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重返北平

闊別九年的故都,又重新走回林徽因的夢裏。

林徽梁思成一家走下西郊機場的懸梯,迎上前來的是陳岱孫教授和安排好的接人的車輛。陳岱孫在昆明時是林家的常客,寶寶、小弟對他並不陌生,他幫林徽因、梁思成拿著東西,又拉著姐弟二人,走出機場的停機坪。

陳岱孫是清華著名的經濟學教授,又具有很強的管理才能,這次北返,梅貽琦校長特派他先回清華,安排教職員工的食宿。在日軍侵華期間,軍隊駐紮在清華園,教師宿舍成了馬廄,偌大的學府變成了一座軍營,日本人在校園內大興土木,弄得傷痕累累,風景不再。陳岱孫回京後,第一任務便是清除路障,整修屋舍,恢複校園原貌,在蒼蒼西山之下,等待教授回歸、四方學子再度雲集。

他們一家乘車進城,沿途風景依舊,唯見西直門外五塔寺附近建有日人“華北農業試驗所”,占地極廣,其中有洋房數十棟。各家店鋪照常營業,有幾家因賠累而停業。汽車從西直門進城,由新街口向南,到宣武門內西南聯大複員教職工接待處暫住。

回到北平後,南京教育部指令梁思成創建清華大學建築係並任係主任。不久,梁思成接到通知,教育部和清華大學委派他赴美考察戰後美國建築教育,梁思成亦收到美國耶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的邀請,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並請他參加“遠東文化與社會”國際研討會的領導工作。美國大學發出這樣的邀請,是基於梁思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不畏艱難地堅持研究中國古代建築及其取得的成果,其論文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廣泛關注並得到普遍讚揚,他成為國際上的知名人物。

這次美國之行,梁思成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林徽因的身體。這年8月,他從北京經上海乘船遠赴美國。

梁思成走後,建築係主任暫由土木係教授吳柳生代理。吳柳生並不過問專業事務,僅僅是協助工作,凡事都要助手羅哲文去找林徽因溝通。林徽因一直是清華的客座教授,而建築係的創建工作卻落到她的肩上。那時劉致平、莫宗江、羅哲文還未到清華,正在押運營造學社圖書資料的途中,建築係隻有吳良鏞、林徽因兩個人,建築係的課程設置、添置設備、聘用教師、組織教學,林徽因都要參與過問。

建築係設在水力館二樓,隻有幾間空房子,12名學生已到校,開學在即,隻有圖板和畫凳,其他什麽也沒有,於是她把相關圖書、圖例從自己家裏取來,把畫法幾何、素描課開起來。新生入學的第一次班會,林徽因覺得應與學生見見麵,但她病得不能起床,隻好派上中學的兒子去做代表。

8月,林徽因也把全家從宣武門內國會街西南聯大複員教職工接待處(民初是眾議院,現在是新華社所在地)搬到清華大學新林院8號,這是一些名教授的住宅區。8號是一處單層獨棟的西式住宅,橙紅色磚牆,灰色石板瓦,四麵坡式屋頂,門窗南向,陽光充足,四周是綠籬圍成的庭院,這裏花木扶疏,院落幽靜。金嶽霖和幾個老朋友住得也很近。

一年級的第一次設計課,是設計一座“公園大門”。12名學生和教師吳良鏞經過晝夜奮戰,把作業送到林徽因住處。看到新學期第一批作業成果出來,她高興地與金嶽霖以極大的興趣品評著,說這張比例處理得好,那張不太像公園的大門,這張更具有歡迎的氣氛。更有趣的是,老金抽著嫋嫋煙鬥,不慌不忙地指著一張圖說:“如果把這些門排在一起,我更願從這個門進公園!”

林徽因還利用營造學社剩餘不多的“經費”,組織了一次對恭王府的測繪。她向教師吳良鏞和12名學生做了一次“開題報告”,從和坤的為人、與乾隆的關係,到恭王府的奢華與這一組建築的價值等。經過近一周考察,吳良鏞參考從林徽因處借來的一本研究恭王府的英文書,寫成《恭王府後苑的園林藝術》。林徽因看後十分高興,認為寫得很不錯,讓他把文章留下她來修改定稿。

1947年3月,費慰梅準備返回美國,行前她從南京來到北平,與林徽因和金嶽霖告別。

戰後的北平,由於經濟蕭條帶來了物價飛漲,工商業紛紛倒閉。“國統區”的鈔票長了翅膀。在他們回來的幾個月內,北平的大米由法幣900元一斤,猛漲到2600元一斤。清華大學的學生食堂前,常常擁擠著出售衣物的學生,他們把衣物鋪在地上的舊報紙上,用毛筆寫著:“賣盡身邊物,暫充腹中饑。”

看著那些孩子一張張菜色的臉,林徽因心中非常難過。饑餓的陰影籠罩著北平,也籠罩著清華園。清華園民主牆上,出現了反饑餓的呼聲:“內戰聲高,公費日少,今日絲糕,明日啃草。”也有標語寫著:“餓死事大,讀書事小。”另一個壁報上呼籲:“向炮口要飯吃!”

這時,上海、南京等地也開始了搶救教育危機的運動,反饑餓、反內戰的浪潮,由南而北,洶湧澎湃。清華大學開始罷課,高音喇叭播送著學生的罷課宣言:“今天饑餓迫使我們不能沉默。今天為了千千萬萬在死亡邊緣掙紮的人民,為了在內戰炮火下忍受饑餓的全國同胞,我們不得不放下了我們的書本。……一切根源在於內戰。內戰不停,則饑餓將永遠追隨人民。”

林徽因家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他們一家流寓大西南,整整九年,回來已是兩手空空,帶出的衣物,也在四川當光吃淨。剛剛踏上故土,貧困和饑餓如影子一樣又跟隨他們而來。

她的病也越來越厲害,痛苦又在苦苦地折磨著她。

1947年夏天,在歐洲戰場飽經硝煙浸染的著名作家蕭乾由上海來北平探望老友林徽因,這一別便是八年,他說:

1947年我從上海飛到北平。事先她寫信來說,一定得留一個整天給她。於是,我去清華園探望她了。

當年清華管總務的可真細心,真愛護讀書人。老遠就看到梁思成住宅前豎了塊一人高的木牌,上麵大致寫的是:這裏住著一位病人,遵醫囑她需要靜養,過往行人,請勿喧嘩。然而這位“病人”卻經常在家裏接待賓客,一開講就滔滔不絕。

徽因早年在英國讀過書,對那裏的一切她都熟稔,關切。我們真的是聊了一個整天。

徽因是極重友情的。關於我在東方學院教的什麽,在劍橋學的什麽,在西歐戰場上的經曆,她都一一問到了,而她也把別後八年她們一家人的經曆,不厭其詳地講給我聽。

最令她傷心的一件事是:1937年她們全家南下逃難時,把多年來辛辛苦苦踏訪各地拍下的古建築底片,全部存放在天津一家銀行裏。那是思成和她用汗水換來的珍貴無比的學術成果。她告訴我,再也沒有想到,天津發大水時,它們統統被泡壞了。

這是蕭乾那次到清華探望林徽因留在腦海裏的深刻記憶。

林徽因組織建築係學生成立了工藝美術設計小組,承攬社會上一些活兒,用賺取的收入,購買一些紙張、文具和顏料,給係裏生活困難的學生使用。她還鼓勵學生說:“‘北大大,清華清’,能在清華、北大做事,就值得珍惜。當然,前提是不能餓死。”

梁思成除了在耶魯講學,還參加了普林斯頓大學建校200周年的慶祝活動,在“遠東文化與社會”研討會上作了《唐宋雕塑》與《建築發現》兩場學術報告,鑒於他對中國建築方麵的貢獻,普林斯頓大學還授予他名譽博士學位。在美期間,他作為中國代表,參加了聯合國紐約總部大廈設計谘詢委員會的工作,並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傑出建築師,更清晰地把握了國際建築學界的理論和實戰的發展。

在美國,他與費慰梅一起修改了他帶去的文稿,在耶魯,他訪朋問友,短短幾個月卻辦了許多事,看不出是個身體有毛病的人。西南聯大教授羅常培去耶魯大學找他,撞了門鎖,留下一張紙條:“梁思成成天亂跑。”梁思成去訪羅常培,也不在,他也回敬一張紙條:“羅常培常不在家。”他們兩人還互贈一句,結成一聯:

梁思成:羅常培常不在家大儒常陪女弟子

羅常培:梁思成妄思伏驥拙匠思成聯國樓

梁思成沒想到,這時他接到北平發來的電報,林徽因的肺結核病情急劇惡化,病灶已經侵入腎髒,正要給她做一側切除手術,必須由他做出決定。他接電後決定,立即動身趕回北平。

回國前,蔣介石在解放戰爭中敗局已經顯現,美國的朋友問他今後是否還留在國內,梁思成說,共產黨也是中國人,他們也要進行建設,他願為此而盡力。

梁思成從美國回來後,看到建築係從空空的兩間房子,到現在已初具規模,教學也走上軌道,感到非常欣慰。不久,從美國托運的行李收到了,梁思成得意地向林徽因和家人展示了他精心挑選的禮物。林徽因在給費慰梅的信中調侃說:

……在一個莊嚴的場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了他帶來的那些可以徹底拆、拚裝、卸的技術裝備。我坐在**,有可以調整的帆布靠背,前麵放著可以調節的讀寫小桌,外加一台經過變壓器插入普通電源的錄音機,一手拿著放大鏡。另一手拿著話筒,一副無憂無慮的現代女郎的架勢,頗像卓別林借助一台精巧的機器在啃老玉米棒子。……我們確實聽到了錄在磁帶上的各種問候,但是全都不對頭了。思成聽起來像梅貽琦先生,慰梅像費正清,而費正清近乎保羅·羅伯遜。其中最精彩的是阿蘭的,這當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收藏一位專業藝術家的“廣播”錄音,不過迄今我還沒有按這機器應有的用途來做什麽,隻是讓孩子們鬧著玩的談話。我覺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進貢的外國鍾表。我敢說他準讓嬪妃們好好地玩了一陣子。

更有意思的是梁思成從美國帶回的那輛銀灰色Crosley(克羅斯利)小汽車,車特別小,清華的師生全叫它“小臭蟲”。

梁思成的歸來,是林徽因最大的慰藉。然而,林徽因一直發著低燒,梁思成誠惶誠恐地去問大夫,大夫建議,手術時間後延。

等待的日子是難熬的。寶寶去年通過了入學考試,秋天進入北大西語係。她平時住北大女生宿舍,隻有周末和節假日才能回清華陪母親。她每次回來,家裏往往高朋滿座,有老朋友、年輕教師和學生,簡直成了一個聚會的中心。張奚若、金嶽霖、周培源教授及其家人是這裏的常客,他們的談話沒有固定的目標,海闊天空,侃侃而談,什麽人文趣事、政治風雲、藝術見解、科學發現、學術前沿,話題十分廣泛。而林徽因總是聚會的中心,她語言犀利,博學雄辯,詼諧機智,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在那天馬行空的靈感中,不時迸發出驚世駭俗的語句。在一次聚會散去的時候,她對張奚若說“你再聽我講一句話”張奚若也說“你也聽我再講一句話”,於是二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這“一句話”整整講了40分鍾。可是到了晚上,她咳嗽、氣喘,整宿不得安閑,難以成寐。梁思成、女兒起來為她捶背,倒水吃藥。林徽因如墮五裏霧中,自言自語地說:“怎麽白天講起課來好像病好了,一到晚上又……”

為了驅趕林徽因心靈上的蔭翳,梁思成常為她安排一些戶外活動。如到頤和園遊玩,梁思成在星期天給她雇好了轎子,讓兒子和女兒陪著,到昆明湖、十七孔橋、湖邊長廊去走一走,看一看,吸納一下大自然的新鮮氣息,補償一下透支的身體。

又如到梁思莊家看新房子,常常又是一番宏論。她告訴梁思莊,窗簾單色的好看,如果是花的,最好是大花。她反對複雜和豪華,自己的家一定要cosy(舒適),要簡單。她的主張得到梁思莊的響應,用剩下的黃底加橘黃及紅色大花窗簾布給舊沙發做了罩子,地毯雖舊,客廳卻熠熠生輝。林徽因再看時得意地說:“你看多cosy!”

生活如細雨點點滴滴地浸潤著她瘦弱的身軀。

然而,林徽因在心中多次勾勒過的北平景象,並沒有因歸來而使她的心情明亮起來,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九年的浪跡萍蹤,使她的身體永遠失去了健康。

眼前她奉觴期待的,便是剪去因發燒而留在麵頰上的那兩抹淡淡的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