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裏的理解

我們是不是忽略了?

或許,對方隻想看到我們笑起來的樣子……

“他真的很扯,從退伍到現在,沒上過一天班,一天都沒有!”

食指敲擊桌麵的聲音不斷往我身上逼近,這股波動來自我對麵的女人,一位戰力無上限的熟女主管。但離奇的是,整件事根本與她無關。

真正的案主,其實是坐在門外的男人,他被懷疑有“額顳葉型失智症”(Frontotemporal Dementia,簡稱FTD,失智症中的一種類型),早期發病時不會出現明顯的記憶退化,而是性格突然轉變,常見症狀包括變得冷漠、語言表達不順暢等。今天的評估已經花了一整個下午,原本我打算請男人的妻子進來澄清一下婚姻狀況後就快樂收工,因此根本沒料到這場單純的失智評估,最後竟然會一路歪樓(1),無縫接軌到婚姻治療。

“你說嘛,退伍後不工作要幹嗎?我做保險的,家裏又不缺錢,要他工作,隻是希望他不要整天窩在家裏。”

“我記得他是40多歲退伍的吧,陸軍中校不錯啊。”我翻回先前的晤談紀錄。

“就是這樣才慘!出了圍牆,軍銜就是曆史,而且還是沒人在意的那種。給他錢開便利商店不要,保安不做,跟我跑業務也沒興趣,眼高手低,十幾年了,每天就靠退役後的終身俸優哉過活,一點誌氣也沒有。人生每天都要有目標啊!你說是不是?”

我居然還跟著點頭,不得不說,對方的氣場著實強大,一番開示後,我已開始動搖,然後偷偷地在腦中規劃60歲以後的人生。

“當初我們結婚時,就希望他能培養一些責任感。”

“他有嗎?”

“有是有,如果符合不喝花酒,按時領錢回家的標準,他算啊,因為他本來就沒什麽朋友,哪來的交際?”

“那他退伍後呢?”

“我那時剛升職不久,工作比較忙,所以都由他負責接送女兒上下學或上補習班,三餐也都是他在料理。”

“還蠻盡責的啊。”

“這是基本的吧,我也沒閑著啊。等到女兒上大學之後,他就真的沒事幹了,每天都要我三催四請。結果呢,公職考不上,身段又不夠軟,找什麽工作都碰壁。以前他就不太擅長交際,這幾年開始變得更自閉了,對我也愛理不理的。”

“他之前個性怎樣?”

“就很隨興啊,不太會看人家臉色,年輕的時候喜歡講一些無聊的笑話,還動不動偷學放屁的聲音,再不然就偷搔別人癢,有時候連我在生氣都還這樣弄,根本長不大,我們家戶口應該要再多報個長男。他這樣都能升到中校。我們家妹妹是很吃他那一套啦,但要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知道他有多丟臉了。”

不,這種年歲還願意搞笑的男人,根本就是“國寶”(2)。

我隔著門縫望出去,“國寶男”就坐在等候椅上,臉上沒有表情,外貌比實際年齡蒼老——與其說是倦怠,倒不如說像是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不過那並不是因為淡定,而是棄械。我很確定,那樣的男人絕對不可能去偷搔別人的癢。

“他是突然變冷淡的嗎?”

“也不是,這幾年慢慢轉變的。”

我突然想起評估時,男人對我說過的話,但眼前的女人應該還不知道那件事。

“你似乎對他很失望。”

“我是不否認啦,但他更應該要對自己失望吧。他那幾個舊同事幾乎都順利轉任公職,每個都還在拚,但他完全不以為意。”

“嗯,那你有期待他要變成什麽樣嗎?”

“不知道,但至少不要在家軟爛。”

“好,假想一下:你們兩位都是馬拉鬆選手,隻不過你是跑全馬,他是跑半馬。雖然起點相同,但這是一種錯覺,因為你們一開始報名的組別就不同,實力也有落差,自然會抱持不一樣的跑法與心態。你是拚了命想超越每個選手,讓其他人隻能看到你的車尾燈,而他是隻求跑完就打卡下班的那種。在跑道上,你是雄獅,他是病貓。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跑完半馬賽程,想好好放鬆一下,於是躺在終線,納涼放空。一路領先的你看不過去,隻好不情願地停下來折返到他身邊,希望他繼續跑下一場,因為你始終堅信,人生總有下一場比賽。一切看似合理,但最大的問題是──他根本沒準備啊!

“一個是才剛結束比賽的人,一個是隻跑到一半的人,同樣要他們繼續跑下去,麵對長長的跑道,兩人的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對你而言,你的終點還很遠,還有很多人等著被你超越,你根本不需要熱身,就能維持跑速,趕上進度,因為你熱衷跑步。但他顯然不是,看他那樣,肯定比較熱衷散步。”

“這種事可以訓練啊!”

“沒錯,但前提是,他必須對這種事有興趣。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是對工作沒興趣的,隻是為了糊口不得不做,或許對你先生而言,這就是他的困境。如果你們結婚當時他就是這樣看待工作的,那當他退休時,實在沒理由蛻變成一個正向又熱情的人。”

“好,看來是我在勉強他,那他可以講啊,沒必要把我當空氣。”

“依我看,他應該不是一下子突然掉到這種狀態的。”

她點點頭。

“說實話,你先生在兩個鍾頭前跟我提過,他不是故意變得冷漠,而是放棄跟你溝通了。”

“放棄溝通?他有跟我溝通過嗎?”

“溝通不一定要正麵交鋒啊,有時候也可以旁敲側擊。會不會經過某些互動後,讓他感覺到溝通或許不會太順利,於是逐漸放棄了呢?”

“誰知道?我隻知道他之前常常練肖話(3)。”

“這就對了,要讓一個常常練肖話的人放棄互動,那需要多大的阻力啊!這表示他可能受到了蠻大的挫折。”

“可是我也很挫折啊!”

看來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沒找到關於先生的“使用說明書”,因此,我必須找到方法讓她理解先生的處境。

“我明白,你們現在的處境,很像我看過的一部電影,尤其是它的結尾,那部片叫《愛在午夜降臨前》(4),你聽過嗎?”

她點點頭,但透過她的眼神,我可以大膽地假設她一定隻聽過楊烈的《愛在沸騰》。不過沒關係,我請她給我五分鍾,讓我把故事背景交代一下,然後直接將劇情拉到結尾。

主角也是一對老夫老妻,在希臘的旅途中,兩人一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起爭執,不斷在冷戰與和解中折返。一直到最後五分鍾,女主角茱莉·德爾佩仍舊為瑣事生悶氣,苦無對策的男主角伊桑·霍克為此講了一長串自以為有哏的冷笑話,但太太卻毫不領情,直接請他閉嘴。氣氛十分尷尬,此時男主角對太太說了一段話,接著,我把那段台詞轉述給她聽。

她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沒再多講什麽,隻是抿著唇,臉上甚至還有一點點不屑,對治療的一方而言,那是個讓人有些氣餒的表情。

“我知道了,今天差不多了吧。”

語畢她隨即起身,對於眼前的會談桌與對談都不太留戀,隻是低著頭,躲過我的注視,徑自走向外麵那位落寞的男子,連背影都顯得那麽倔強。

或許,今天的對談對她而言,隻是用來確認自己的委屈,一旦回到家,她可能就會忘記大部分的內容,隻留下某些情緒。但我希望,她不要那麽快忘記那段台詞,那段她丈夫始終無法說出來的台詞:

“其實我這樣做,都隻是想逗你笑而已。你想要真愛,這就是了,它並不完美,但這才是真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取悅對方或被對方取悅,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不是因為這件事的難度多高,而是我們已經習慣不去做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我們一直渴望看見對方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而忽略了,對方或許隻想看到我們笑起來的樣子。

哪一種樣子,比較珍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