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 我和師父的今世佛緣

文/印順法師

世間的事情就是這般神奇!說到我和師父本煥老和尚的佛緣,就不能不提4月12日這個日子。2000年4月12日,師父帶我出家;2012年4月12日,師父化身窯開啟,法身舍利麵世。整整十二年,師父為續佛慧命對我的一片苦心和花在我身上的心血,我實在沒法用語言來形容。想到師父,我每每不能自抑。在堅持守靈的四十九天中,我夜夜與他對話,感覺老人家從來不曾離開過我,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仿佛是發生在昨天。

(一)被一個老人執著地關心,我很難不被感化

1999年9月,我利用休假時間到深圳遊玩,朋友得知我的行程後,托我到深圳人民醫院看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本煥老和尚。

9月3日,在深圳市人民醫院住院部603病房,我見到了本煥老和尚。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值班醫生叫陳實,值班護士叫羅明星,是田軍德老居士在病房中照料老和尚。事後想起來,這一次見麵,事實上已經改變了我的人生。

在病房,老和尚拉著我的手,如親人般一談就是三個多小時。談佛教的現狀,談他的經曆,談他對我的希望,核心就是一個——“無論如何,你要出家”。那次談話是在護士的勸告下才結束的,護士對我說:“一個九十三歲的老人,現在還在治病哩,他不能說這麽多話!”

這個九十三歲老人那雙溫熱的大手,這個九十三歲老人熱切的眼神,這個九十三歲老人不為自己隻為眾生的胸襟,都讓我有一種深深的感動。但是,出家,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大問題。

容不得我思考,當天晚上十點鍾,老和尚的電話就打到我手機上。而且,此後每天晚上十點,他的電話總是準時打來。為了躲避他,我一共換了四次手機卡,但每次換過之後,我的手機依舊會在晚上十點響起。當時我真不知道老和尚是怎樣獲得我的新手機號碼的,現在我自己修行後就不覺得奇怪了。

在無數次電話中,無論我是故意不說話,還是有意發脾氣,老和尚總是婉言勸導我,始終對我充滿信心。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執著地關心過、關愛過、感動過,而且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為別人、為眾生,沒有一句話是為自己。我從激烈反抗、躲避到妥協,到最後被老人家的人格魅力所感化,對他生起了無限的崇敬和絕對的信心。

“你可以先待一年,適應就出家,不適應就回去。”老和尚一句“哄”我的話讓我最終辭親別友,不顧家人的反對、朋友的惋惜,在2000年4月12日這一天,來到了深圳弘法寺。

老和尚一見到我就說:“反正是待在廟裏,把頭剃了好不好,一年後頭發就長出來了嘛!”我跟老和尚說:“不能用剃刀刮,要用推子推!”老和尚連聲說好,接著他又問我:“推三下好不好?”我說好。一會兒,老和尚就笑眯眯地說:“好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這“推三下”就是被剃度了,等我知道後為時已晚。

推完之後我就下山了,不多久,老和尚當時的侍者印澈打電話給我,叫我趕緊回來,說老和尚要供齋。等我回來一看就傻眼了,大殿裏站滿了出家人,老和尚滿心歡喜地當眾宣布:“我今天收了一個徒弟,名字叫印順。”不是說好先待一年看看嗎?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宣布了,豈不是覆水難收嗎?雖然心裏有些不快,但看到老人家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也不好再掃大家的興了。後來聽常在他身邊的一個老居士說,那幾天老和尚一直是笑嗬嗬的,他覺得他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來了這一個人。

那時候,弘法寺的生活條件還很差。老和尚為了讓我安心出家,還專門為我裝修了一個房間,鋪了地毯,裝了熱水器,還裝了一台大的平板電視(後來我才知道,那台電視根本就是個擺設,因為弘法寺根本沒有接入信號)。老和尚真是用心良苦!感動之餘,第二天還是把這些拆了,我跟老和尚說:“要出家,就要跟其他出家人一樣!”說這話時,我看到老和尚臉上現出一種滿意的神情。

(二)老和尚的言行舉止,漸漸降伏了我的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先待一年”的約定在我和老和尚的心裏都漸漸地淡忘了。

老和尚讓我在他身邊當侍者,照顧他的生活和處理日常事務。正是這些年服侍老和尚的經曆,讓我近距離感受到一位高僧解行相應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境界,一位人間菩薩不為自己隻為眾生的慈悲情懷;也正是老和尚這些年的耳提麵命,使我對佛教、對人生有了重新的審視,使我從身體到靈魂都有了脫胎換骨的轉變。最終,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老和尚的生活一直是很有規律的,每天早上四點準時起床,然後打坐、誦經,七點鍾吃早餐;八點鍾開始接待信眾拜訪,直到十一點半;午飯後休息兩小時,然後繼續接待信眾;晚上八點到十點打坐、誦經。

他每天的工作其實都是在教化眾生、利益眾生、成就眾生、結眾生緣。我看到一個近百歲的老人,每天要用六個多小時的時間禪坐、誦經,再用十個小時的時間接待信眾,不厭其煩地給大家祝福,給大眾做佛法開示,感動之餘,我忍不住問道:“師父,您這麽大年紀了,何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麽辛苦呢?”他說:“出家了,就是要用功辦道、了生脫死的,不用功辦道,不精進修行,你出家幹什麽?除了自己修行,還要結眾生緣,要利益眾生、成就眾生、救度一切眾生,因為眾生是成佛的菩提華果,沒有眾生,一切菩薩都不能成佛。”

我當時對這話也並沒有特別在意,但過去很多年後,我仍然能夠一字不落地把這段話完整地複述出來,甚至當時他講這話的語氣、神態都清晰明了,曆曆在目。我知道,它已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底,並對我出家後的生命曆程產生著重大的影響。

老和尚一生用於建寺安僧、捐獻慈善公益事業的資金達數億元之多,但他老人家的生活卻異常儉樸。我剛出家當侍者那會兒,我給老和尚倒水洗臉,有時候水稍微倒多了一點點,他就會很生氣,就會罵我:“這麽浪費,下輩子讓你生到一個沒水的地方去!”

許多人既喜歡和老和尚吃飯,也怕和老和尚吃飯。每次吃完飯,老和尚的飯碗和湯碗都是幹幹淨淨的,桌上所有的剩飯剩菜都要大家吃完。一張餐巾紙,他要分成兩半使用。剛開始時,我也不適應,但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不浪費一粒糧食、一張紙的習慣。

我出家時,寺裏隻發了我兩套衣服、一雙鞋,穿了兩年後,衣服和鞋都有些破爛。有一天下雨時,我在外麵行走,發現腳是濕的,一看,鞋底已經破了一個小洞。因為當老和尚的侍者,有時候沒辦法,我就搶老和尚的衣服穿,可老和尚的衣服也很舊,脫衣服時力用大一點,就爛了。最狼狽的是有一次到四祖寺訪問,我唯一的一雙長襪送去修補了,因為走得急,一時沒來得及取回來,老和尚看到我沒有穿長襪,嗬斥我不講僧人威儀。我說:“師父,這是在別的寺廟裏,可不可以給我點兒麵子啊!”但他不依不饒,我還是被罰跪香。

每天晚上十點,老和尚睡覺以後,我都要整理、記錄、總結老和尚一天的生活,往往到晚上十二點才能睡覺。睡覺晚了,有時候很難在淩晨三點多鍾醒來。遇到這種情況,老和尚就會拎著一個半米長的棍杖到我住的房間,對著我啪啪啪抽,抽完就走。

有時候,伺候老和尚洗漱完之後,我就坐在他身邊誦經。在他老人家身邊誦經,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心無旁騖,但我畢竟年輕,睡眠不足就會犯困。此時,老和尚連看都不看一眼,拿棍杖啪地就打到我的臉上。

剛出家那會兒,老和尚總是交代一些很難完成的事情要我去做,他隻說:“你去做吧!”可當我想盡一切辦法好不容易完成並興高采烈地告訴他的時候,他卻表現得像已經把這事忘了,隻是吩咐我去做下一件更難的事。那段時間,老和尚對我可以說苛刻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每天,不管我做什麽事,老和尚總是說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最多的一天,我被罵了十四次,早晨一睜開眼睛就被罵,晚上哄他睡覺,他還是罵。

當時,我不僅僅是感情上承受不了,而且連所有的信心、所有的自尊都給他擊得粉碎了,真有一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感覺,痛苦得連痛苦的念頭都生不起來,絕望得連絕望的念頭都生不起來。後來我才理解,這是師父治我們凡夫我執、我慢習氣的一種訓練。他要借此把你以前在頭腦中建立的東西擊得粉碎,然後把你真正的信心、真正的智慧、真正的慈悲寬容,從內心深處漸漸地生起來。

有一天,老和尚罵我的時候,我突然變得非常高興,老和尚就問:“我罵你,你那麽高興做什麽?”我反問:“師父,你罵我是為我好,還是為我壞啊?”他說:“我當然是為你好了。”“這不就得了!你為我好,我為什麽不高興呢?”我把這句話一說出來,他就說:“這下麻煩了,以後掛個老虎在你麵前都沒用了!”從此以後,老和尚再也沒有罵過我。

(三)為完成背誦經書的任務,我睡了幾年地板

為了讓我了解中國佛教的現狀,我出家第一年,老和尚就帶我參訪了上百家寺院。看到那些被曆代高僧大德視為佛門命根的叢林儀軌已漸漸退出了現代寺院僧侶日常修行的舞台,大多成了一種裝點和門麵,老和尚心裏很不是滋味,而我也因此發下誓願:盡快搜集老和尚所傳承的禪堂儀軌及梵唄經唱,編輯整理出一套適合現代人繼承學習的《中國漢傳佛教叢林儀規及唱念規範》叢書及教學片。這件事在八年以後曆盡艱辛最終得以完成,那是後話。

剛出家那幾年,除了每天處理日常事務,老和尚給我布置的功課非常繁重:每天早上三百拜、晚上三百拜,一天誦十遍《普賢行願品》、一千遍《大悲咒》,每個月還要學會背誦一部經書。多數時候,一天工作時間達十八個小時,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普賢行願品》是老和尚曾經用血書寫過的經書,也是老和尚最推崇的一部佛經。有一天,我跟他說我可以十二分鍾誦一遍,老和尚說他十分鍾可以誦一遍。過了幾天,我發現自己十分鍾能誦一遍了,告訴他,他說他可以八分鍾誦一遍。等到我可以八分鍾誦一遍了,老和尚又說他可以七分鍾。為了趕上老和尚這一分鍾的距離,我整整誦了三年。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部經已經完完全全融入到我的生命當中,行住坐臥,吃喝拉撒,念念不絕。你發現你所誦的經文,沒有一遍是相同的,沒有一句是相同的,沒有一個字是相同的,你無法用眼耳鼻舌身去觸覺,無法用意識去想象,你所感知的每一個字都在放光,感覺世界在極度的絢爛中歸於平淡,又在極度的平淡中歸於絢爛。你當下才了解到這個世界是多麽渺小,個人如同虛空中的塵埃,是多麽微不足道。你轉身環顧四周,發現一切的人與事,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已與過去大不相同了。當我把這個感覺告訴老和尚時,老和尚說:“不管它,隨它去!”

除了《普賢行願品》,老和尚要求我每個月要學會背誦一部經。出家第一年背的“淨土五經”“禪宗七經”之類的經書還是相對短小的,但到第二年就變了。第二年正月初八,師父遞給我一本《法華經》,我一看,天啊,這本書太厚了,足有七萬多字。我說:“師父,這本書太厚了!”他反問我:“你不是答應我每個月背一部經書嗎?”我說:“我答應是答應了,但是這部經字數太多了,太長了。”老和尚說:“你把僧衣脫了,回家算了,不要穿這個衣服來騙人騙己!”

於是,我在那段時間,行住坐臥,一切時、一切處都在拚命地背、背、背,除了背經書,心中沒有任何的事和人;白天背,晚上也背,經常在睡夢中背著背著坐了起來,一個晚上從**坐起來十多次,而我卻毫無所知。以至於同室的兩個師兄弟找老和尚告狀,說:“印順瘋掉了,我們不能再和他一起住。”沒辦法,我隻能主動搬出來睡地板,一直到我幾年後晉升監院,才重新搬回到房間住。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隻要有幾分鍾的空閑時間,無論是躺著、坐著還是站著,我都能睡上一覺,這功夫就是那時候練成的。一個月以後,當我興衝衝地告訴師父說我已經背會了這部經的時候,師父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拿起另外一部經遞到我的手上。

除了誦經背經,拜佛也是我每天的功課之一。有一次我實在太累了,上完早課後隻拜了兩百多拜就回來了。師父站在門口問我:“今天上殿怎麽樣呢?”我答:“很好。”他問:“拜佛情況怎麽樣?”我答:“很好。”“那三百拜都完成了嗎?”我說:“完成了。”他笑眯眯地遞給我一根香:“騙得了人騙不過佛,跪香去吧!”我這才知道,在師父麵前我幾乎是透明的,從此老實用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老和尚苦求佛道,為法忘軀的故事我是在出家以後才慢慢知道的:高旻寺禪修七年不出山門、三步一拜朝禮五台、閉關修行、刺血寫經、燃臂孝母……這些故事一次次地感動著我,也鞭策著我。因此,那些幾乎不近情理的苛求與嚴厲到後來讓我感覺到是如嚴父般的慈悲與關愛,那些魔鬼般的訓練讓我受益無窮。如果沒有師父,我至今都無法體會“不曆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的禪悅。每每回想到此,我就禁不住潸然淚下,如今多想再感受一次那香板打在肩上的痛楚啊!

(四)老和尚把衣缽傳我的同時,也把責任傳給了我

老和尚一生修行,弘宗演教,法流天下,徒子徒孫遍布四海,突然在九十四歲時收一個“大徒弟”,原有的穩定狀態一下被打破,徒弟們有些想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這一點上,老和尚對我的要求是“要有氣量”。

過堂的時候,有人把我的碗扔到窗外去,我再去拿一副碗筷,裝好飯菜,還坐原來的位置,不慍不火地吃。有人騙我上車,把我帶到關外後讓我“滾回老家去”,他們回到寺裏的時候,我也“滾”回寺院來了。大年初二,有人把我的房門一腳踹開,把大年初一未吃完的剩飯和未收拾好的墨汁潑到我的身上。

在師父麵前無中生有地告狀更是家常便飯。這時候,老和尚總是坐在那裏聽著,也不發表意見。有人急了,組織幾個人集體威脅老和尚:“要麽他走,要麽我們走!”老和尚說:“我從來沒有留過你們,是印順留的。”

有一次,一紙關於我的“莫須有”的材料傳到老和尚手裏。老和尚拿著這份材料問我:“你看過這份東西沒有?”我說:“看過了。”他說:“你給我念一念!”我說:“這有什麽好念的?”他說:“念一念沒關係嘛,這點氣量還沒有?”我念了。老和尚問:“你怎麽看這事?”我反問:“您怎麽看呢?”他說:“我問你哩!”我說:“荒唐,太抬舉我了!”他說:“這本來就是一張廢紙嘛!”他把這份材料遞給我,說:“不過你得拿一張紙來換這張紙,作為憑信。”我當即拿出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偈:“本來幻化軀,煥劫現人間;說法無生法,利人反誤人。”

寫這首偈子原來隻是想調侃一下師父,沒想到他興高采烈地收起來了,還說:“你準備一下吧,我明天傳法給你。”第二天,師父在法堂很莊嚴、很隆重地為我傳了法,法卷還是他老人家親筆寫的,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還題了四個字——衣缽真傳。

2008年8月6日(農曆七月初六)早晨四點半,深圳弘法寺大雄寶殿與往常一樣站滿了做早課的僧俗兩眾,老和尚身著紅色袈裟做了一次開示——一次在弘法寺曆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開示。老和尚說,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但是“我本人老了,這個身體沒有辦法來完成這些任務”,接著他說,“我的接班人就是印順,現在由他任首座代方丈,讓他來負責完成我沒完成的這一切任務”。

2008年9月29日是農曆九月初一,老和尚對我說:“我一百零二歲的生日就要到了,我想在這之前把你升座的事給辦了,時間就定在10月18號吧。”我一聽,就覺得這事不可能完成,弘法寺作為中國佛教協會直屬寺院,新任方丈升座,需要從羅湖區、深圳市、廣東省一級一級往上報,把“十一”七天長假計算在內,也隻有二十天時間,各級領導日理萬機,又不是專門等著辦你這件事情,如何完成報批過程?

許多事情就是這麽不可思議!這麽個不可能在二十天內完成的大事,居然就一路通暢辦完了。10月18日,在國家、省、市有關領導和來自世界各國大德高僧的見證下,一百零二歲的老和尚將我送上法座,那時候,我感覺到肩上的這副擔子沉甸甸的。

我剛升完座,老和尚就提出深圳佛教協會要換屆,要我當會長,他天天找統戰部,態度非常堅決。在中國佛教協會換屆時,他說得更為直接:“我這麽大年紀了,不用考慮我,印順要上,他對中國佛教的發展會有大的貢獻!”老和尚說這些話時,很真誠,很動情,把很多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弘法寺,自從我升座之後,老和尚就要求從方丈室搬出來,但我堅決不同意。我跟他老人家講:“您老人家坐的方丈室不能動,方丈牌掛在那兒也不能動,一切都保持原狀,您老人家永遠是弘法寺的方丈。”老和尚沒有辦法,靈機一動,將若幹年前親自給我題寫的“衣缽真傳”四個大字掛在我的門口。

有人說“沒有本煥,就沒有印順”,這話一點不假。在許多場合我都說過:“這一生當中,我最幸運的是遇到本煥老和尚!”但我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煥老和尚和我的關係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師徒關係,作為一個把一生奉獻給佛法的人,老和尚心中根本就沒有“我”的概念,他選擇我,隻能是出於續佛慧命的考慮。也正因為如此,當老和尚將我送上弘法寺方丈法座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將承接一份多麽重大的責任。

(五)帶領我們一道成佛事,老和尚很是欣慰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中國自改革開放之後,僧才一直是一個困擾佛教發展的大問題,前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就發出“第一是培養人才,第二是培養人才,第三還是培養人才”的呼籲。我想,老和尚之所以對我這個小和尚另眼相看,大約在於我的年輕,在於我的可造。

在老和尚身邊的十二年,我努力讓老和尚看到我的加入帶給弘法寺和佛教的變化。而老和尚,則是我力量的源泉。每當他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說著寺裏的事情的時候,我的信心和力量就會倍增。

這些年,弘法寺在寺院內部建設上做了許多嚐試。我們用文化牆的方式營造佛教文化氛圍,出台《弘法規約》和《弘法寺管理製度》以指導僧眾修行,引入現代管理理念對寺院進行管理,這些都對全國和東南亞佛界起到了示範作用。

在佛法宣傳方麵,我們形成了一刊(《弘法》雜誌)、一動態(《弘法動態》)、一報(《慈愛》畫報)、兩網絡(深圳佛教網、弘法寺官方網站)的對外弘法格局,出版了弘法文庫係列圖書,組建文化中心統籌文化事務,與鳳凰衛視、《香港商報》和深圳《晶報》合辦的欄目也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在僧才培養方麵,弘法寺除了送僧人出國留學外,已於2011年成立弘法寺佛學院並招收了第一批學員,與北大的合作被稱為中國教育史上的一項創舉,專業的教師、先進的教學手段,弘法寺佛學院僧才培養的“大手筆”令教界內外震驚。

在佛教國際化方麵,弘法寺相繼與亞洲各國佛教界建立了聯係,其中與泰國的友好往來已成為佳話,我本人多次受到泰國政府及皇室邀請進行佛教文化交流,被國會聘為“泰國國際佛教顧問”,受邀擔任泰國國王第一世出家寺廟的住持,2011年底被泰國國王授予“華僧大尊長”的榮譽,而泰國政府贈送的四麵佛我們也迎請到深圳供養。在佛祖故地尼泊爾,我有幸擔任中華寺的方丈,和尼泊爾有關方麵建立了良好的關係。而借幾年前召開的世界佛教論壇,弘法寺僧伽合唱團演出的梵唄交響樂《神州和樂》傳遍世界,被老外稱讚:“我們非常喜歡這個能讓我們聽得懂的東方式交響樂!”

在做這一切的過程中,老和尚總是如影隨形般地指導、鼓勵和督促著我們。看到我們這些有文化的年輕和尚的加入,自己光大佛教的心願一個個達成,老和尚生出無限喜悅。在他晚年的最後幾年,他總是用語言把這種喜悅表達出來,讓僧眾同喜。

當他得知我曆時六年主持編成的《中國漢傳佛教叢林儀規及唱念規範》一書即將出版並用現代影視手法演示製作成光盤的時候,他非常高興,親自作序。在序言中,他稱讚“這是一件使禪者和學人知儀規之發展、明規矩以行持的大好事”,並稱自己“現雖已百零四歲了,還能夠領弟子們一道成就此等殊勝因緣,實乃欣慰”。

(六)師父的生死考題

自2012年春節過後,老和尚身體一直有恙,讓他住到醫院去,他不去,明確要求住在寺裏。沒辦法,我們隻能順應他老人家。

曾經有六七次,師父跟我說:“印順,我要走了。”我說:“師父,您還不能走。”話雖這麽說,但我也知道師父想走留也留不住的,因此和政府相關部門協調,早早做了預案。

2月29日,老和尚把寺院的全體執事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我要走了,你們大家各自珍重!最後送給大家的還是那幾句話,出家人須用功辦道、了生脫死,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有幾件事我要當著大家的麵說清楚:一是這些年十方信眾供養我的錢財,我一直是用來修廟,現在還剩下一些,我把它分為六份,一份用來修大洪山慈恩寺,一份用來修新洲報恩寺,剩下四份用來修萬佛禪寺。修這些廟,這些錢是不夠的,你們要幫助印順完成我這個心願。二是我死後,要荼毗(火葬)。出家人生歸叢林死歸塔,燒了幹淨。我的舍利由我修建住持的寺院建塔供養。三是我的悼詞由淨慧來寫,後事安排力求簡潔,我是一個修行人,一輩子實實在在的,所以不要搞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這都沒用……”

3月26日早上四點,老和尚和往常一起按時起床了。他讓值夜班的護士把窗簾拉開,說房間太熱,把空調關了,把扇子遞給他。他自己輕輕地扇著,突然扇子掉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護士發現他不像是睡著了,過去一看,發現老和尚的身體已經僵硬了,於是大叫了起來。

我趕過去的時候,老人家的身體越來越涼。我試著把手伸到他的手裏,但他的手僵硬了,我的手根本伸不進去,我就用兩手握著他的手。慢慢地,寒氣直往外冒,凍得我渾身打戰。我還是這樣不離不棄緊握著他的手,漸漸地,他的手溫暖了起來。他醒來後連說了三句:“印順啊,你太囉唆了,你太囉唆了,你太囉唆了。”

接著,老和尚又說:“生死隻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出家人這一點都看不開,還當什麽和尚?我該辦的事情都了了,該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清楚了,原來你答應過我讓我走,怎麽又說話不算了?”我雖然也處理過很多類似事情,但產生了這種無力感還是第一次,我回答他:“師父啊,這個題別考我,我過不去啊!”

老和尚就是被我們這些舍不下的人天天拖住,直到4月2日淩晨。

4月1日晚飯後,我到法堂前散步,看到夜空出奇地美麗,有一顆星星格外明亮,我知道師父今晚要走了。於是回房間洗了個澡,我的侍者覺得很奇怪,因為我一般不在這個時間洗澡的。我跟他說,師父要走了,今後幾天恐怕沒有時間洗澡了。

洗完澡,我給幾個人通了電話,然後回到老人家身邊,坐在他身旁。他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我也這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在這種無言的注視中,我的心變得越來越平靜,越來越空靈,沒有難過,沒有憂傷,感覺助念的誦經聲是如此美妙動聽。不知過了多久,師父像是累了,緩緩地閉上眼睛,如同往常睡著了一般,平靜、慈祥。淨慧老和尚說了一句:“老和尚圓寂了,現在是2日淩晨零點36分。”我看到一道美麗的紅光緩緩升起,飄出窗外,那一刻,異香滿堂……

我的恩師本煥老和尚就這樣走了,他去了他想去的世界,卻把對他無盡的思念留給了我。我多麽希望仍能跪在地上,把頭伸進他的懷中,雙臂環抱在他的腿側,在他用折扇輕敲我的頭的時候,給他講外出的見聞啊。可是,如今這一切都隻能在夢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