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裏的見異思遷

百分百的女孩,是瞬間的運氣。

百分百的投入,是紮實的耕耘。

“如果錯過了怎麽辦?那可是百分百的女孩,一生一次的機會啊!”

修哥又來了,而且這次是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連續失眠了三天。

事情發生在三天前,小周末的夜晚,酒館打烊前一小時,終於輪到“離子燙很貴”樂隊上場。台下大概有十多個人,其中有一半是醉倒的,包括老板,另外一半則是不斷拉著醉漢聊心事的人。也就是說,在場唯一保持清醒的,隻有酒保。

於是修哥有氣無力地唱著自創曲《一百種讓步的開場白》,腦中想的是一百種叫醒觀眾的開場白,鼓手的鼓棒掉了好幾次也沒有人在意。

此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慢慢從樓梯走下,手裏拿著一本外文原版書,應該是東歐藝術史概論之類的,淡淡的妝,一頭長發把燈光散射得更柔軟,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等等!我打斷修哥。

“晚上十一點半,一個白衣女文青拿著什麽藝術史概論到三流酒館聽歌,這麽離譜的畫麵肯定是投射效應(7)。你生命中是不是還有什麽沒完成的遺憾之類的?”

“亂講,反正那時候,她在我眼中就是那樣子。鮑勃·迪倫說過,有人能感受到雨,有人隻能被雨淋濕。你生性不浪漫,注定隻能當被雨淋濕的人,沒辦法當詩人啦。”

很難想象竟然有人把視幻覺(8)當成一種詩意。

進到酒館。女孩四處張望,應該正在找人,但很不巧,等她的人也加入到了醉倒的一方,於是她成為觀眾席裏唯一保持清醒的人。酒保端來一杯啤酒,她輕啜一口,優雅地抿掉上唇的泡沫,抬頭看了修哥一眼,然後……

“然後她就開始滑手機。”

我一說完,修哥便一臉驚訝地望著我:“你怎麽知道?”

“因為這是個十分合理的舉動。不過,自己苦心寫的歌被直接無視,就算繼續失眠三個月也說得過去。”

“才不是咧,正好相反,我們對上眼的瞬間,我就知道是她了,她就是百分百的女孩!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反而激發了我的表演欲,我的電吉他開始變得狂暴,刷弦石破天驚,仿佛她隻要低頭就能遙控整場演出。我們之間那種無形的牽係,就像一對失憶的情侶意外重逢,就算整場表演隻看得到她的頭頂我也不在意,因為她頭發垂下來的角度超級完美,撩發的動作無懈可擊。她讓我愈彈愈帶勁,她很清楚引誘猛獸的後果!”

“後果”就是她繼續滑手機。我才聽一半就想喊卡,而且跟村上春樹的感覺一點也不像。

“但沒想到她滑了十分鍾就離開了,酒沒喝完,旁邊的家夥也沒醒,整件事就像誤會一場。”

“結果呢?”

“我整個人都幹了,幹的地方,靈魂是待不住的。我應該義無反顧地追上去的,想起來就超後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這幾天做夢都夢到她,然後就醒了。”

“一直夢到一個人的頭頂,究竟是什麽心情呢?”

他比了一個不雅手勢。“我是認真的!”

我相信修哥。因為他並不是個渣男,沒有出軌紀錄,對於彈吉他的熱情遠大於談感情,卻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起心動念失魂三個晝夜,表明事態有點嚴重。

“如果錯過了怎麽辦?那可是百分百的女孩,一生一次的機會啊!”

“好,你先別急,讓我問個題外話:那晚的表演,你滿意嗎?”

修哥頓了一會兒。

“滿意,隊員原本就蠻有默契的,新歌也苦練了一個月,雖然上台的時間點很糟,但節奏的流動很不錯。隻是沒想到她的出現竟會讓我火力全開,那晚的音樂,聽起來是有呼吸的,而且是為她呼吸的。”

他已經完全忘記那首歌原本是寫給他的女朋友的。

“你手上那把琴呢?彈得順手嗎?”

“琴?怎麽扯到吉他?”

“先回答嘛。”

“很順啊,誰會買不順手的琴?這把算是珍貴的型號,一個前輩讓給我的。”

“如果可以,你會給它幾分?”

“嗯……85分吧。”

“為什麽不是100分?”

“別鬧了,哪有這種東西?況且吉他之神是不需要神器的,那是凡人才會糾結的事,到了我這種層級,技術等於王道。”

“如果有一天,有個高中生跑去你店裏,說請給我一把百分百的吉他,你會怎樣?”

“指著大門,跟他說出口在那裏。”

“你店裏難道沒有一把讓人感覺到百分百的吉他?虧你還是店長,怎麽連把吉他都挑不出來。”

他肯定被我刺激到了。

“就是挑不出來!首先呢,吉他不會永遠保持在最好的狀態,這種話怎麽能說滿呢,我從高中開始彈,沒看過哪一把是百分百。第二,我心中的百分百,在他心中也未必是,如果我亂打包票,他彈一彈不合手回來找我退錢,那我豈不是更虧。最後,就算你手上有把100分的吉他,不會彈,那把吉他也是零分。還不如拿把中等的琴好好練,好好跟它相處,按表操課,把技術和手感培養起來,直到夠格上台了,再來談組團的事。”

他一邊卷袖子,一邊說:“我在這圈子混得也算久,看過有人背了一把上萬元的吉他,彈了一場50分的表演,也看過有人用了一把70分的吉他,彈出100分的表演。前者淪為笑柄,後者走上神壇。可想而知,觀眾對他們的評價,跟吉他已經沒什麽關係了,100分的技巧比100分的吉他還重要!”

我認真地抄下修哥講的每一句話。在我看來,這場治療已經差不多結束了,隻是他自己還沒意識到。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把它切換成修哥熟悉的頻道。

“好,再回到那晚的表演,如果給它100分……”

“不是如果,我的表演沒有如果,它就是100分。”

這家夥如果不是我的案主,我也會把出口指給他看。

“你那麽強調技術,那麻煩幫我想想:在這場100分的表演中,你的技術占了幾分?那把吉他又占了幾分?”

“技術占九成吧,喔不,做人要謙卑再謙卑,技術七成,吉他三成。但說真的,那晚彈到後來,我覺得自己就算彈空氣吉他也能發出聲音了,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境界。”

那是一種嚴重妄想的症狀。之後他就開始在我麵前彈空氣吉他,也就是說他手上根本沒有吉他,卻一直做出壓弦與刷弦的動作,而且還不斷咬下唇,表情就像在解一道很難的微積分題,而那是我人生少數想報警的時刻。

“好,題外話到此為止。不過,你可能要失望了,因為你的算術有點問題。”

“怎麽說?”

“台下那位,並不是百分百的女孩,而是百分之三十的女孩。”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無法理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跑去了哪裏。

“我先問你,你所謂的戀愛,隻是把她帶回家像標本一樣供著就好了嗎?”

“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你有這種癖好,變態!”

沒辦法,有時候就是要忍受這種無理的指責。

“會這樣說,是因為隻有把她當標本,她才會是百分百的女孩,如果不是,我就要重新解釋了。”

他點點頭。

“接下來的比喻可能有點物化女性,但絕對不是故意的,就姑且聽之吧。我們先發揮一下想象力,把你那晚滿分的表演,想象成一場談戀愛的過程,可以嗎?”

“嗯,然後?”

“當中技術占七成,吉他占三成。問題來了,那把吉他代表什麽?”

“代表……嗯……喔,我交往的對象!”

“很好,所以即便你的對象是個百分百的女孩,也隻占了整場戀愛的三十趴(9),也就是百分之三十,對吧,這數字還是你給我的。”

“喔。”修哥開始不對空氣刷弦了。

“換句話說,剩下的七十趴,才是整場戀愛的重頭戲吧。拿到再好的琴,也得先好好跟它相處,按表操課,把技術跟手感培養起來,才會有那晚的演出。”

我把剛才抄下的內容,重述一遍給他聽。

“所以按照你的計算邏輯,不需要百分百,即便是百分之八十的女孩,隻要有純熟的技術,對你們的交往結果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除非你的對象非常糟糕,糟糕到靠技術都無法挽回。但你剛才說,沒人會買不順手的琴,所以我想你的女友應該不至於糟到這種地步吧。”

修哥搖搖頭。

“這麽說,能夠左右一段感情的,應該是這七十趴的技術囉。在愛情裏頭,技術指的就是交往時為彼此付出心血的過程,這不正是感情裏最珍貴的部分嗎?

“從初識時的客套,經過再三試探,產生信任之後,才能把自己的某部分交給對方,繼而願意為了對方去調整自己的價值觀與習慣。調整時總是會出現爭執,再從爭執中學會妥協與讓步,努力讓關係變得更成熟。我剛剛說的這些,都不是教科書上的步驟,而是你們一直以來都在做的事,那些你們早就習以為常的事。

“跟所有技術養成的原理一樣,感情是由生活中的喜劇和悲劇交疊而成的,是經過時間與淚水認證的,因此才會產生厚度,才會在你的人生中占有一定的分量。因此,即便你遇到了一個真命天女,你還是得經曆這七十趴的修煉,別以為這樣就能跳過去,也不代表你們往後的相處就能順風順水。”

修哥沉默了。

“我問你,你跟小女友交往多久了?”

“四年多吧,她大四的時候來找我學吉他。”

“這段時間,她有為你改變什麽嗎?”

“嗯,她爸媽其實很反對我們交往,除了年齡差距,還有我的收入很不OK,40歲還在租房子,表演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因為這樣,她畢業後就一直拚命賺錢,希望一起把樂器行的二樓買下來。兩年前還換了時薪比較高的工作,但從那之後,她的經期就不太穩定。還有,雖然我自己也刺青,但我還是覺得女生刺青不好看,於是她就悄悄把腳踝上的刺青用激光清除掉了。那是她18歲時偷刺的,位置並不明顯,我隻有之前教琴的時候跟她提過一兩次,結果交往後,我就隻看見淡淡的疤。後來我才知道,激光其實非常痛,每一下都像訂書針刺進肉裏一樣。”

“那你呢?”

“我喔,跟她在一起之後,好像比較有動力存錢,吉他課也多開了好幾堂,什麽爛表演都接。有一次通過前輩引薦,準備和日本廠家的吉他業務主任見麵,他們的質量沒話說,如果談下來,利潤非常可觀。但女友總覺得我的發型不太正經,後來聽了她的話,我做出這輩子最大的犧牲,就是狠下心跑去燙超貴的離子燙,結果生意談成了,但我每次照鏡子都有毀滅它的衝動!”

修哥秀出手機裏的照片,那是他們在發廊的合影,發型非常驚悚,還旁分,但表情很生動,我從來沒看過如此崩潰而又甜蜜的表情。

我把手機還給修哥,對他說:“愛情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於兩人願意為對方改變自己,哪怕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習慣或觀念。改變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你跟自己相處的時間,遠比跟對方相處還久,但你卻願意為她變動長久以來的設定,這股動力,不就恰好換算出對方在你心中的價值嗎?我相信她一定是好到某種程度,才能讓你付出對等的意願來改變自己,對她來說,你也有一樣的價值。

“但你現在的狀況卻是,無意間看到了一把新的琴,讓你的內心充滿了巨大的詩意,於是在不確定的情況下,準備放棄手上的琴,舍棄你的成員,扔掉整組練好的成品,然後重新創業。在你的職業生涯裏,有發生過這種毫無邏輯的事嗎?”

“沒有。”

“很好。因為你已經太熟悉那些相處的過程,於是忘記當初磨合的辛苦,忘記那股決定為對方改變的動力,忘記就算找到一個百分百的女孩,還是要經曆一樣的過程才能走下去,忘記如果發展不如預期,你就是兩頭空。

“又或者,你其實想分手。對於一個想分手的人來說,百分百的女孩,肯定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所以,你想放棄現在的感情嗎?”

“不想。”

“很好。”

我跟修哥都各自沉默了一段時間,修哥的表情,就像在試著回想一段久遠的旋律。

“不過我還是想問:世上真的有百分百的女孩嗎?”

“我不知道,你可以寫一首歌問問大家,可能真的有,可能前幾天才從我們眼前溜走,那又怎樣?錯過了真命天女,但能和一個很不賴的路人修成正果,跟60歲時終於等到真命天女,卻隻能感歎相逢恨晚,哪一個比較讓人不遺憾?”

“等等,你這句我抄下來,一比零了喔。”

“身旁能有一個值得我改變的人,還能共同擁有很棒的回憶,對我而言,這就夠了。對方夠好就行了,不需要百分百。”

“那夠好的程度是什麽?”

“最起碼你們的笑點要一樣吧。”

修哥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應該是想起了那個讓他想砸鏡子的離子燙。

“好,這句再借我抄。笑點,要一樣。哎,你今天兩分了耶。等等!你不會像上次一樣又是抄歌詞的吧?”

“不是,這是《麥田捕手》(10)裏的名言。”

“捕手喔,哪一隊的?”

一個連《麥田捕手》小說都不知道的人,竟然還敢談寫詩。

結束前,我隻給了一個建議,就是請他把那張離子燙合照設置成手機桌麵,重新溫習什麽叫“夠好的對象”。

其實,隻要一開始請修哥忍耐個兩周,什麽事都不用做,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便會自動降溫,變得雲淡風輕,今天的治療也能迅速收尾。但我更想讓他明白,對一段感情而言,對方要的,不一定是百分百的男孩,而是能百分百投入的決心。一百分的技巧,比一百分的吉他還重要。

百分百的女孩,是瞬間的運氣。百分百的投入,是紮實的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