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從姬家窪到董家村的路上,歡顏的腦子裏想了許多事。她想到了十幾年的成長過程;想到了父親和大哥曾經給過她的那些愛;想到了那年在壺山上初見墨林時產生的心動以及後來那折磨人的懵懂相思;想到了在大哥的慈濟堂裏再見墨林時的那種驚喜與羞澀;想到了墨林當時的窘態……她當然也想到了自己與墨林那不合的八字以及可能會出現的不幸——算命先生的話不可能不在她的心裏留下陰影。但這又能怎樣,她愛墨林,墨林愛她,這就夠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做個好媳婦,好兒媳,好母親,決不能讓自己的婚姻出現任何問題。

歡顏正想著,嗩呐鑼鼓聲又一次突然響起,不一會兒,花轎停了下來。她從轎簾的縫隙裏往外看,就看見了墨林正悄悄地往轎子裏邊看。墨林的這一眼,讓歡顏的心都化了,她想,這輩子就是與他隻做一日夫妻,也是心甘。

他們在村口換了喜花後,墨林便上馬,引著花轎進了村。

太陽已經升起,董家的梢門口已聚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圍著轎子竊竊私語,有後生就悄悄撩起轎簾偷看歡顏。

相奉頭(30)拉長聲唱道:“打——轎。”聲音剛落,就見墨林本家的一個嬸子端著一個盛有各色豆子的碗撥開人群擠到了花轎跟前。她是精挑細選的兩個“依母”中的一個。隻有上有父母下有兒女中間有丈夫而且家庭和睦的女人才能被選做“依母”,能被選做“依母”的女人自然感到十分榮光。墨林的這位嬸子小鼻子小眼,個子也不高,幾顆刺齙牙一天從早到晚露在嘴唇外麵,隻要一說話,就帶得唾沫星子四濺,平日裏斷不可能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現在,她被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幾十雙熟悉、不熟悉的眼睛注視著,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榮耀。她在轎前站定腳,先煞有介事地將人群掃視了一圈,然後兩隻手倒換著盛豆子的碗慢條斯理地往上擼袖子,這衣服是她專為此事趕做的一件新衣服,為做這件衣服,耗去了她兩天兩夜的時間,也耗去了她很多的心思。昨晚,當這件衣服終於大功告成穿到身上時,她那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男人竟用了好幾個酸詞誇她好看,他還說:“明日給咱好好舞弄舞弄,讓那些平日裏狗眼看人低的人都看看,咱日子雖說過得緊巴,但咱屋人全乎……”

這時,有後生不耐煩了,嚷嚷道:“快趕緊些!看把你好事多得不行!”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拍了一下後生的頭,說:“是人家墨林色媳婦,又不是你,你猴急得想咋?”

眾人笑得更浪了。在這當兒,那女人已抓起一把豆子朝花轎的這邊撒過來,豆子打到花轎上,又從花轎上彈起來,落在圍觀人的臉上,大家便嘻嘻哈哈四散躲開。

那女人十分張揚地繞著花轎邊走邊撒碗裏的豆子,撒過一圈後,另一個早已站到轎前的“依母”才將四個夾有肥豬肉片子的白蒸饃,從花轎的四角往對角扔,人群又一次出現了**。

這個“依母”雖然比第一個長相要好,但身材卻略顯肥胖。看得出她也經過了一番精心打扮,隻是沒有第一個“依母”那樣張揚。她每走到花轎的一個角,人群就往她對麵的那個角擁。吃了打轎的饃會得好運,人們齊刷刷伸著兩隻手,都想接住那打過來的夾著肥肉片子的白蒸饃。

打完轎,相奉頭又高聲唱道:“拉——掃——帚。”一個六七歲的男娃,拉著一把上麵掛著雙爪核桃和雙爪石榴的大掃帚繞著花轎轉了一圈。

相奉頭又唱道:“燎——轎。”一個男子雙手緊緊攥著一把點燃的幹草走近花轎,將冒著白煙的幹草托著,繞著花轎左右各轉了三圈,以驅逐花轎在路上可能遇到的邪氣。

打完轎、燎完轎,便開始燃放鞭炮。膽小的人趕緊捂著雙耳往後躲。

“下——轎。”相奉頭的唱聲一落,吵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人們又趕緊往轎子跟前擠,幾十雙眼睛瞬間齊刷刷集中在轎簾上。

歡顏被二媽和大嫂攙扶著踩著轎前的條凳下到轎下,當她那精致的三寸金蓮剛在條凳上落下,就聽到了一片不小的噓聲。歡顏的腳剛踩到地上,前麵的一個小夥子便將幾把豆子往歡顏的頭臉上打過來,兩個“依母”趕緊將準備好的紅布扯開擋在歡顏的前麵。

二媽和大嫂將歡顏攙扶著跨過轎前的火盆,然後將歡顏交到頭戴禮帽、身披大紅花的墨林手中,由他牽著往院子裏走。墨林走得很慢,時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歡顏的腳下,生怕她會因頂著蓋頭看不清路而被什麽東西絆著了。

歡顏被墨林牽著,心裏說不出的甜蜜。她在心裏默默祈禱:老天爺啊,請你開恩,就這樣讓墨林一直牽著我走下去吧!她透過蓋頭,偷偷看墨林。墨林的一舉一動都讓她心醉。她在心裏一遍遍感念父親,感念他讓自己遂了心願嫁給了眼前這個男人。

就在歡顏胡思亂想的當兒,她已被墨林牽著走到了墨林母親跟前。他們在相奉頭的宣聲中,拜天地、拜高堂。墨林的父親已經過世,堂上坐的隻有墨林的母親董王氏。看到兒子引著媳婦跪在麵前,董王氏喜極而泣,心想,要是自己的男人能看見今天這一幕該有多好……今日自己對男人也算有了交代,往後自己就是有個三長兩短也不怕了……

看見董王氏哭,許多婆子媳婦也跟著抹眼淚。董秀才的突然離世,讓這個可憐的女人頓時蒼老了許多,讓還是少年的墨林突然老成了很多。站在一旁的相奉頭悄悄捅了捅董王氏的肩,低聲說:“老嫂子,大喜的日子,可不敢這樣!”董王氏這才止住抽泣,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這是高興——高興得……”

歡顏被一夥人簇擁著入洞房,門卻被鎖著,幾個董家的後生嚷嚷著要手巾,不給手巾不開門,瑞雪給了其中一個手巾,另一個卻說,鑰匙在自己手裏,瑞雪隻好又給了他一條,如此這般,瑞雪把五六條手巾給了五六個小夥子後,他們才把門打開。

這當兒,一些婆子媳婦們去看那些放在院子裏的嫁妝。她們一層一層數著綁在一對板櫃上的被褥,在雕花的衣服架子前細細辨認彩繪在那上麵的圖案,她們親手摸了摸銅質的洗臉盆、洗臉架和黃亮亮的銅燈柱……嘴裏情不自禁地發出“嘖嘖”之聲。

洞房裏,墨林本家大伯的兒子盛林準備將反鋪在炕上的席子翻過來,他故意磨磨蹭蹭,說席子紮手,紮得他抓不住。歡顏的大嫂瑞雪就趕緊從衣服下麵抽手巾。她和二媽在出門前,將幾十條手巾疊成長方形,搭在係在腰上的帶子上,整整搭了厚厚的一圈,外麵特意穿件寬鬆衣服罩著,需要手巾時,她們就從衣服下往出抽。這些手巾都是歡顏自己親手織的,顏色鮮豔,各色條紋的寬窄設計別致,比別人家婚禮用的手巾大出很多,還織得密很多,因而成了那天的搶手貨。

盛林接了手巾墊在手裏,將席子反過來後,就拿著一把上麵綁著核桃花生棗的掃帚在炕上拍,邊拍邊說:“拍一拍,撣一撣,鄉黨聽我把歌念,男大當婚女要嫁,嫁妝用車拉到這(31)。一對箱子紅堂堂,被褥放在箱蓋上。梳頭桌,梳妝匣,陪的臉盆帶架架……”他突然停下來不拍不說了,轉向瑞雪說:“不給手巾咋拍呀?你看我這嫩手都快叫這笤帚弄爛了!”

瑞雪趕緊又抽出兩條手巾遞給他。他拿上手巾說:“嗇皮得很麽,這笤帚這麽粗,兩條咋包得住呀?”瑞雪又趕緊遞上兩條。

“……先響鞭,後放炮,歡顏下轎墨林笑。大門外,換喜花,鄉黨興的笑哈哈……”他又停下來不拍不說了。瑞雪又趕緊遞上兩條手巾,說:“趕緊墊上,操心把你的嫩手弄疼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在這一要、一給中,就有了婚禮的熱鬧。盛林說著說著又停了。“又咋了?”瑞雪笑著問。

“口渴咧。”盛林說。

瑞雪趕緊給他倒茶水。

“……紅頭繩,綠手帕,明年生個胖娃娃。紮紮角(32),紅頭繩,滿院跑得蹬蹬蹬……不拍咧,不撣咧,生個帶把的就算咧……”

一段說辭竟讓盛林鬧了很長時間,引得圍觀的婆子媳婦笑聲不斷。盛林見大家高興,更是擠眉弄眼,拖腔拉調,耍怪搞笑。

翻正了席子、鋪好了褥子床單,歡顏才得以坐到炕上,洞房裏的事情也才算告一段落。

人們一窩蜂似的從洞房出來後,前場去的送飯的女人們便被請去吃下馬飯。吃完下馬飯,前場去的全體賓客才被墨林的本家大伯叫去他家吃遠接麵。吃完遠接麵才又回到墨林家準備正式吃席。

後場的送飯人到了後,被墨林的三叔請去吃腰食。吃完腰食,舉行了認舅和認老舅的儀式,歡顏的母親就拿出提前準備好的兩袱子手巾和套袖,與歡顏的二媽一起散活(33)。

吃席的時候,墨林的兄弟義林請了一群狐朋狗友坐到一張桌子上吃席。起初他們還算規矩,吃著吃著,幾杯酒下肚就都張狂起來。他們大聲劃拳,大聲說髒話,有人甚至將一隻腳踩在凳子上與劃拳的對手叫板。劃著劃著,不知怎麽吵了起來,其中的一個急了,抓起身邊的酒盅將滿滿一盅白酒潑到對方的臉上。後者見狀,也將一盅酒潑過來。相奉頭過來好言勸說,卻被義林用胳膊撥到一邊,說:“閃一邊去,關你屁事!”

相奉頭氣得嘴唇發青,全身直哆嗦,他轉身將墨林的本家大伯叫來。董秀才這一輩叔伯弟兄總共三個,他排行老二,與墨林的三叔是親兄弟,與墨林的大伯是叔伯兄弟。按說墨林的三叔應該與墨林最近,但由於三叔娶了個強勢又愛搬弄是非的三嬸,弄得兩家人的關係反而不如與本家大伯近。

隻見那大伯訓斥義林道:“你哥結婚哩,你不說幫忙,還在這瞎攪和啥哩?”

“誰攪和了?是他攪和我哩知不知道!”義林赤紅著一張醉臉梗著脖子喊叫道。

“你這不是胡攪蠻纏麽?!”大伯嚷道,下巴上的一撮胡子氣得直顫。其他桌上吃席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都圍過來看熱鬧。

“我咋胡攪蠻纏了?你去問他,他把一個啥貨娶進門了?”義林見圍觀的人多起來,更加來了勁,聲音也更大。

“胡說啥哩?這話你也敢胡說?”大伯的語氣頓時軟了下來,兩隻眼睛狐疑地看看四周。

“我哪裏胡說了,你去問鎮東街的算命先生,是不是他倆的‘八字不合’……既然‘八字不合’,咋還非得把人嫁過來,說不定她就是個‘掃帚星’……嫁不出去了,硬塞到我屋……”義林嘴裏含混不清、斷斷續續地說。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落在義林的臉上,頓時將義林的醉酒打醒,他這才閉嘴不言語了,大家也才看見墨林不知啥時候已兩眼冒火全身顫抖著站在了眾人麵前。

見此情景,義林那些狐朋狗友的氣焰頓時熄滅。他們紛紛起身離席,東倒西歪地往梢門外走。義林還想留住他們,見墨林已經紅了的眼睛刀子一樣逼視著自己,也就沒敢叫那些人,起身跟著他們灰溜溜地走了。

“都回自己的桌上去,都坐回去吃席吧……”相奉頭說。

“年輕人,喝多了嘴上就沒個把門的,胡說八道哩麽……大家嫑信那些酒話……”墨林的大伯解釋說,一臉的尷尬。

“失禮!失禮!”墨林努力讓自己麵部的表情放鬆下來,給大家深深地作了個揖,然後轉身進屋去了。

發生這一幕時,歡顏的娘家人正被安頓在廈子裏吃席,墨林端著酒壺站在一旁招呼客人們飲酒吃菜。義林的朋友鬧起來時,村裏端盤子的一個小夥子怕出事,就跑到廈子悄悄把墨林叫出來,讓他過去管一管。沒想到,還沒等墨林走到席棚跟前,義林就已經說出了那些混賬話。

兩家人一直小心隱瞞著的“八字不合”,這下被義林當眾捅了出來,而且還胡說成歡顏是個“掃帚星”,這讓墨林簡直無法容忍。鄉裏人整天就怕沒是非,一點事很快就會被傳得盡人皆知,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料。有些人的舌頭上就像帶著毒汁,能將人活活毒死。墨林和母親知道義林是啥貨,這事一直都瞞著義林,可義林的狐朋狗友多,他不知怎麽就從外麵聽到了這事。昨天,他還為這事與母親大鬧過一場,質問母親:“難不成你想讓這個‘掃帚星’毀了這個家?”

母親矢口否認,說:“胡說啥哩?人家是啥人家,能看上咱屋已經是燒高香了。”她進一步警告義林,“你給我把你那爛嘴閉緊,嫑在外麵胡說,操心你哥收拾你!”

“哼!收拾我?!收拾我也得他屁股幹淨才行。”義林歪著腦袋瞪著眼說。

“你這娃咋油鹽不進哩?你哥咋屁股不幹淨了?!”

“就這事……沒完!等我打聽清楚了……就是結了婚我也得把她趕出去,嫑想禍害我……”

尚文聽見外麵的動靜要出去看究竟,卻被瑞雪製止了,瑞雪說:“過事、過事,就是亂事哩,肯定是有人喝多了。”

日頭快要落下去的時候,歡顏的娘家人才吃完正席,坐在墨林家堂屋喝茶水小坐。墨林的母親董王氏拉過歡顏母親姬孫氏的手說:“咱娃進了我董家的門,就是我董家的一口人了,我會把她當自家的女子看待的,你們隻管放心……”

“放心著哩,你們董家書香門第,墨林這娃也知書達理,必定不會虧待了我顏兒……”姬孫氏拍著董王氏的手說,“要是她有啥不對處,你也不要遷就,隻管罵,隻管打……”

兩個婦人就像完成某種儀式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些不疼不癢的客套話說了一遍後,姬孫氏就起身準備告辭。她和幾個娘家的女眷來到洞房,對端坐在炕上的歡顏低聲叮嚀了一番,然後就和男人們坐上馬車回去了。

歡顏目送著母親、二媽、兩個嫂子及其他娘家來的女眷走出洞房,心裏卻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落,她那麽想盡快嫁給墨林,那麽想盡快離開娘家,如今坐在了墨林的炕上,卻突然很想自己的娘家,想父母,想哥嫂,想家裏的瓶瓶罐罐、豬馬牛羊。那些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一切,如今已變得不是想見就能隨便見上了,那個家已變得不是想回便能回去的了……一串眼淚終沒忍住,順著歡顏的雙頰流到了嘴邊,流到了頜下。

吃席、幫忙的人陸續散盡後,喧囂了一整天的董家的院子才漸漸安靜下來。

大約是聽了義林說過的那些話,晚上竟沒有後生來鬧洞房。不可否認,義林的話,就像一枚炸彈,將本來光光鮮鮮、排排場場的一個婚禮炸得麵目全非。參與婚禮的人們,除了義林的那些話,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沒在他們的腦子裏留下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