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星期五,羅雅起得比較早,今天她有好幾組數據和錄音要拿去實驗室分析。這幾天她睡得都不錯,精神頭也足。她一邊哼著自創的小曲兒,一邊溜溜達達往最近的食堂走去。

剛走到食堂門口,羅雅聽到後麵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循聲望去,來人是一個笑得很燦爛的男孩兒,一身最普通的牛仔褲和黃格子襯衫,穿在他身上卻有別樣的陽光帥氣的味道。這人是高她一屆的學長,也是鄭教授引以為傲的得意門生之一,林鵬。

“哈嘍啊老林!”

“哈嘍啊羅爺!”林鵬加快幾步跑過來,“怎麽,我聽說這幾天發生了點兒事兒?”

“是有點,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還不是大事兒呢,這也就是你,換了別人,這可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嘍。”

“嗨,都過去了。你剛從蓮花山回來吧?走走走,我先給你接風,咱倆先去吃飯再說。”

兩人邊說邊往食堂裏走。早餐沒太多花樣,羅雅喜歡這個食堂的豆沙包,隨便又配了點清粥、小菜,和林鵬兩人隨便找了個犄角旮旯坐了下來。

林鵬卻不打算結束剛才的話題,他盯著羅雅打量了一下:“你不要每次瞎逞能,看看你這眼圈青的,好幾天沒睡好了吧?”

“沒睡好是因為前幾天帶小崽子們出去浪了,既當爹又當媽來著。現在這些小孩是越來越不好帶了,無組織無紀律,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也不知道以後考研還能有幾個願意考生態的。”

“別那麽悲觀,想想咱們這一代人小時候,也被叫‘小皇帝’‘小公主’來著。現在看看你我,還不是什麽活兒都能幹。人總是會成長的嘛。”

林鵬是個妥妥的樂天派。羅雅著實羨慕他這種遇到什麽事都能笑嗬嗬麵對的性格。

“對了,”林鵬吃完了盤子裏的飯菜,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問羅雅,“羅爺,周末有空不?”

“啥子事?”

“你日語不錯吧?周末我們幾個哥們兒要做個市場調研,需要一個日語好的妹子裝一下外賓。你要是方便的話,我們想請你幫忙。”

“裝外賓?不是什麽正常調研吧?黑市?”

林鵬嗬嗬一樂:“不愧是羅爺,明察秋毫!不過我還得跟你交個底,這個是我們幾個自己組織的調研,給你的酬勞可能會很少。而且這活兒有點危險。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不勉強你。”

“哎,見外了不是。咱們兄弟還要什麽酬勞啊。你再看看兄弟我這身手,隻要不是麵對持槍匪徒,咱還是不怵的。這活兒你不算我一個我可跟你急。”

“那咱就明天早上見。”

“妥。”

兩人吃完了飯分道揚鑣,羅雅專心做她的數據分析去了。林鵬卻多留了個心眼,他給羅雅身邊的幾個死黨發了一圈短信,把羅雅這幾天的狀態了解了個大概。

院裏論壇那件事兒早就傳開了,羅雅可以說不戰而勝,以羅雅的性格,她不會過多糾結於這種事。那麽按房靜說的那天晚上羅雅又上網到淩晨兩點半,後來發生的事才是導致她情緒不佳的主因。

社交平台就那麽幾個,校內論壇、微博、QQ群。林鵬想了想,打開了微博。

他賭對了。羅雅那篇轉發評論加起來有五萬多條的微博赫然在目。

林鵬簡單看了一遍博文,認為羅雅說得非常有道理,隻是這樣直白地在公開平台指出別人的錯誤的確可能引起反彈。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聽真話,能接受批評的。

接著,他看到了“仲夏之獅”那好多條評論和羅雅回懟的幾條。

這人大概也是個森警,林鵬想。

要不怎麽說英雄所見略同呢。

不過林鵬覺得羅雅回複的那幾條還是太客氣了,他琢磨了一下,也給那個ID回複了幾條更“凶猛”的。

輪休是個難得的可以睡懶覺的時間,康平在自己的大**舒舒服服賴到10點,才懶洋洋地拿起手機,準備刷刷新資訊。

看了幾條新聞之後,鬼使神差地,他又打開了微博。

未讀消息2條。

“你這人可真有意思,幾萬條的侮辱謾罵人身攻擊你視而不見,博主一個髒字沒說,隻是對那個明星的不當行為做出了批評,同時說了一下可能引發的不良後果,反倒成了‘戾氣重’。雙標不要太嚴重!你不想看到別人比你高明的樣子,別人說不定更不想看到你那副蠢樣呢。”

“森林公安的職責裏有沒有保護野生動植物?既然有的話,你以為把動物罰沒了就沒事了嗎?盡力挽救這些動物的生命難道不是森林公安應該做的嗎?如果真是什麽危重傷病處理不了也還算情有可原,可是連最基礎的臨時安置都做不好說不過去了吧?幹不好不如讓賢,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

ID“林雕林鴞林雕鴞”。

這是怎麽回事?一個兩個的怎麽就盯著他一個人懟呢?康平很生氣,打算好好理論一下,可是好不容易寫好一條,一點發送,界麵顯示“由於對方設置,您無法評論”。

他被拉黑了。

罵完人就拉黑,是不是玩不起?

要說這事兒還真怪不了林鵬,他是做好了跟這個“仲夏之獅”大戰三百回合的準備的。怪就怪羅雅上午做完了一組數據分析想要休息一會兒,打開微博,一眼就看見林鵬那兩條評論。這件事到現在為止,所有幫她說話的人都遭受了網絡暴力,她不想把林鵬也卷進來,所以她把那個賤兮兮的“仲夏之獅”拉黑了,然後發短信給林鵬,感謝了一下他的好意,並且表達了把那兩條評論刪掉的想法。

“就留那兒,不要刪。”林鵬回道,“你說的有錯嗎?我說的有錯嗎?既然我們說的沒錯,那就不要刪。網絡暴力是很可怕,但我跟你一樣有麵對它的勇氣。”

好吧。羅雅就知道,林鵬這個人看著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其實軸得很。

他們倆想就這麽算了,康平可不想。大號被拉黑是吧,他還可以再注冊個小號。

就在他剛建了個小號打算“開炮”的時候,有電話打進來了,是他老媽。

“平平呀,起床了沒呀?吃早飯了沒呀?媽媽有兩本書忘在書房了,你要是有空的話能不能幫媽媽送過來呀?”

好吧。小號開炮暫緩,康平跑到書房找他老媽要的那兩本資料去了。

與此同時,羅雅也接到了一個電話:“雅雅啊,你在學校嗎?昨天你們鄭老師的朋友拿了些果幹兒過來,我給你們做了些小點心啊,你要是方便的話來楊阿姨這兒拿,回去給同學們分一分啊。”

楊阿姨,就是羅雅的導師鄭教授的妻子,是這所大學曆史係的教授,主攻中國古代史。他們兩口子的親生女兒在美國讀博。少了女兒承歡膝下,楊教授就時常做些好吃的分給自己和丈夫的學生們,還會邀請學生們去他們家做客。她最喜歡的學生就是羅雅和陳曉妍,簡直視如己出。當然,偏愛肯定會招妒,之前李薇編派羅雅拍馬屁就是拿她經常出入鄭教授家當把柄的。

關於這一點,房靜當時回複:“如果一個人考研成績全校第一,如果她研二就快把畢業論文寫出來了,她還需要拍馬屁嗎?”

羅雅看了看表,馬上要中午了。她正好可以去楊阿姨那拿了東西然後去食堂吃飯。

楊阿姨做的小點心和她的笑容一樣甜,滿辦公室都是奶香和果香。羅雅臨出門的時候,她還拉著羅雅問:“雅雅啊,周末有沒有空啊?阿姨又悟出來一套五代壁畫的複原,你有空的話來試試唄。”

“姨,我這周答應林學長跟他們去做黑市調研啦。下周我再陪您做複原可好?”

“哎呀,林鵬這個臭小子,又跟我搶人。回頭我得跟你們鄭老師吹吹枕邊風,卡他畢業。”楊阿姨叉腰做了一副誇張的生氣狀,又拉著羅雅的手囑咐,“雅雅,阿姨知道你是個很要強的女孩子,但是這種黑市調查還是有危險的,你可要當心,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啊。”

“姨你放心,我會小心的。”

好不容易楊阿姨舍得放人了,羅雅拎著一大盒點心跑去等電梯。楊阿姨辦公室在頂層,電梯上來比較慢,她無聊地打開手機逐個查看消息提示。好不容易電梯上來了,她進去往角落一靠,剛好刷到微博。

一個最新的評論,ID“獅子很生氣”:“罵完人就拉黑,心虛了吧?”

這人怎麽沒完沒了的。

電梯持續下行,陸續有人進進出出,羅雅也沒在意,她專注地回複著微博評論。

玫間懷風:“心虛毛線,煩你而已。”

獅子很生氣:“拉黑我也沒用,我可以注冊小號。”

玫間懷風:“我可以把你小號也拉黑,你注冊多少我拉黑多少。”

然後,羅雅就把他剛注冊的小號拉黑了。

“What’s the f……”

狹小的電梯裏突然有人爆粗口,羅雅猛地一扭頭,喲,這不是那個漂亮得像偶像明星的學警嗎?想不到如花似玉的美人還會爆粗口呢。

康平餘光瞟到電梯裏有人回頭看他,他剛想抬頭為自己不慎的粗魯致歉,就看到了角落裏一臉揶揄的羅雅,真是冤家路窄。

“是你……”

康平很想說:要不是你在網上亂說話,我們所長也不會背一個處分。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

但是羅雅沒有給他機會。

“康警官,今天怎麽有空來我學校啊,上次那些犯罪嫌疑人審得怎麽樣啊?

“有沒有繼續搜查啊?有沒有起獲別的贓款贓物啊?有沒有查到違法交易鏈啊?怎麽著也能順藤摸瓜查到幾個盜獵團夥了吧?

“還有上次罰沒的動物,是還在你們所吧?都還好嗎?有幾隻骨折的,還有好多隻當時就特別弱的,都還活著嗎?什麽時候能轉移安置或者放歸自然啊?”

本來一門心思想要在網上狠狠罵羅雅一頓的康平突然麵對現實中的本尊,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被一頓搶白,比上次還慘,簡直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並不知道自己在網上已經懟過對方兩輪的羅雅同情地想:這麽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這位一個星期以來到底在忙啥?

電梯裏還有別的人,羅雅也不想太傷康平的自尊。眼看著一層就要到了,她對康平笑笑:“康警官,如果你來我學校不是來跟我說案情的,那就恕我失陪了。”

康平:“……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電梯間離樓門口也就二十幾步的距離,羅雅的步速很快,饒是康平刻意快走幾步想攔在她前麵把剛才沒說出口的話說完,還是沒能在走出這棟樓之前實現這個願望。

網上懟完人就拉黑,現實中懟完人就跑是吧?

康平脾氣上來了,在樓門口拉住了羅雅的胳膊。

“你等等。”他連客氣的稱呼都不用了。

“鬆手。”羅雅微微轉過頭,用一種關愛傻子的眼神關愛了他一下,“剛才電梯裏人多,我不想太傷你麵子。但是康警官,你不可能永遠是個學警,別人也不可能永遠容忍你這樣懈怠。除非你以後不做森警,要做就拜托你擺正態度,把業務能力提高上去。否則別怪我下次還懟你們。說來,這兩天我在網上也遇到一個人,十有八九是你同行,業務能力不咋地,酸話怪話倒是一大堆。嘖嘖,你最好不要變成那個樣子,那隻會讓人徹底瞧不起你。”她說著,並沒有像那天盛怒之下時那樣狠狠甩開他的鉗製,而是慢慢擰轉手腕,以一種絕對優勢的動作把手抽了出來,然後盯著他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道:“不要嘴上說不過就想動手。真打起來,你未必討得了便宜。萬一我沒輕沒重把你這張漂亮的臉蛋打殘了就太可惜了。”

說完,她再一次給他留了個英姿颯爽的背影,兀自溜達去食堂吃飯了。

康平再一次淩亂。他不是沒見識過羅雅當初一腳撂倒販子的動作,那叫一個快準狠,剛剛羅雅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動作,是一種實用徒手格鬥技巧,應該是源自西斯特瑪(1),她用這個動作告訴他,她剛剛並不是在吹牛。

康平從小就生得漂亮,人也聰明可愛,凡是見過他的,上至八十歲老奶奶,下至剛會走路的小女娃,沒有不喜歡他的,大家對他說話從來都是柔聲細氣的,哪有女孩子會這麽無情冷酷地對待他。康平免不了有很大的心理落差。

看把她給厲害的!這種偏執、刻薄的人肯定沒朋友!康平決定,一定要把羅雅這種女孩——不,她都不能算個女孩,她就是個母老虎,母夜叉——列為黑名單榜首。

康平垂頭喪氣地往家走,路過老媽說的那家新開的寵物店,進去買了狗罐頭,又跟店裏的小貓玩了一會兒,心情才慢慢轉好。

嗨,自己實習結束還不知道要分到哪兒呢。那個羅……是叫羅雅吧?好像是研二,應該也很快就畢業了。大不了自己明年少來學校溜達。偌大一個B市,自己惹不起還是躲得起的。隻是,他有點擔心,羅雅不會盯著他們派出所不放吧?隔三岔五找個碴在網上罵他們一通這種事,她恐怕做得出來的。啊!還有,自己今天在學校遇到她還跟她拉拉扯扯這事,她那麽睚眥必報,不會又要添油加醋在網上胡說吧?

想著想著,康平的頭又大了。剛才那麽衝動幹什麽?還嫌讓人抓住的把柄少嗎?他趕緊打開手機搜索微博,看那個“玫間懷風”有沒有發什麽新的吐槽他的內容。

微博上一片寧靜。

生怕羅雅在微博上放大招,所以他每隔一會兒就打開手機看看。一直持續到晚上睡覺前。還好無事發生。

羅雅當然沒空理康平,她回去之後又分析了幾組數據,就著手準備第二天調查黑市的事了。

林鵬選羅雅來協助調查是有原因的。B市有很多文玩市場,規模都不小,金銀珠寶、書畫擺件等不勝枚舉,也不乏象牙、犀角、玳瑁、穿山甲鱗片、盔犀鳥頭骨等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製品混跡其中,可謂真假參半,黑白相間,當然,如果是真貨那是被明令禁止或限製交易的。這裏麵,尤其以象牙和玳瑁製品最受日本人喜歡,非法買賣和小件走私屢禁不止,甚至一些手藝人為了迎合日本人的特殊愛好,會把那些野生動物製品雕刻成春宮圖、**等。

這幾年瀕危物種管理辦公室、林業、工商、海關等部門查處越來越嚴格,不法商家不敢明著把那些違禁商品擺出來,碰到生麵孔來問也大多會說沒貨,倒是對外賓防範不那麽厲害。

羅雅的日語口語水平不錯,日常交流不費勁,但如果要裝識貨懂行的日本人,她還得另下功夫。詞匯是很容易補充的,作為“外賓”,她也不用去特意使用黑市暗語。她要努力做到的是讓自己的氣質看上去像日本人。

除了前男友,這幾年她也認識了別的日本朋友。羅雅努力回憶那些女孩子的言談舉止,對著鏡子反複練習。語調,語氣,音質,整體氣質,都要做很大的改變。

“こんにちは(你好)。”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請多關照)。”

“逆嚎,臥香腰那葛。”

傍晚房靜回寢室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羅雅對著鏡子點頭哈腰、擠眉弄眼的樣子,逗得她哈哈大笑,自己笑還不夠,還發了一圈短信把陳曉妍她們幾個全找了來。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給羅雅提出各種建設性、非建設性的建議和意見。

多虧了這幾位的“耐心”指導,晚上睡覺前,羅雅的“聲台行表”總算像那麽回事了。

周六一大早,房靜6點就起來了,把羅雅拉起來化妝,還把自己的豆綠色小清新裙子借給了羅雅。

“雅雅,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安回來啊!”房靜模仿日本老電影裏的場景揮舞著毛巾倚門相送。

羅雅不習慣地扯了扯小裙子,又回憶了一下昨晚好不容易找到的感覺,以一種非常別扭的姿態找林鵬他們會合去了。

“羅……咳,妹妹早啊!”林鵬看到羅雅的新造型,一句想要脫口而出的“羅爺”硬生生拗成了“妹妹”。

“不要叫我羅爺,今天我叫安藤雅子(Ando Masako),你們可以叫我雅子(Masako)。”

吃罷早飯,該商量的也都商量得差不多了。生態學這個專業是不方便提的,學這個的絕大多數都是生態保護和野生動物保護的堅定支持者。這幾年舉報野生動植物相關違法犯罪行為的主力就是這些學生,更有人在微博等公共媒體平台公開嚴肅批評文玩圈裏炒作和消費瀕危野生動物製品的現象,現在已經成了不法商販的眼中釘。

同伴裏有人把家裏的商務車開出來了,一行六人上車後,林鵬一聲令下,大家首先向B市最大的文玩市場進發。

這個市場位於B市南三環附近,占地五萬多平方米,最早創立於上世紀90年代,除了賣各類文玩字畫、珠寶玉石,也有些現代工藝品。這個市場分好幾個區,有三個入口。靠近正門的前半段是一個很大的露天市集,說是露天,其實也是有個巨大的遮雨棚的,隻是沒有牆,幾百個小販在棚子底下擺攤,每個攤子都不大,賣的基本都是些小件,很多還是仿的。而靠近東西兩個側門的後半段卻有一排排的仿古平房,飛簷鬥拱,裝修也都十分雅致,裏麵都是比較大的店家,賣的東西通常也更真、更值錢些。羅雅一行要分三組,分別從不同的入口進入。

羅雅和林鵬是A組,兩人假扮成情侶,走的是正門。外麵驕陽似火,一下車兩人逃難一樣地快速走到市場裏有遮陽棚的地方,這才鬆了一口氣。

其實這個文玩市場是有所謂“鬼市”的——每周末的兩天,淩晨4點市場就會開門,買賣的都是“高級貨”。

在古代,要出手這些“高級貨”的大部分不是盜墓賊就是落魄貴族,不想讓人看清臉認出來,才選在天不亮就出貨。如今盜墓賊當然少了,落魄貴族更是沒有,但是鬼市被行家們保留了下來。

羅雅他們之所以沒選在鬼市交易的時間進來,是因為他們的年齡、身份跟古玩行家不沾邊,跟真行家一搭話準得露餡;而且鬼市交易的東西大多是古物,更可能是有許可證的,他們查也沒用。反倒是白天出來的這些小販子手裏可能有各種違禁商品。

羅雅裝作對什麽都很感興趣的樣子,在這個玉器攤子前麵轉轉,又在那個木器攤子前問問。操著那種半生不熟的、一聽就是外國人說的中文,中間還夾雜著日語,以一種盡量壓低但還是能讓周圍人聽到的音量跟林鵬交談著。她說的日語林鵬當然不大能聽懂,隻能胡亂應付一下,但是那些故意說得亂七八糟的中文林鵬可是全都能聽懂的,他一邊憋著笑一邊放慢語速給羅雅“講解”。

林鵬長得高大帥氣,羅雅今天特意連胳膊、腿都上了很厚的粉底,愣是把小麥色的皮膚捯飭得白了好幾度,穿上清雅的連衣裙,加上房靜給她化的淡妝,配上同學們七拚八湊來的涼帽、彩色墨鏡、耳夾、項鏈、小手表,整個變了個人,再加上她的眼睛本就又大又圓,睫毛卷曲,現在是一個高挑的日本“淑女”。兩人走在一起十分引人注目。

不一會兒,很多小販就注意到了這一對兒“異國戀人”,紛紛向他們兜售起自己的貨物。在他們看來,羅雅這個日本小姑娘已經被琳琅滿目的中國工藝品迷住,並且挑花了眼,而林鵬是一個想要極力討好自己女朋友的中國學生,實際對文玩一無所知。這樣的客人“宰”起來是最容易的。

“小夥子,來看看這個,上好的翡翠,多稱你女朋友啊。”

“日本朋友,來看看這個,紅寶石的胸針,你戴,大大的漂亮!”

“不會日語你能不能別出來丟人了?”一個坐在角落的攤主大笑著說。接著他也開始用流利的日語夾雜著中文向羅雅和林鵬二人兜售起麵前的貨物來:“小姐你看,這是清朝的古董,這個是明朝的。還有這些,是現在做的。這個翡翠,老坑玻璃種,水頭足,翠色也不錯。小姐是哪裏人啊?”

被嘲笑的那個小販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回一句:“行行行,你日語好,回頭來了印度人,有你求我的時候。”

羅雅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商販日語居然這麽好。要不是她做足了準備,現在可能還真的會措手不及。

“啊,我是橫濱人,先生的日語說得真好呀!比我的中文好多了。”羅雅用日語回答道,接過販子遞過來的翡翠小掛墜把玩。

“真是漂亮呀!”她說著把小掛墜在自己脖子上比量,讓林鵬看,“你看怎麽樣?”

林鵬裝模作樣地端詳了一會兒,說:“墜子是好看,但是你戴是不是太顯老了?”

“我可以買給媽媽嘛。”

“可是媽媽不喜歡翡翠呀,她喜歡象牙和珊瑚,上次我給媽媽買了一枚珊瑚胸針,媽媽特別喜歡。”

“你說得對。老板,有象牙的墜子嗎?”

很多異國情侶之間交談都是雙語摻雜的,老板聽著羅雅一會兒說日語一會兒說蹩腳中文倒是見怪不怪,反倒讚賞她願意努力說男方的母語,以後肯定是個好媳婦。然後他也配合著用中文回答道:“小妹妹,我這不賣象牙,沒有。你看,都是翡翠、琥珀和瑪瑙。要是不喜歡翡翠,可以看看琥珀。顏色鮮亮,喏,還有蜜蠟。”

羅雅也吃不準是不是自己哪兒露餡兒了被小販看出來了,或者小販的防備心比較高,抑或是他真的沒有違禁品。

這些商販都是無利不起早的,如果不是生意需要,他們也不會專門去學外語。

通常一個人精通某種外語,肯定是跟那個國家的遊客交易最多。而不同國度遊客的偏好是不同的。比如剛才那個印度語很好的商販,攤子上擺放的大多是景泰藍裝飾品、水晶寶石等,還有些絲綢繡品。而很多日本遊客則對象牙、玳瑁做成的小件感興趣。

林鵬他們一直覺得日語好的商販就算現在沒賣象牙,以前多數也賣過,或者打算以後賣。這次之所以找日語好的羅雅來幫忙,也是這個原因。

“蜜蠟是很漂亮,但我媽媽還是更喜歡珊瑚和象牙啊。”羅雅裝作很失望的樣子,把那個翡翠墜子放回了攤位。

攤主看她似乎真的不打算買,也不勉強,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羅雅裝作低頭看別的商品,攤主跟林鵬使了個眼色。

林鵬看了羅雅一眼,見她“沒有注意到這邊”,便把耳朵湊過去。

“哥們兒,這個話啊我沒好意思跟你女朋友說,象牙這東西,我不賣,我勸你們也別買。”

“為什麽?”林鵬一副懵懂的法盲臉做得很到位。

“犯法啊,還缺德!”商販壓低聲音說,“以前我年輕,不知道怎麽回子事兒,跟著我師父賣過,這不,還專門學的日語。以前就圖這東西來錢快,也沒往深裏想。前幾年我師父讓人抓了,我才知道,要弄這東西,好多是在大象活著的時候就把人家臉給鋸下來。哎呀,你想想那血淋淋的,多疼!我聽說,為了弄這東西,非洲那邊的大象快給打完了。你說缺德不缺德!我那時候一做夢就夢到缺了半個腦袋的大象追著我要踩死我。我哭啊。後來我跑到動物園,對著大象抽了自己十個大耳刮子,發誓再也不賣象牙了,不光我不賣,這幾個哥們兒,我都勸住了不讓賣。這幾年我全家吃齋念佛,噩夢才算消停了。”他說完又指指自己的攤子,“你看看,好東西多得是,咱幹嗎非賺那個不義之財呀?我看你女朋友好像真喜歡那東西,哥哥跟你說,還是勸著點兒吧。實在不行,你往後麵走三道兒,看見那幾個藍布攤子了嗎?那邊有賣猛獁牙的,跟這個看著基本一樣,可能稍微有點發灰,但是不明顯。關鍵是那都是早就死了幾千年幾萬年的,不用殺大象。”

林鵬點點頭。他能感覺到麵前這個商販說的應該不是假話。

有意思,本來他還以為這人跟他咬耳朵是背地裏有什麽貓膩,誰承想這大哥居然也算是“自己人”。礙於今天的任務,他也不方便再較真——目前猛獁象牙的主要產地是西伯利亞的雅庫特,獲取猛獁象牙很多時候也要破壞凍土層上麵脆弱的植被和水係,盡管比起屠殺現生象確實不那麽血腥,但其實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也不小,隻是因為猛獁象早就滅絕了,野生動物保護法管不到而已。

林鵬拍拍這個良心店家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了,會努力勸說“女朋友”。見羅雅還在那兒東挑西揀,便湊過去虛攬住她的肩,問:“挑得怎麽樣?有沒有中意的?”

剛才商販知道“安藤雅子”能聽懂中文,把聲音壓得極低,是以羅雅並沒有聽清他們說了什麽。但是看林鵬的表情,羅雅就知道這裏沒有東西可以“挖”。所以她也隻能略作失望地搖搖頭。

附近幾個商販見二人離開,也沒說什麽。等他們都走到隔壁通道了,旁邊一個人推了推剛剛招呼過羅雅的那個商販:“猴兒哥,我看你真要成佛了。這眼瞅著到手的生意你都不做,你就算自己沒貨,幫別人帶帶貨也能分點提成啊。你看你日語不都白學了。”

那商販雖然被叫猴兒哥,但其實不姓侯,而是姓孫,因為屬猴,人又精瘦,人中比較長,麵相上有那麽點兒雷公嘴的意思,所以從小幾個哥們兒就戲稱他“孫悟空”。慢慢地,有叫他“猴兒哥”的,有叫“大聖”的,有叫“大師兄”的,以至於後來很多人誤以為他姓侯,也跟著亂叫一氣。他在這些小事上也不計較,可唯有一樣:“不做,我發過誓不做就是不做。我跟你們說,你們要是誰做這個讓我發現了,咱們兄弟情分也就到這了。”

旁邊幾個商販連忙賭咒發誓自己肯定也不賣象牙。

猴兒哥看向羅雅他們離開的方向,那個日本小姑娘貌似鐵了心要買象牙。他除了勸勸人家男朋友,別無他法。除了跟前的幾個哥們兒,別人不可能都聽他的。他深深歎了口氣。

“老板,這個翡翠的墜兒怎麽賣啊?”

“哦,這個三千,這個小的兩千六。”

很快,有別的顧客光臨,幾個人各自招呼起來,這個角落又恢複了往常的節奏。

“剛剛那人讓我勸勸你不要買象牙。你怎麽看?”離開剛才那個攤位,估摸著商販們不會再注意到自己了,林鵬收回虛摟羅雅的手。為了安全起見,兩人小聲用英語交談。

“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出我是假冒的,所以故意那麽說。要不,再拜托別的學長去試一下?”

“好,那就再試試。如果他真的洗心革麵不再賣象牙了,我倒覺得可以跟他好好聊聊。咱們再調查,終究不如人家圈內人了解得多,你說是吧?”

“你是說想把他發展成線人?”

“沒錯。”

羅雅沉思一下,不得不承認林鵬這個大膽的想法很有可行性。

林鵬掏出手機跟B組和C組聯係了一下,說明了一下情況,他們倆則繼續一條過道一條過道地逛過去。

其間也看到幾個離遠了看著像牙雕的東西,但是仔細檢查就會發現,有的是牛骨拚接的,或者幹脆就是骨粉壓製的,有些幹脆是塑料的,連勒茲紋理線,也就是俗稱的牙紋都沒有。

雖然麵兒上的都是假貨,羅雅和林鵬也沒有輕易放過。因為有些時候這些假東西其實等於一種招牌,麵上放的假東西,庫房裏可能就有真東西。

“安藤雅子”維持著對別的東西嫌東嫌西一定要買到象牙的狀態,林鵬則跟每一個商販仔細套話,但始終一無所獲。

沒過一會兒,另外兩組各自發了反饋回來,表示那個商販可信,確實是良心商販。C組還要來了那個商販的名片。

羅雅掏出手機給C組學長發了條短信。

見林鵬不解,羅雅嘿嘿一笑:“安藤雅子以及她那個一定要買象牙和珊瑚的媽媽是虛構出來的,我媽喜歡翡翠可是真的。她要過生日啦,我看剛才那個掛墜真的不錯,剛托徐學長幫我買了,回去把錢還給他。”

“你真是個孝順孩子。”林鵬隨口誇道。

兩人說笑著繼續查探,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大棚的中央區,猴兒哥說的那幾個賣猛獁象牙的攤子就在這區域裏。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大家分區查探,又要交叉確認,肚子已經咕咕叫了,林鵬決定大家先各自去吃午飯,下午繼續查。剛好大棚區附近就有一家M記快餐店,羅雅和林鵬就選中了這裏。到了飯點兒,裏麵人滿為患,兩人一時找不到座位,隻能端著盤子靠邊等著。

突然,身後的交談聲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孫猴兒這傻×,當初不給我介紹短毛(2)門路,他以為這樣就攔得住爺爺我?現在還不是被我找到了嗎?”

“就是,這孫子忒能裝了,幹這行的誰比誰幹淨多少啊?就他會假清高。”

“嗨,還不是頭兩年他師父那事兒給他嚇了。這年頭兒,賣長毛(3)能掙幾個錢啊?還得是短毛。這回哥哥我是非料(4)也來著,亞料(5)也來著。用不了幾年,咱就能在三環以裏再攢套房子。你跟著哥哥我,少不了你的好處。往後機靈點,知道嗎?”

那兩個人是正在用餐的,羅雅和林鵬背對著他們,這個時候如果回頭會非常突兀,搞不好還會打草驚蛇,萬一被販子記住了他們的臉,以後再想在這個市場調查會難上加難。

羅雅在餐廳裏掃視一圈,然後靈機一動,拿出一麵小小的化妝鏡照了照,然後對捧著餐盤的林鵬“撒嬌”:“我要去一下衛生間。”

林鵬會意一笑,說:“好,我在這裏等位置。”

羅雅快步向衛生間走去。用餐高峰期,衛生間人也很多,尤其女衛生間門口排著長隊。羅雅排在隊尾,剛好側對著用餐區。視線穿過人群,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兩個人。而餐廳裏人來人往,那兩個人卻不會注意到她。

此時正對她的那個人應該就是已經找到門路,打算買賣現生象牙的人。聽他們剛才的對話,這人以前很可能是賣猛獁象牙的。他坐著,看不出準確身高,應該一米七左右,穿著一件深綠色T恤。人倒不是很胖,但因為脖子非常短,頭又格外大,看著就像肩膀上直接架著個球一樣,顯得很粗壯。他皮膚不是很好,生著痤瘡,有些紅紅的痘痘上還有膿包,大概是因為熱,上麵泛著一層不知道是油還是汗的**,看著有點惡心。

衛生間排隊的人群在往前緩慢移動,很快羅雅就必須走到被隔斷遮擋的地方。但她已經記住了那兩個人的特征,見林鵬正在看她,便朝林鵬微微頷首,然後跟著隊伍走到了隔斷後麵。她掏出手機,把新發現告訴了其他兩組學長。很快,收到了徐學長的回複,他已經到M記外麵等候了。

等羅雅出來時,發現林鵬已經找到了座位,隻是他坐的位置正對落地窗,還是背對那兩個人的。

羅雅走過去坐下,正好看見窗外的徐學長正背靠著M記的牆打電話。她朝林鵬眨眨眼,然後便隻是抱怨衛生間人多。還有外麵天氣熱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林鵬也不說別的,兩個人中文、英語、日語摻雜地討論起遊玩計劃來。

沒過一會兒,那兩個人就起身出門了。林鵬給老徐發了條短信,老徐不緊不慢地跟在了那兩人身後。羅雅和林鵬大致確認他們走到了大棚中區,直到老徐的身影也被人群完全遮擋,C組的另外一位學長的身影出現在那一條過道的拐角,二人這才吃完了午飯,優雅從容地收拾了餐盤出門。

根據C組的最終確認,那兩個人的確就是大棚中央區附近賣猛獁象牙的,兩人是一個攤位的,穿綠T恤那人是老板,另一個人在給他打工。

羅雅和林鵬繞了小半圈到吃午飯前的那個攤位附近,慢慢向目標靠近。

在離那個綠衣男子還有三個攤位時,羅雅被麵前攤子上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姑娘喜歡這個嗎?”這個攤子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攤位上主要是些木雕、根雕,僅在靠前的一排放了些手串,還有幾個灰色半透明的小雕件。有幾個手串上的黃色珠子,上麵帶著麵積不大的紅色圓斑。她見羅雅的目光一直盯著手串看,便隨手拿起來一個遞到羅雅手中:“姑娘識貨,都說一紅二黑三白,這紅的可是好東西,不多要,4000元你拿走。這個帥哥是你男朋友吧?”她又轉對林鵬說:“帥哥,看你女朋友這麽喜歡這個手串,還不買一個送她?”

剛剛老板說的“一紅二黑三白”都是有說法的:紅,指鶴頂紅,並不是武俠小說裏的那種劇毒,而是盔犀鳥的頭骨;黑,指的是犀牛角;白,指的就是象牙。這幾種野生動物都是瀕危物種,也是國家二級以上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她賣的手串裏就有一紅、二黑。當然,這些也就是個貴,跟好看是一點邊都不沾的,主要是逢迎一些人“隻買貴的,不選對的”的消費心理。除此之外,那幾個大小幾乎一樣的灰色半透明雕件,用的是穿山甲的鱗片,還有那幾個木雕、根雕中,有幾個顯然用的是崖柏和紫檀,這些都是國家二級以上保護植物。林鵬的專業研究方向也是行為生態,對植物鑒定不那麽精通,要想更明確剩下幾件是不是也屬於涉保植物製品,得問B組那兩位研究植物的。

林鵬掏出口袋裏早就準備好的手帕給羅雅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是他們早就商量好的一個暗號。C組老徐打從羅、林二人走過來就一直在旁邊轉來轉去,時時關注著。看到這個暗號,他拿出手機,撥通了羅雅的電話。

羅雅接起電話說了幾句日語,又一點點提高音量,裝作聽不太清的樣子。

大棚區確實嘈雜,羅雅走到過道盡頭去“接電話”,留林鵬一個人跟攤主聊天。

講電話是假,開相機偷拍才是真。林鵬有個跟羅雅用的同係列的卡片機,自動變焦快速,電池續航能力強,存儲卡空間也大,唯一的缺點是比較顯眼,夏天男生是不方便直接用的,隻能裝在特製的女包裏,由羅雅使用。本來他們也想過搞一套專業的暗訪設備,後來發現這類設備的成像都很模糊,基本沒辦法做舉報用的證據。

羅雅今天背的小皮包經過特殊改裝,包上有一圈裝飾性的小洞,都包了金屬邊,看著很時尚。其中一個是主拍洞口。一個自製的小型潛望鏡很好地解決了相機鏡頭可能反光被人發現的問題。小相機被兩個特質的夾子牢牢固定在包底。最佳拍攝距離、角度是早就研究好了的。羅雅裝作找化妝品補妝來掩蓋自己設置相機的動作,然後真的拿出粉餅假模假式地撲了兩下粉,才迅速走回了那個攤位前。

這時候B組的張學長已經過來會合了,裝作跟他們倆不認識的樣子,自顧自挑選攤子上的東西,一邊還讚不絕口:“這個雕工真不錯。這個料好。老板,這個不便宜吧?”把那個女攤主哄得眉開眼笑。她捧著一尊彌勒佛雕像說:“今天我淨碰上識貨的了。你看這個,這個是花梨木的。還有這個筆筒,小葉紫檀!還有這個,這可是紅豆杉的,你看電視上都說紅豆杉能抗癌,現在得癌症的多,你買一個放在家裏,全家都不得病。”

B組老張以前也做過很多次這類調查,早就駕輕就熟。他跟攤主說著那些木雕的好處,一麵勾著攤主自己把那些違禁品的材料說出來。對方說黑話,他也跟著說黑話,要是不認識的怕會以為他也是在這市場混了七八年的撿漏兒行家。

羅雅見拍得應該差不多了,順手拿起一串兒犀牛角的手串搭在自己手上問林鵬:“我選擇障礙了,你看這個和剛才那個蜜蠟的哪個更稱我?”羅雅今天穿的是一條淺豆綠的小裙子,這個黑不拉幾的手串一點都不相稱,當然搭配黃色會更好一點,這也隻是相對而言,要說最相稱的,還是象牙白。這也是陳曉妍和房靜左挑右選給她選了這條裙子的原因。

林鵬當然說:“嗯,我覺得還是剛才那條蜜蠟的好看,要不咱們再去講講價。”

攤主見煮熟的鴨子要飛,不樂意了:“姑娘你要喜歡黃的,我這個鶴頂紅的也有黃,也不差,不用非得買琥珀蜜蠟。你再試試這個。”她說著拿起一條鶴頂紅的讓羅雅試。

羅雅用日語跟林鵬說:“怎麽辦?我覺得戴上這個看起來像個傻瓜,這兩個我都不喜歡,我還是喜歡剛才那個蜜蠟。”

林鵬其實聽不懂她在說啥,但是根據她的表情和語境猜到了大概,配合著說:“其實那個蜜蠟也不是很稱你,我還是覺得你戴象牙的最好看。”他說著看向旁邊的幾個比較集中的猛獁象牙攤位,把羅雅手上那兩串醜不拉幾的手串放回攤位上,禮貌但是略帶遺憾地衝那個女攤主點了個頭就拉著羅雅走了。

女攤主喊了幾聲,見喚不回兩人,悻悻地嘀咕:“不買還浪費我那麽多時間。日本鬼子真不是東西!”

等她再回頭,發現剛才一直跟她聊得熱火朝天的那個小夥子也走了。

“又沒開張。”她一臉怨色地繼續向走過路過的人們兜售。

羅雅和林鵬來到猛獁象牙攤子前,還沒等開口,那個綠T恤男子先說話了:“我剛才見過你們。”

羅雅以為他發現他們跟蹤過他,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林鵬的神經也緊繃起來,但又不能憑這一句話就判斷己方暴露。兩人正強作鎮定,就聽那人接了一句:“真有緣,剛才咱們在一個餐廳吃過飯,我們就坐你們倆後麵來著。小姑娘,你是日本人吧?”

後麵這句聽著像套近乎,但也不能因此就放鬆。這句話也可以暗示雙方都能聽到對方的談話,或者暗示雙方都知道對方能聽到自己談話。

羅雅趕緊說:“啊!那我們真的太有緣了。早知道剛才應該跟您認識一下,這樣您是不是還可以給我們算便宜些?”

那販子倒笑起來:“你這麽漂亮,那肯定是要給你算便宜些。來看看吧,要我說,還是象牙適合你。”

那販子跟同伴對視一眼,壓低聲音說:“有倒是有,但是不能擺出來。你們要是誠心買,可以跟我們去庫房看看。”

羅雅跟林鵬也相視一笑,知道今天有魚上鉤了,連忙答應。

販子讓同伴看著攤子,自己起身帶羅雅他們去了文玩市場外的一間居民樓。

一路上雙方進一步攀談起來。羅雅盡量靠外走著,因為販子身上傳來的仿佛好幾天沒洗澡的汗臭味,饒是一個生態學專業跑慣了野外的女漢子都頂不住。其實林鵬也頂不住了,但他要負責跟販子攀談套話,沒法躲,隻好一路咬牙切齒暗自苦笑著撐下去。

販子姓趙,早些年開過飯館,後來嫌賺錢不夠快,又跟人倒騰起了文玩,已經幹了快五年。之前他一直想弄一紅二黑三白,可是苦於剛入行沒有門路,又被老賣家排擠,隻能賣賣剛被炒起來的猛獁象牙。後來上麵來查了一波,幾個老賣家落網,其中就包括孫猴兒的師父。供貨商那邊一看銷路受影響,主動聯係了新的下家,他這才有機會沾手“尖兒貨”。旁邊這個一室一廳是他租下來的,雖說主要當庫房用,但也能住人。

隨著他打開房門,一股更難聞的味道撲麵而來。大概是混合了汗臭、腳臭以及幾天沒倒的垃圾腐敗的味道。

看到羅雅明顯皺起來的鼻子,趙姓販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哎呀二位見諒,我們這兒平常兩個老爺們兒住,衛生方麵沒太注意。”

羅雅矜持地擺擺手,林鵬又把手帕掏出來讓她捂鼻子用,二人才跟著販子走了進去。

原本用作客廳的空間裏擺著好幾個架子,上麵是大大小小的盒子,有紙板的,有木頭的。

販子打開一個扁木盒,裏麵有四個格子,每個格子裏都有一隻象牙鐲子。

羅雅摘下彩色墨鏡,把手鐲拿到眼前細看。勒茲紋夾角是鈍角,現生象牙無誤,而且應該不是舊件改新,用的就是新料。如果是舊件、壞件改新,那一般會穿成珠子做成手串。

羅雅立刻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請販子再多拿出一些來挑挑看。販子也覺得大生意上門,得意地又拿出好幾個盒子,一一打開給羅雅看。

厚實的手鐲、珠子大而飽滿的手串、雕工繁複的項鏈,羅雅摸著這些東西,盡量不去想大象死前遭受的折磨,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替它們報仇。

販子則在一邊說得口沫橫飛,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他也兩天沒開張了,今天這單做成了夠他吃一個月的。正想得美,大門被敲響了。

“物業,今天檢修煤氣管道,你沒看到門口貼了通知嗎?”

這是個老舊小區,門口的通知經常是舊的沒清就貼新的,加上些零零碎碎的小廣告,整個單元門上亂極了。老頭兒老太太們閑工夫多還能特意看看有沒有新通知,年輕人多半不會注意這個。趙姓販子也沒懷疑,過去開了門。

開完他就後悔了。

門外的是森警和市場監督管理局的。

趙姓販子、林鵬和羅雅都被命令靠牆蹲下。

這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抄家。趙姓販子貨架上的東西林林總總加起來價值超過兩百萬元,等待他的應該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羅雅和林鵬聲稱隻是來看貨,還沒有付款,所以不構成犯罪。森警嚴厲地批評了他們倆,並且說口說無憑,還是得去公安局接受調查。那販子這時候倒挺厚道,還替他們打包票說真的沒達成交易,被森警一瞪閉嘴了。

直到販子被押走,羅雅探頭看看,確認他絕對聽不見屋裏的聲音了,才從包裏拿出偷拍了半天的相機給森警看,順便把之前賣盔犀鳥頭骨的那個女販子也舉報了。

森警和市場監管的工作人員也立刻笑嘻嘻地變了臉,跟二人握手道:“剛才那位徐同學把事情跟我們說了,感謝你們支持我們工作。真是辛苦你們啦。以後我們還可以多保持合作。不過還是得辛苦你們跟我們走一趟,演戲得演全套嘛。”

算上最大的兩個販子,羅雅一行成功舉報了五個涉嫌非法買賣瀕危野生動植物製品的犯罪嫌疑人,這一天算是沒白來。但是也因為到森林公安處配合調查頗費了一番工夫,原計劃暗訪兩個文玩市場,最後隻完成了半個。

“今天大家都累壞了,咱們先到這兒,下周要是大家都有空我們再繼續。”林鵬帶大夥兒去狠撮了一頓火鍋,一群人才打道回府。

羅雅回到宿舍樓就衝進了浴室,光卸妝就花了二十分鍾。看著臉上還殘留的不知道是眼線還是睫毛膏的黑色痕跡,羅雅長歎一口氣,真不知道那些每天化妝的妹子都是怎麽熬的。再想想那些長期臥底的警察,羅雅心中更是對他們欽佩萬分。她隻不過裝了一天“別人”,就已經心累得想死了。

不過,如果能為那些冤死的動物討回一點點公道,受什麽罪她都心甘情願,總比像十七年前那樣,眼睜睜看著盜獵分子在麵前逞凶強得多。那時她太過弱小,除了哭喊,什麽都做不了。當時的恐懼、不忍、不甘通通變成仇恨的種子,深埋進她心裏,長出帶刺的荊棘。

(1).西斯特瑪:一種俄式格鬥術。

(2).短毛:短毛牙,不法商販間的黑話,指代現生象牙。

(3).長毛:長毛牙,同樣是黑話,指猛獁象牙。

(4).非料:指非洲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