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野營的地點選在了B市以北一個山水相依的景區。之所以選了景區而不是保護區,是因為他們這兒回去的人太多,其中有好幾位完全沒有任何野外生存經驗,而且有康平這個對篝火有所執念的家夥。“林區縱火,牢底坐穿”的口號大家每年都喊,當然不能知法犯法。羅雅他們選的景區裏有專門規劃出來的露營場地可以盡情地舉辦篝火晚會,不用擔心任何火災問題,而且這裏有B市北部最主要的水係橫貫其中,周圍還有好幾個森林公園和保護區,風景秀麗,野生動物種類也不少。

到了秋高氣爽的日子,作為北緯40度的城市,晝夜溫差極大。天氣晴好的正午,氣度還在30℃左右,不過早晚就隻有10℃左右,到了半夜更是接近0℃。

康平一大早從學校接了羅雅、陳曉妍、房靜和林鵬,又到約定地點和接到了李佳的白樹會合。

一行人,兩輛車,選了一個非周末的日子出發,路上倒是不堵,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下車的時候,羅雅瞄到了李佳背的貓咪造型的小書包,大概塞一瓶礦泉水加一件厚衣服就滿了,她詫異地問:“你就帶了這麽點東西?”

李佳看羅雅他們背的60升登山包也表示了震驚:“要……要帶這麽多東西嗎?”

羅雅點點頭:“是啊,山裏到了晚上很冷的,防寒的衣物要帶足。還有咱們要在山裏待兩天,帳篷、睡袋要準備,食物和水也必不可少;這裏可以生火,所以我們帶了糧食、菜和鍋、餐具、藥品……”其實出發前大家拉了一個QQ群,這些內容林鵬已經在群裏說過。羅雅想,估計李佳沒注意,或者即使看到了也因為從來沒有野營經驗不知道其重要性。但馬上,羅雅他們就都不說話了,因為白樹從車上扯下來一個80升大包,頂上明顯綁了兩個防潮墊還有一個帳篷,哦,他還從後備廂拽出來一個烤肉架。

大家仿佛聞到了戀愛的酸臭味。

露營區是位於遠離河道的緩坡,出於防火考慮,麵積並不大,周圍沒什麽樹,連草都因為總被人踩踏而稀稀拉拉的。

羅雅他們架好了帳篷,洗菜的洗菜,挖坑的挖坑,搬柴的搬柴。

其實景區並沒有禁止遊人去林子裏撿那些枯樹回來燒,但是在羅雅他們看來,自然林裏的枯樹也是有其生態價值的,可以為其他生物提供營養或庇護之所;即便是在景區裏,也不能過多幹預自然。所以他們寧可繞遠,寧可更辛苦地去買專用木柴。這些木柴是從更遠一些的人工經濟林裏合法獲得的。

康平好不容易架好了帳篷,挖好了排水溝,一回頭,看陳曉妍拿著工兵鏟在那兒挖坑挖得辛苦,跑過去說:“我幫你挖吧。”

陳曉妍當然是記得他的,雖然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不那麽愉快,但羅雅接納了他,她就沒什麽意見。見他自告奮勇來幫忙,點點頭把工兵鏟交到他手裏,她就跑去幫羅雅搬柴火去了。

雲淡,風清,暖陽高照。

散發著青草香的坡地上,康平拿著工兵鏟一通操作猛如虎,累得氣喘籲籲。然而羅雅他們搬了木條回到營地的時候,看到他的“戰果”都是哭笑不得——他把長條形方便架鍋、方便生火的土溝加工成了一個比鍋大許多而且明顯過深的圓形的坑。

她們倆還沒說什麽,康平就從她們的表情上看出自己大概又幹了件蠢事,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羅雅本來是有點想吐槽的,但是思及此前自己吐槽過猛對他造成過傷害,再看看他淌著汗珠、掛著土的臉上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又不忍心了。她左右看看,對康平招招手道:“來幫個忙。”說著朝坡下走去。陳曉妍當然知道她去幹嗎,也趕緊跟了過去。

不一會兒,三人從河灘上搬回來十來塊石頭。拿石頭往坑裏一墊,又拿出鍋來試了試,一個合格的野炊灶總算是大功告成。康平的臉上也總算又有了笑意。

羅雅看他那個樣子搖頭輕笑。陳曉妍卻看著羅雅,一臉的玩味,把羅雅都看毛了。

“怎麽了?我臉上沾東西了?”羅雅問。

陳曉妍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地說:“雅雅,我感覺……你好像變了。”

羅雅感到莫名其妙:“我哪兒變了?”

陳曉妍摸摸下巴:“嗯……我也說不上來……你讓我組織組織語言啊。哎,對了,就比如剛才那個坑——要擱以前,你肯定翻個白眼讓他重新挖一個,今天你不但沒嘲諷他,還幫他擦屁股……”

羅雅趕緊抬手打斷她:“打住,是收拾爛攤子,注意文明用語。”

陳曉妍伸手一指她,“哎,你看你看!以前你什麽時候注意過我用語文不文明?我就說你變了!”她壞笑,“嘿嘿嘿,你什麽時候變這麽溫柔了?”

我溫柔了嗎?羅雅想了想,突然問:“那,你覺得我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她問得過於正經,陳曉妍都沒反應過來:“啥意思?”

“以前我總覺得,隻要我是對的,就應該直言不諱地說出來,對方也應該接受我的建議。”

“這沒什麽錯啊。”

“是沒什麽錯。但是經過康平這件事,我開始反思。有時候我過於強硬可能反而會讓事情往不好的方向發展。以森林公安這件事為例,以前我總是認為森林公安就應該怎樣,卻沒有去了解他們為什麽會做不好,沒有體諒過他們的難處,頗有點‘何不食肉糜’的味道。‘不教而誅謂之虐’啊,既然我希望他們能做得更好,那麽我切切實實幫他們做一些事,會比一味地批評指責要好許多吧?你說呢?”

陳曉妍頗以為然地點點頭:“我覺得羅爺說的都對。”

兩人回了營地,白樹和李佳也已經抱著洗好的菜回來了。房靜和陳曉妍負責給大家做午飯,李佳過去湊熱鬧。這種時候羅雅是幫不上什麽忙的,以她的廚藝,能保證吃的人不會食物中毒就不錯了,所以她跑去林鵬那邊,像他一樣躺在地上架起望遠鏡往天上看。

白樹和康平被林鵬和羅雅奇怪的舉動吸引了過去,也仰頭往天上看,隻見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你們在看什麽?”白樹好奇地問。

“看鳥啊。”

康、白二人再次抬頭看了半天,茫然地問:“鳥在哪兒呢?”

羅雅把望遠鏡遞給康平,拍了拍身邊的草地,讓他跟著躺下。

康平照做了,然而他舉著望遠鏡看了半天,一根鳥毛都沒看見。他狐疑地問:“真的有鳥?你們不會在耍我吧?”

羅雅指著天上的一個區域,對康平說:“那邊,仔細看,現在有四隻。”

康平再次舉起望遠鏡,對著羅雅指的那個方位努力地看過去,然後發現四個小黑點兒。他揉揉眼睛再看過去,卻發現黑點兒已經不見了。羅雅輕輕幫他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的角度,他才模模糊糊又看見了它們的身影。

“這是鳥?”

“對呀。”

“那……這是什麽鳥?”

“吧……應該是普通,咱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有個販子賣了一隻,你還記得嗎?”

康平震驚:“這麽遠你怎麽看出來的?”

羅雅耐心回答:“這個季節正是鳥類遷徙的季節,夏候鳥要離開,冬候鳥要遷過來。還有一些是旅鳥,就是目的地在不在這兒,隻是從這兒路過。B市的冬候鳥裏麵最常見的猛禽是大和普通,還有毛腳,這幾種喜歡高空翱翔,還喜歡跟其他猛禽聚群遷徙,時常形成鷹柱。飛起來的時候剪影輪廓差不多,都屬於軀幹壯碩、頭大、翅膀較為寬長的,而且隻要有風的天氣基本上很少振翅;因為它們都是荒原鳥類。不過大的頭比其他兩種的更尖些,翅膀上有一個區域的羽毛是純白色,飛的時候陽光從上麵照下來,看起來像開了窗戶一樣,也叫‘翼窗’;毛腳的尾根羽毛是雪白的,尾羽尖端有一條比較明顯的黑色橫條,也很容易看出來,那麽剩下的看起來最土(身上顏色整體偏深)、肥圓的就是普通了唄。”

康平讓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半晌,他才幽幽地問:“那除了這幾種,我們還能看到別的猛禽嗎?”

羅雅說:“當然啦,B市山多、林多、水多,離海也不遠,位於我國幾條主要的鳥類遷徙路線上。猛禽的話,有記錄的候鳥、旅鳥和留鳥(1)加起來有四十多種呢,其中三十多種是隼形目(2),也就是白天活動的,剩下十幾種是鴞形目的,也就是俗稱的貓頭鷹,大部分都是夜間活動。”

白樹好奇地問:“那……你都見過嗎?”

羅雅搖搖頭:“沒有呀,我目前還沒見過短趾雕和烏雕,不過老林都見過,他還拍過很多特別棒的照片,現在正在參與編纂一本《B市鳥類手冊》。”

白樹聽了眼前一亮,拽拽林鵬:“小鵬,等書出了告訴我,我一定買一本。”

林鵬點頭答好。

羅雅看康平的神情,知道他顯然很感興趣,想了想,起身回了帳篷,不一會兒,又拿了一本書走了過來,遞給康平。

康平接過一看——《中國鳥類野外手冊》,挺厚。

“給我的嗎?”

羅雅點點頭,重新在他身邊坐下:“如果你也想開始觀鳥的話,這本書可以送你。不過這個是手繪版的圖鑒,雖然能夠盡量完整地展現一種鳥的主要特征,但是和活體還是會略有差別,比如有些鳥的羽毛不僅有色素色,還有結構色,就像喜鵲,在一定的光照條件下看起來是黑白的,而另一些光照條件下看起來是藍白黑的。這本算是入門書籍。要想把鳥認對,其實除了多出來觀鳥、多看真鳥,沒什麽別的捷徑。”

“謝謝!”康平珍而重之地把書抱在懷裏。突然,他又問羅雅:“有一本書……叫《寂靜的春天》,你是不是也看過?”

羅雅倒有些詫異了:“你居然看過這本書?”

康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其實關二哥給我很長時間了,他曾經很希望我好好讀讀它,可我一直沒看,如果不是這次開會關二哥也要來,我可能還會把它放在桌麵當擺設。”他自嘲地笑著,“在你們看來,我是不是很可笑?”

羅雅沒有說話,也許康平自己都可以總結出一萬個負麵評語給自己,但她現在不太想苛責他。

康平繼續說:“最初,我以為它是一本小清新文學作品,後來我以為它是科幻小說。等我認真看完,心情很沉重。我沒想到很多我們從來不在意的東西,背後竟然會有這麽可怕的危害。那本書裏說的都是真的嗎?”

羅雅卻搖搖頭:“這本書出版於1962年,因為科技發展的時代局限性還有作者自身的一些偏頗,其實裏麵說的內容未必都有令人信服的科學依據。但它也並不是空穴來風。起碼DDT等劇毒農藥的大規模使用的確造成了當地生態環境的惡化,很多鳥類,尤其是猛禽因為生物富集作用產出無法孵化的蛋,導致種群大幅度下降——這是真的。這本書更大的價值在於啟發公眾乃至國家層麵開始重視保護生態環境,可以說是世界環境保護主義的奠基之作。”

“真了不起。”

“是啊,真了不起。不過就像當初《物種起源》剛剛問世的時候挑戰了神權而被非議一樣,《寂靜的春天》的作者蕾切爾·卡遜在這本書問世之後,遭到了一些人的猛烈攻擊,有很多人對她冷嘲熱諷,甚至說她是‘歇斯底裏的女人’‘大自然的女祭司’。還有人寫一些諷刺她的作品,說什麽人類如果脫離農藥就隻能回到原始社會。然而,你也知道,蕾切爾在她的書中說的從來不是讓大家徹底不用化學農藥,她說的是請大家慎用農藥,並且盡量不要用那些會造成很嚴重環境威脅的劇毒農藥。”羅雅苦笑道,“而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臥病在床,忍受著癌症和化療帶來的肉體痛苦,還要忍受精神層麵的攻擊。她在這樣的環境下撐了兩年,兩年之後,她就去世了。”

多麽熟悉的斷章取義,惡意曲解……他突然想起:“那個時候,你也在遭受一樣的語言暴力。而我……”

羅雅看著眼前這人突然又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仿佛他才是被欺負的那個,她失笑地拍拍他:“別想了,都過去了。”

不多時,就聽到陳曉妍喊:“同誌們,開飯啦!”幾人紛紛起身回了營地。

三位森警都沒有什麽野營、野炊經曆,感覺特別新奇。而羅雅他們跟一般的驢友不一樣,他們經常出沒的是保護區,野營時都隻帶幹糧,不會明火野炊的,帶火種也是為防不測,偶爾這樣在野外吃熱乎飯菜,也覺得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