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離開江南

在杭州灣東岸的杭甬線中段,有一片群山環抱風景秀麗平原,其間碧水瀲灩的白馬湖迤邐數裏。白馬湖其實是一個下的小地方,據說從前有一個姓周的人騎白馬入湖仙去,所就有了現在這個名字。

白馬湖也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的許多湖泊的總稱,湖清澈見底。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的湖裏都長了許多水草,裏卻仍然是碧波**漾。春暉中學就坐落在白馬湖畔。

前麵兩次提及經亨頤先生,他是春暉中學的校長。校舍西式,簡潔整齊,設備精良;校風樸實,富有民主氣氛,有“北南開,南有春暉”之說。

朱自清於3 月間初來兼課時,就被那湖光山色迷住了。向校門是一條狹長的煤屑路,最使人傾心的是一座小小的黑木拱橋,慢慢地隆起又慢慢地低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橋欄杆也小巧玲瓏,朱自清十分喜歡,每次路過他都會在橋上留好久才肯離去。

白馬湖清澈的水繞著校舍緩緩地流著,樓上教室都有欄長廊,憑欄遠眺,山色水光,令人心曠神怡。朱自清之前一直在都市裏生活,這回見到這樣幽美靜謐的地方,心中難免有種說不出來的喜悅。

更讓朱自清驚異的是這裏的教員,他們是一批致力於探索新教育思想和新教育實踐的有誌之士。朱自清來校前後,學校的教務主任是楊賢江。

楊賢江是浙江一師的畢業生,是中國最早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教育問題的教育家,在他所主持的《學生雜誌》和其他教育雜誌上,不斷介紹新教育理論。不過由於當時他正在上海忙於編輯《學生雜誌》,所以實際負責教務工作的是數學家劉勳宇。劉勳宇也是新教育界的活躍分子。

在教師中,起核心作用的是夏丏尊。他年歲最長,且素性耿直,恬淡自適,待人真誠,因此很受大家的尊重。學校裏就是湖多,三麵潺潺地流著,草地也大,看過去芊芊的一片。夏丏尊非常喜愛這裏的自然環境,於是,他約了劉勳宇,在這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修建了幾間瓦屋,而且這些屋子都是他自己按日本格式設計的,正屋用拉門隔開,前麵會客,後麵做書房,小巧而實用。夏丏尊把這些房子稱為“平屋”,含有平房、平民、平凡、平淡的意思。

豐子愷是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人,和朱自清同歲,也是經夏丏尊介紹到春暉中學教音樂、美術,兼任英文教員。豐子愷多才多藝,善於將詩詞意境、學生生活、兒童情趣即興畫出。於是,他也在湖畔建了屋子,也是按日本格式構造的,他喜歡初染鵝黃的嫩柳,便在門前種一株柳樹,因此他的小屋叫“小楊柳屋”,與“平屋”相映成趣。

朱自清全家搬來後就住在劉勳宇以前蓋的小房屋裏,和夏丏尊做了鄰居,兩家的前院隻隔一垛矮牆。

夏丏尊愛種花木,講究擺設,因此他掛一幅畫,栽一盆花種一棵樹,都十分有藝術性,叫人看了十分受用。朱自清常隔壁看夏丏尊拿著剪刀修枝,提著水壺澆花,在他院子裏觀花在他屋裏品畫。

朱自清平時喜歡小酌兩杯,但是量不大。夏家有一株紫開得很好,於是夏丏尊就常邀他在花旁喝酒。多年以後,朱清在散文《白馬湖》中寫道: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的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

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淡,像是一麵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靜了。

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索醉著回去。

……

朱自清也經常到豐子愷的小楊柳屋裏做客。有一天,豐愷給朱自清剛滿4 歲的女兒阿萊畫了一幅畫,夏丏尊提起筆來在上麵題道:

丫頭四歲時,子愷寫,丏尊題。

朱自清對這幅畫愛不釋手,後來將其作為了散文集《背影》的插頁。

應夏丏尊之邀來春暉中學執教的,還有一位英文教師朱光潛,他隻比朱自清小1 歲。由於朱光潛和朱自清身材相近,性格與情趣也很相似,因此不少人都以為他們倆是親兄弟。朱光潛原來也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他十分敬重朱自清。

在朱自清的朋友中,還有教授數學並兼任訓育主任的匡互生。匡互生是湖南人,曾經參加過辛亥革命,他為人熱情而真摯。五四運動時,他曾經率眾人攻進了曹宅,並點燃了火燒趙家樓的第一把火。朱自清對這位英勇的革命家極為欽佩。後來1933 年匡互生去世時,朱自清還寫了《衰互生》一文,以示對匡互生的哀悼之情。

雖然朱自清授課任務十分繁重,但是他仍堅持因材施教,充分滿足學生們的求知欲。春暉中學國文教材內容多選自《新青年》《新潮》等雜誌,朱自清就從教授這些白話文開始入手。

通常他自己念一遍,或者叫某個學生念給大家聽,遇到有問題的地方便停下來給學生們講解。

朱自清在教育理念上也有自己的思考和見解。他十分注重對學生進行全麵的人格培養,曾在《中等學校國文教學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提出,學生學習能否認真用功,關鍵在於教師。

因此,他下決心從自身做起,以嚴正的態度對學生進行教育。

朱自清要求學生做學問就一定要認真,千萬不能有半點虎。他反對學生們寫些內容淺薄的作品,主張要在尊重生活個性的基礎上寫出有“味”的文章。

從自己的“刹那主義”出發,朱自清告誡學生要麵向實際把握現在。他的這些真知灼見都對學生有著極大的啟發。然而令朱自清始料未及的是,看似平靜的白馬湖也未能避免新舊想的交鋒。1924 年底,春暉中學連續發生了風潮。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學生黃源戴了一頂紹興氈帽上早操,到了體育教員的訓斥,師生間由此起了衝突。匡互生和豐子愷人支持學生,而一些守舊的教員則乘機攻擊思想先進的教員結果,學校不得不提前放假,並開除了28 名學生。這一決定匡互生與豐子愷等一些教員憤然辭職。

匡互生與豐子愷離開的那一日清晨,雪花紛飛,很多學紛紛前來送別他們。他們背著鋪蓋,打著雨傘,在學生們的哭與不舍中離開了這片曾經的樂土。

與此同時,夏丏尊、朱光潛等多個教員也因主張男女合校導致與校長意見不合而集體辭職了。盡管好友紛紛離開,但朱自清仍然選擇留在了春暉,因為他的家庭負擔太重了,況自己之前又答應了浙江四中要在那裏兼課。因此,一時之間白馬湖變得蕭瑟冷寂,朱自清也不禁愁緒萬千。

就在朱自清躊躇之際,1925 年,震驚中外的“五卅”慘案發了!眾多烈士的血光,猶如漆黑太空中一道閃電,瞬間把切照亮,有力地震懾著人們的心魄。消息很快傳到白馬湖,時朱自清正在小山坳的一所房子裏,寫一篇書評《山野綴拾》6 月1 日才回到校裏。當他得知這一驚天動地的血腥消息時,不禁怒憤異常,心潮難平。他似乎滿眼看到的盡是血,那紅彤彤的熱血,如熔爐的鐵水,如火山噴發的岩漿,如長江水一樣汩汩地流淌著,這是中國人民的血啊!他以顫抖的手拿起筆來,抒寫戰鬥詩篇《血歌——為五卅慘劇作》:血是紅的!

血是紅的!

狂人在疾走,

太陽在發抖!

血是熱的!

血是熱的!

熔爐裏的鐵,

火山的崩裂!

血是長流的!

血是長流的!

長長的揚子江,

黃海的茫茫!

血的手!

血的手!

戟著指,

指著他我你!

……

在這首詩裏,朱自清一改過去的詩風,以簡短的句式排列,形成急促的節奏,如急雨,如戰鼓般激勵人們去同帝國主義者進行拚死的決鬥。

過了幾天,他又寫了一首《給死者》:你們的血染紅了馬路;

你們的血染紅了人心!

日月將為你們而躲藏!

雲霧將為你們而彌漫!

風必不息地狂吹,

雨必不息地降下!

黃浦江將永遠地掀騰!

電線杆將永遠地抖顫!

上海市將為你們而地震!

……

在這首詩中,朱自清以自己豐富的想象,沸騰的**,表達了“五卅”死難烈士無限悲慟的心情,更表現了全民族的哀痛和怒。“五卅”慘案猶如一塊巨石,擊碎了朱自清本已平靜的心境於是,熱血又在他的血管裏沸騰。他又開始了思緒萬千、坐不寧的生活。

此時的朱自清對白馬湖膩透了,他的心情冷漠而孤清,這5 奔波於各地的教書生活,他也受夠了,因此他決意要走,要離這令人生厭的教育界。

朱自清下定決心要從這條“死路”中跳脫出來,他想到商印書館去,讀自己想讀的書,甚至可以不計報酬、不問職位。過,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最終沒有聯係上。

後來,俞平伯介紹朱自清到清華大學國文係任教授。

這樣,暑期過後,朱自清把一家5 口留在了白馬湖,獨自一人北上了。

從此,朱自清告別了持續5 年的中學教員生涯,告別了江南的青山綠水,開始了一輩子服務於清華、服務於大學教育的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