:“大磨得大道,小磨得小道,不磨不得道。”的確,若想改變氣質,使身心契合於“道”,經受各種困難的磨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
因為隻有體驗了能觸及靈魂的苦難,才能洞察它的實質,真正地放下,自主地掌控內心的狀態,一點一滴地培養耐心和意誌,使整個身心素質發生脫胎換骨的改變。
正如王陽明所賦詩雲:“知君已得虛舟意,隨處風波隻晏然。”這時他的心靈已經沒有一點浮躁之氣,虛靈無滯,遇上再大的風波,都能淡然處之,真正地融入生活。當然,這是後話,現在,王陽明還必須在龍場接受命運的考驗。
環境再惡劣,條件再艱苦,王陽明都沒皺一下眉頭,但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和他產生精神上的交流,被孤獨包圍的他非常痛苦,似乎找不到突圍的方向。
1845年,亨利·戴維·梭羅在距離康科德兩英裏的瓦爾登湖畔隱居兩年,嚐試過簡單的生活,為美國留下了一部最偉大的作品《瓦爾登湖》。王陽明雖然有三個仆人陪伴,但內心的孤獨感和亨利·戴維·梭羅也差不了多少。因為他是一個渴望與別人交流討論的人,但這三個仆人達不到那種境界,顯然不是他理想的傾訴對象。
時間就這樣在百無聊賴中一點一點地流逝,西山采蕨、寒夜枯坐成了王陽明此刻的寫照。人在最孤獨的時候就會想家,王陽明也不例外。在空曠的原野中,在寂靜的長夜裏,他想念湛若水,想念徐愛,想念那些在心靈上能產生共鳴的人。元宵之夜,雨雪霏霏,遙想江南和北京的繁華盛景,王陽明又平添一份愁情,一句詩脫口而出:
故園今夕是元宵,獨向蠻村坐寂寥。
賴有遺經堪作伴,喜無車馬過相邀。
春還草閣梅先動,月滿虛庭雪未消。
堂上花燈諸第集,重闈應念一身遙。
孤獨是能殺死人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王陽明會瘋掉的,必須走出去,為自己的精神家園找個歸宿。
為精神家園找歸宿
在偏遠的驛站,經常半月都見不到一個來客,閑暇時間自然很多。為了打發時間,王陽明就帶著仆人在周邊轉悠,尋找靈感。
文章非天成,妙手偶得之。萬一腦袋裏靈光一閃,寫出《小石潭記》《醉翁亭記》這樣的傳世名作,也不枉白活一世。
一天,王陽明走著走著,無意中發現了一處天然山洞,細看起來,居然和家鄉餘姚的陽明洞有點類似。
這個山洞雖然不算規則,前闊後窄,但兩頭通透,給人一種“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的感覺。洞內有天然的鍾乳石,頗為奇觀。幾束光線投射進去,洞內雲霧繚繞,居然有一種人間仙境的感覺。
如此絕妙的修身養性之地,讓王陽明留戀不舍,他索性和三個仆人把行李被褥都搬了進去,並住了下來,還饒有興趣地將這個洞穴起名叫“陽明小洞天”。就這樣,這四個來自大城市的文明人,過起了一種類似山頂洞人的穴居生活,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天,王陽明在洞外吟詩練字,有幾個探頭探腦的當地人走了過來。他們還處在原始社會階段,臉上畫著大鳥和龍的圖案,身上文著各種看不懂的文字和圖案。手執標槍,標槍上有他們製造的毒藥,隻要被標槍紮到,立即毒發身亡。
仆人們很緊張,有的拿著木棒,有的拿著石塊,準備反擊。王陽明示意他們不要緊張,丟掉木棒和石塊。隨後他走上前去,麵帶微笑,和當地人打著手勢,把自己友好的一麵展示了出來。
原來,這裏是當地人的地盤,他們對於這幾個外來客,開始時非常警覺,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新來的驛丞還是比較和善靠譜的,除了經常念一些他們聽不懂的句子外,並無惡意。
結果,王陽明竟然和這些言語不通的當地人成了朋友,與他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狂笑高歌,快活之情不必言表。
雖然言語不通,但王陽明找到了新的傾聽者,再說這些當地人都非常善良,比京城那些想盡辦法想把他搞死的衣冠楚楚之輩強多了。所以閑不住的王陽明經常來到叢林山洞間和這些當地人交流。雖然交流起來比較費勁,但王陽明樂此不疲。另外,王陽明還利用當年在工部上班時學到的知識,幫助他們伐木建屋,給當地人帶來了先進文明。
對王陽明來說,他總算找到事做了,活著也不再那麽沒有意義。
在當地人眼中,王陽明簡直就是上天派下來的神仙,所以都對他畢恭畢敬。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地人利用王陽明交給他們的方法,建造了一個大院落,送給了王陽明。雖然粗糙一些,但總算是一個標誌現代文明的木頭房子,比住山洞和窩棚舒服多了。
看著當地人臉上淳樸的笑容,王陽明感動不已。真是善有善報,你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你好,將心比心,永遠不會錯。
附近的學子們漸漸聽說王陽明被貶謫到了龍場驛,都前來求學,甚至有不遠百裏的學子也來求學,這讓王陽明欣喜不已,於是他將新建的房子命名為“龍崗書院”,還把臥室命名為“何陋軒”。
就這樣,龍崗書院成了文化種子站,成為王陽明的精神寄托地。雖然王陽明不是邊區支教老師,不負有開化邊區人民的責任,但他卻用自己的思想一點一點地影響著這裏的人們,扮演了一個老師的角色。
但龍場畢竟是大明王朝最偏遠的山區,生活條件很差,雖然王陽明在精神上是富足的,但生活非常艱辛。在閑暇之際,他禁不住哀歎人生苦短,年華易逝,“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
雖然物質生活不應該是一個人的終極目標,但生活條件太艱苦也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每當夜深人靜時,王陽明聽著仆人的呼嚕聲就會想起遠方的親人,到了動情處會傷心落淚,作詩道:
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是啊,遠離了大明王朝的權力中樞,遠離了家鄉的親人,在這偏遠的山區,何時才能完成自己的夢想?不過,這種擔憂轉瞬即逝,在人們麵前,王陽明仍然樂觀得很,他不會被身處的悲慘環境所左右。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讓王陽明徹底放下了世間的得失榮辱。
這天,從京師來了一個小吏,帶著一仆一子途經龍場,去遠方赴任。
比龍場還遠的地方是哪裏?王陽明都不敢想象,肯定是更荒涼的地方,看來這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苦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王陽明非常同情這位小吏。打算第二天去見一麵,安慰一番,順便了解一下中原的情況。
第二天,當王陽明來到小吏投宿的苗民家時,這一行人已經離開龍場繼續前行了。終歸是晚了一步,王陽明非常遺憾,隻能祝他們好運了。
豈料,這三個人走到蜈蚣坡便先後死去。王陽明得知這個消息後備感憂傷——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怎麽現在就客死異鄉,陰陽兩隔了呢?
世事無常,讓人情何以堪。
王陽明抹掉眼角的淚水,讓仆人前去收屍,將三具屍體掩埋。
仆人們不太樂意,畢竟連麵也沒見過,更談不上什麽交情,不至於學雷鋒學到這種程度吧?
王陽明卻說:“這三個人也許就是我們以後的真實寫照啊,你們不想我們以後暴屍荒野吧。”
仆人們聽了不禁潸然淚下,沒再說什麽,帶著挖泥土的工具前去掩埋屍體了。
看著仆人們離去的背影,想想客死他鄉的三個陌生人,王陽明的詩人氣質發作,寫下了感人肺腑的《瘞旅文》。瘞,音同“義”,意為“埋葬”。
雖然文言文讀起來比較費勁,不比白話文簡單易懂。但這篇千古名篇卻讀來直刺人心,讓人不禁淚灑衣襟。王陽明的其他文章都可以不看,但這一篇是絕對要看的。經典就是經典,是永遠都沒有隔膜的,現摘錄如下: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各州的僚佐小官)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探視)之,已行矣。
薄午(將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挖泥土的器具)往瘞(埋葬)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鼻涕和眼淚)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這是)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中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不輕易離開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憂愁)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毒蛇)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隻有)天則同。異域殊方(與中原地區不同)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驚恐)!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乘)紫彪(紫色小虎)而乘文螭(有花紋的蛟龍)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旁之塚累累(繁多的樣子)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惡鬼)於茲墟兮!
金聖歎評:作之者固為多情,讀之者能無淚下?的確,王陽明的這篇大作哀吏卒客死他鄉的悲涼,歎自己落魄龍場之不幸,字字泣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是他同病相憐發出來的如泣如訴的哀音,讓人不忍心讀下去。
王陽明大筆一揮,《瘞旅文》一蹴而就,但素不相識的小吏再也回不來了,自己是因為觸怒了天子才被貶到大明的邊陲,而小吏官位低微,俸祿低廉,他拋家舍子,來到這邊遠的山區又是為何呢?
同樣是無根的浮萍,天涯的旅人。故鄉顯得那麽遙遠,也許多年以後回去的隻能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我的人生將會如何收場?如果是聖人,又該如何麵對這樣的困境呢?
王陽明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忍不住問自己。他日夜冥思,形神憔悴,想求得一個真解。在混沌中,似乎什麽都想明白了,一陣風吹過,卻又什麽都沒有了,心裏空落落的。
龍場悟道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強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會折騰出一些動靜來,人們即使想忘記他都難。王陽明就是如此,在大明王朝鳥不拉屎的邊境都擁有強大的號召力,能量著實不小。
樹大招風,這是鐵打的定律,劉瑾當初把王陽明貶到龍場,無非是想讓他自生自滅,自己落個清淨。沒想到,王陽明在龍場也幹得有聲有色,於是,有人傳言劉瑾餘怒未消,準備派人到龍場來繼續刺殺他。
當初,王陽明製造了自殺現場,才僥幸逃過一劫,如今他還要故技重演嗎?弟子們都勸他避避風頭,等風聲過後,再繼續講學。沒想到王陽明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一來,他認為劉瑾早已把自己忘在腦後,即使有人提了自己的名字,也許劉瑾也對不上號,畢竟,自己遠離權力中樞,對劉瑾構不成任何威脅,對於一個分量輕到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來說,不值得大動幹戈;二來,他已經看透生死榮辱,不在乎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言。
不得不說,聖賢之所以被稱為聖賢,是因為他們麵對困難和痛苦時,仍然能夠堅定地前行,泰然處之。如今,王陽明曆經磨煉,具備了這種資格,但他還沒有找到答案——“理”。
“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王陽明多次失望,無論怎麽“格”,就是得不到那個“理”,接連的失敗讓他逐漸變得急躁起來,脾氣也越來越差。仆人們生怕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雖然不敢靠近他,但也會遠遠地觀望,隨時準備處理突發事件。
一天早上,仆人們被一陣“劈裏哐啷”的聲音吵醒了,但前前後後都找不到王陽明。壞了,難不成劉瑾難真的派人來追殺了?大家急了,順著聲音,找到一片林子,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掄著一個大錘打造一具石棺。石棺基本上已經成形了。大家麵麵相覷,主人這是怎麽了?打造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王陽明把大家招呼過來。他一邊擦汗,一邊說:“吾今惟死而已,他複何計!”
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王陽明是為自己打造棺材,不禁暗道:主人怎麽就腦殘了,可惜了滿腹經綸。
王陽明不在乎大家怎麽想,反而摸著石棺,異常興奮,還把自己的意思對眾人講了,說是要嚐試死的滋味。
大家臉上現出了惶恐之色,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裝死變成了真死,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啊。
王陽明卻吩咐仆人:“你們聽到石棺中有敲擊聲時,便迅速把棺蓋揭開,千萬不要耽誤了時間!”
王陽明不像是在開玩笑,主人的話不能不聽。見王陽明在石棺裏安睡好了,大家隻好慢慢地蓋上石棺,連大氣也不敢出,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支起耳朵傾聽棺材中的動靜。
過了一段時間,石棺材內卻毫無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仍舊沒有聲響,大家互相看看:難道主人真的要死了?
大家實在忍不住了,一齊上前揭開了石棺的蓋子。隻見王陽明已經滿頭是汗,兩隻眼睛往上翻白,嘴吐白沫,摸摸鼻中,幾乎沒有了氣息。
大家一下急了,急忙把王陽明弄出石棺,喊的喊,推的推,掐人中的掐人中……王陽明總算悠悠地醒了過來,睜眼一看,連連搖頭說:“我死過一回了?乏味,乏味啊!”
總算是虛驚一場,仆人們的心算是落了地。沒想到王陽明從此喜歡上了石棺,有事沒事就坐在石棺中冥思苦想。也許這樣,王陽明才能更清楚地思考生與死,存在與毀滅,暫時與永恒這樣的問題。就這樣,王陽明呆呆地坐了三天,仆人們也守了三天。
五百年前的那個午夜,萬籟俱靜,王陽明的仆人們在石棺旁打盹,忽然聽到王陽明在大聲地叫喊,一下子都從夢中驚醒了。
眾人見主人歡呼雀躍,不禁麵麵相覷:這又怎麽啦?難道主人瘋啦?
王陽明毫不理會大家疑惑的眼神,嘴裏反複念叨著“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毫無疑問,這個時刻被永載史冊,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頓悟”這個詞來描述這一瞬,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誕生了。
自此,王陽明否定了朱熹“求理於事物”的認識途徑,肯定了“吾性自足”。他徹底頓悟:聖人之道,全在我心中;為聖之道,隻需向自己內心深處挖掘和尋找。他認為心是感應萬事萬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命題。他也徹底明白以前從外物努力去尋求天理的路子是錯誤的,是徹底顛倒的。以前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做出了對著竹子傻想七天七夜的蠢事。從今往後,他不會再以眼睛為鏡子去格物,而是以心為本體,致良知,做到知行合一。
也就是說,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心學”的三個方麵。也許,苦難正是人生的老師。在窮鄉僻壤的龍場,王陽明對人生對社會深深的思索終於有了結晶。
古羅馬著名的哲學家西塞羅教導我們說,“所謂全部的哲學,就是學死”。意思是說一個人隻有學會了如何麵對死亡,才能從榮辱得失中真正擺脫出來,更好地生活。王陽明的頓悟得益於他在石棺中的靜思。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得感謝劉瑾,感謝這個折磨他的人。如果沒有這趟龍場之行,沒有成為那個無所羈絆的政治邊緣人,他在有生之年能不能頓悟都是個未知數。
人生彈指一瞬間,不能啥都沒搞明白就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程,那樣也太悲哀了。雖然王陽明身處逆境,但他的心是自由的,是沒有極限的。他不怕孤立,以自己為中心,拋開一切書籍,默默記下《五經》的內容,並結合自己的領會,寫成了《五經臆說》。
別人取笑他瘋了,但王陽明心裏明朗得很,猶如撥雲見日,真正觸摸到了真理,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毫無疑問,龍場頓悟是王陽明最傳奇的經曆,他在量變的基礎上發生了質變,如脫胎換骨一般,思想境界有了爆發式的提高。曆史最終承認了王陽明,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貴州講學
雖然悟道讓人興奮不已,但現實生活是殘酷的,第二天一早,王陽明還得拿起鋤頭去耕山腳下的那兩塊破地。哲學雖然偉大,但填飽肚子更重要,畢竟吃飽飯才是最大的哲學。
王陽明不僅要考慮吃飯的問題,還要提防一些看他不順眼的人使絆子。因為不管王陽明悟道與否,思想境界有多高,在一些地方官眼裏,他始終是一個在京師得罪了權貴被貶謫的驛丞,是一個沒有身份和地位的落魄者。
一個坐冷板凳的人本應該安分一些,沒準哪天上麵的人一高興,再賞個一官半職也說不定。但王陽明卻是一個天生就不安分的人。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會吸引別人的眼球,讓人們跟隨他一起瘋狂。
當地的長官貴州巡撫王質聽到王陽明聚眾講學不說,還弄個石棺擺譜,把自己搞得像個明星一樣,在偏遠的山區遍地都是他的粉絲。
這還了得,在自己的轄區內公開集會講學,竟然不和自己打招呼,真是無法無天,不懂規矩。王質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以破壞和諧為名派人前來挑事,妄圖把王陽明這麵旗幟連根拔掉,讓他以後學乖一些。
豈料,沒等王陽明說什麽,當地的群眾就不幹了:你不修學校,不派老師倒也罷了,好不容易來了個免費講學的先生,你倒要來砸店,你安得什麽心啊。
結果,被派去興師問罪的人被打得抱頭鼠竄,灰溜溜地滾回了老家,渾身是傷地向主子稟報。
王質大怒:真是一群飯桶,連一群老百姓都擺不平。
沒辦法,既然黑道走不通,那就走白道,咱要用官威壓死你。
王質找到貴寧道按察司副使(檢察院副院長)毛應奎,添油加醋地說王陽明這也不是,那也不對,反正就是一個破壞和諧的不入流的無賴毒瘤,把王陽明說成了人民公敵。
毛應奎也不是三歲小孩,不會被幾句話就忽悠了。王陽明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是王華的兒子,於是他親自找王陽明了解情況。一番交談後,他被王陽明的學問和人格徹底征服了,不僅沒有為難王陽明,還為王陽明提供方便,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
這樣一來,王陽明在當地不斷地講學,龍崗書院越辦越火,他的心境豁然開朗,以前消沉悲觀的情緒再也看不到了。他以講學為人生最大的樂趣,有時夜不能寐,便與學生通宵達旦地講習,這使他的精神得到了升華,內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悟道之後,王陽明的生活並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在山區種地。在耕地期間,他廣為傳播自己的學說,成為遠近聞名的山區哲學家。當時,還有人專門從湖南跑來聽他的課呢。
王陽明在龍崗書院講學,聲名逐漸遠播,關注度也逐步提高,隨著正德三年的翻篇,屬於王陽明的春天款款而來了。
正德四年(1509年)春天,一個官員來到了龍崗書院,這個人叫席書。
席書,字文同,號元山,四川蓬溪縣吉祥鄉人。弘治三年進士,當時任職貴州提學副使(省教育廳副廳長)。
領導前來視察,王陽明有望了,能否得到政府資助這個先不說,總算是和高級別的政府官員又扯上關係了,他這個幾乎被遺忘的棋子又有機會在政壇上露麵了。王陽明的事兒先放一放,我們先來看看這個席書,進士及第後,當時也算是個風雲人物,怎麽就被劃拉到貴州教育界了呢?
原來,在弘治十六年(1503年),雲南發生了一場破壞性極大的地震,災情異常嚴重,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朝廷在賑災的同時,派南京刑部侍郎樊瑩前去雲南視察慰問。樊瑩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雲南,把朝廷的問候帶給了災區人民,鼓勵大家重建家園。
地震本來是天災,是人力不可違的。既然發生了,就隻能全力應對,把災情降到最低。本以為慰問一下就完事了,但樊瑩卻劍指當地政府,說當地的領導班子荒於政事,救災不力,上疏朝廷,請求罷免多名玩忽職守的地方官員。
出了事,總得揪幾個人來負責,一般都是找幾個替罪羊。替罪羊自然要從地方上的官吏中找。樊瑩深諳這種官場規則,已經找了幾個背黑鍋的。朝廷對這些地方官深表同情的同時也表示了默認。不承想半路殺出個席書,偏偏要把矛頭對準皇親國戚大臣,要拿京城大員開刀。
當時,在戶部員外郎(財政部副司長)任上的席書對樊瑩所奏持有異議。他認為,要革除弊政,責在朝廷,不在雲南地方官吏。也就是說,一棵樹要壞死的話,必定是根爛了,和枝葉沒什麽關係。如果不從根上找原因,隻是把枝葉砍掉,是治標不治本的。
這讓樊瑩如何下台?這不是給朝廷添亂嗎?
規則就是規則,既然你不遵守官場規則,那就隻能被踢得遠遠的,一邊涼快去。結果席書被一腳踢到了貴州。
很多人總是抱怨生不逢時,整天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其實,我們來到這個世上,不可能個個都銜著金鑰匙,更多的人都是從零開始努力打拚,用雙手創造美好未來。所以我們與其抱怨,不如做些有意義的事,別白白浪費了這一輩子的好時光。席書是好樣的,沒有因為官場受挫而氣餒,他發誓要做出點成就來,這不僅僅是為自己打翻身仗,還要為貴州教育事業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真正到貴州後,小席才知道大明竟然還有如此落後的地方,他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一點兒也不輕。
知識就是生產力,知識改變命運,要改變嚴峻的現狀,還是得從提高居民的文化水平開始。但貴州處在邊遠山區,一窮二白,也沒什麽人願意搞讚助,兜裏沒錢,拿什麽請老師來教學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難道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大家在貧困線上掙紮,整天渾渾噩噩,看不到半點希望嗎?不行,這趟貴州之行,不能就這麽以碌碌無為而終。
這時,他手下的一個官員小聲說:“聽說王陽明這個人比較火。”
“王陽明?”
“對,這個人辦的龍崗書院很不錯,大家都願意聽他講課。”
其實,席書對王陽明這個人並不陌生。
當年,王陽明在京城時就和湛若水一幫人天天切磋學問,但他對朱子之學頗有微詞,既然價值觀不同,就沒什麽好談的,所以席書一直和他們保持著距離。
如今請這個異類來講學,後果會是什麽?席書預料不到,但有老師總比沒有老師強。不過,為了慎重一些,席書還是決定前去會一會王陽明,再決定是否請他出山。於是,席書便坐著專車前往龍崗書院。
從貴陽府到龍場驛隻有四十來裏的路程,半天就到了。到龍崗書院前,席書並沒有打招呼,自然就沒有夾道歡迎的盛況,也沒有歡迎領導視察的標語。他選擇了一個角落坐下,耐心地等王陽明講完了課,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後提出了一個縈繞在心頭很久的問題:朱熹和陸九淵,有什麽異同?哪一個的思想更值得學習?
大家都知道大明王朝崇朱非陸,而王陽明是陸九淵思想的繼承者,這個席書偏偏把朱熹和陸九淵並列起來,讓王陽明選擇,如果王陽明做了真實的選擇,這就是和大明的主流思想相悖;如果王陽明做了違心的選擇,無疑是背叛了前輩。毫無疑問,這是個二難選擇。
這樣看來,這個席書像是來找碴兒的,故意讓王陽明難堪,下不了台。
不過,王陽明不怕,他之所以能成為王陽明,一定有過人之處。
王陽明隻說了一句話,就給席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這句話,正是他在龍場睡石棺時,半夜夢醒時喊過的。不過這又有何妨呢,在他不長的一生中,這句話喊多少次都不多,因為實在是太重要了。
王陽明平靜地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隻這麽一句話就讓席書驚呆了,因為聖人可以不學自成,這是他前所未聞的,在他麵前展現的是一片新天地,是朱子、陸子都不曾說過的東西,他已有的知識和思想不足以消化這些內容。也難怪,王陽明思索了三十年的東西,豈是那麽容易就能理解的?
一頭霧水的席書回去後細細品味王陽明的這句話,可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句話說不通:假如聖人能自學成才的話,那滿大街不都是聖人了?可現實是能成為聖人的人屈指可數,就那麽幾位。
第二天,席書起了個大早,又去和王陽明探討,顯然,他心中已經有所動,但又不明白王陽明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這讓他心癢難耐。
如此反複了幾次,席書恍然大悟,認為聖人之道,重現於今,對王陽明的佩服,也就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了。(恍然大悟,謂聖人之學複睹於今日。)
既然確定以及肯定王陽明是個人才,那就不能把他繼續放在龍場浪費掉了。
席書說幹就幹,回到貴陽後與按察副使毛應奎一起修複貴陽書院,馬上禮聘王陽明,邀請他到貴陽書院講學。雖然他年長於王,官高於王,但依然向王行拜師大禮,沒有半點架子,這是很了不起的。
麵對如此盛情,如果說王陽明不激動,那就假惺惺了。想想當初他從繁華之都一下子墜落荒山野嶺,是何等絕望與苦悶。如今看到了希望,怎能不讓人感慨一番。當年在京城講學,王陽明和李夢陽那一幫文藝青年沒法比,結果,門可羅雀,聽他講學的人少得可憐。如今,他卻在貴陽重開了一片天地。如果沒有被劉瑾貶謫貴州,便不會在貴陽書院講學,更不可能悟出“聖人之道,吾性自足”。
王陽明首開貴州書院講學之風,在貴陽書院的那段日子,他是快樂的,以獨特的人格魅力和貫通儒釋道三家的學識征服了莘莘學子。他的主張和見解開始在貴州一帶漸漸流傳起來。他把在龍崗書院對學子的要求帶到了貴陽書院,對他們提出了“立誌”“勤學”“改過”“責善”四條規定,體現了現代教育的基本精神。他尤其強調“求古聖賢之心以蓄其德”是為了“達諸用”,也就是要理論和實踐結合,學以致用。這種教學思想即使放到現在也是適用的,可見,王陽明天生就是教育家。
總之,在貴州的三年,王陽明提倡“知行合一”,發展“心學”理論,廣收弟子,傳播學說,在當地造成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