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學津門(1913~1917)
周15歲時,便開始自己操心上學的事。在沈陽時,他住在四伯父周貽賡家中。1913年,周貽賡工作變動,調到天津,在長蘆鹽運司催運科當科員。周恩來隨伯父母一起遷到天津。周貽賡沒有子女,周恩來同四伯父、四伯母生活在一起,住在天津河北區的三間平房中。由於天津的學校中有英語課,周恩來先進大澤英文算學補習學校補習功課,然後考入天津的南開中學。
周的誌願是南開中學(11),這是一個由美國資助的學校,以不墨守成規著稱,而這卻引起了他的叔伯們和他父親的擔心。但是,由於已通過了入學考試,周不顧長輩們的意見而注冊入學。
天津,一個舊工業城市和商業港口,對中國的未來完整來講,它充滿了教訓。這些教訓包括大量外國人住在不受中國司法管轄的地區內,叫做“租界”,另外還有殘暴的軍閥統治。南開可以為促進周的天才和理想得以發揮和實現提供一塊合適的陣地。他所經曆的封建家庭生活的衰落,使他有條件接近激進主義。現在他的那些想法有了實踐的機會。
1913年夏末,周到南開中學報了到。此前教過他文學的老師為慶賀這件事,寫了五首詩贈給周恩來重返南方(12)。
南開在對待學生及其觀點方麵,采取的是自由甚至是民主的做法。然而,該校的學術標準是很高的,考試往往是很難對付的。校長相信應該鼓勵學生根據自己的見解來發展他們自己。他同情周希望在經濟上獨立的想法,因為直到這時周還在依靠自己的伯父給予經濟援助。(13)但是,伯父的收入後來也花光了,學校的學費又高,周在天津不得不利用業餘時間幹點活,如抄寫點東西、為學校刻刻蠟紙等,以便掙點錢。
周的一個同學回憶說,周當時隻有一件藍色棉上衣,他每個星期天把它洗洗,晚上把它晾幹,然後星期一又穿著去上學。
根據周入學考試的成績,他被分到五班。(14)但是,由於他的良好背景及他給人的印象,學校允許他直接進入了四班。當他進入四班的教室時,唯一空餘的位置是挨著一個叫吳大個的非常高的學生,周不得不與他同桌上課。南開的學生們和中國其他學校的學生一樣,常常根據他們所來的地區形成一些小團體。吳是一個摔跤冠軍,是東北小團體的領袖,這個小團體比起其他小團體來,顯得大而熱鬧。吳後來講道。
當下課時,周向他的鄰座介紹了自己。
“喂,吳,你在哪認識了這麽一個英俊的男孩?”一個東北學生說。
“還穿著一雙非常好看的襪子。”另一個補充說。
當時周的確穿著一雙紅藍相間的襪子,對此那些東北學生明顯覺得挺好笑,這使周感到不好意思而臉紅了起來。姓吳的那個同學帶著自己的新同桌到處轉。在那以後的幾天裏,那些東北同學總是逗弄周,說他穿花襪子,還說他穿衣整潔。但後來他們犯了個錯誤。有一次周和吳一起去上課,當他們再次逗弄周時,沒想到他身邊的新保護人吳把他們訓斥了一頓。從此以後,那幫學生再也不敢開此類玩笑了。但是,周在宿舍裏還是受到欺侮。“他們奚落他著衣講究。”一個與周年齡相同的人記得當時的這一情況。
周漸漸地與吳形成了牢固的友誼,他們一起吸收了6個結拜兄弟。周的另一個夥伴是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叫馬駿,是個穆斯林。他後來在天津作為共產黨的早期成員之一與周在一起親密工作。
然而,在南開中學上學期間,對周的進步起主要作用的並不是任何一個學生,而是校長張伯苓博士。這位傑出的現代教育家幾乎從一開始就對周產生了興趣。當他幾次看到周在一小時內完成了要求兩小時做完的作文後,他發現了這個男孩的才能。一種相互愛戴和尊敬之情在他們之間逐步產生,而漠視了政治界限,因為張是一個基督教徒,從未成為一個共產主義者。在跟著幾個不盡滿意的父輩人度過了他的童年後,周把張校長當做一個可靠的權威和向導,以至於當他第一次離開學校時,他竟把學校管理這一行作為自己選擇的職業。
在南開中學的第一個學年裏,周寫了一篇文章,激勵同學們盡可能地為國家而努力學習,肩負起中國未來的責任。這是一種保持了周恩來特點的信仰和愛國熱情的混合物。他加入了講演會,參加和其他學校的辯論。為了使所有的事業都獲得成功,他通常在其他同學都入睡後,繼續工作到深夜。
所有這些都減緩了他的經濟問題,因為他的一個老師推薦,鑒於他家庭經濟困難和他在學校的優秀成績,他應該享受免費。第二年,他成為學校的免費學生。當時的學費是一年36元,另加24元的寄宿費,還有每月4元或5元的夥食費。周的生活作風是簡樸的。“我在南開中學上學的最後兩年期間,沒有從家裏得到過幫助。我靠獎學金生活,而這獎學金是我作為班上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獲得的。”
作為校長的張伯苓還熱心於戲劇。不久,他把周也拉入了學校的舞台演出活動。值得重視的是這些常常由男生演員創作的劇本,不僅是為了娛樂,同時也是為了受教育。他們意欲使觀眾從中發現民主的真諦,科學的思想,婦女從傳統的社會地位中獲得解放及破除迷信等。在封建習俗中,他們試圖打破—但是還不能打破—這樣一種說法,即女人不能與男人一起同台演出。因為在莎士比亞的英國,男孩們不得不誌願扮演女性角色。由於周長得好看,聲音尖細,以及他巨大的魅力和沉著冷靜,他明顯是這類角色的候選人。因為周誌願演了一次,以後便形成了一個習慣:他總是扮演女角色,在《玩偶世家》中演娜拉,同樣在《一元錢》《一念之差》裏扮演了更樸實的女角色。
周的演出獲得了高度的讚揚,並且值得自豪的是當《一元錢》這場戲1915年從南開轉到北京演出時,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他甚至因扮演女角色而收到了表示崇拜的信件。他長得如此瀟灑,以至於他可能成為電影明星,用他的表演技巧和興趣使他向那方麵發展。
他的家庭顯然認為讓他們的孩子降低身份去扮演女角色是件傷風敗俗的事情。或許,這是因為他們瞧不起表演這一職業。演員終究沒有資格參加行政公務的考試,而行政公務卻是通向社會名望之門。
在後來作為政治家的生涯中,他運用這些舞台技術取得了巨大的效果。“他開展辯論的藝術是絕妙的,”周的一個同事觀察到,“包括不時故意裝出的語句不連貫和不流暢—但卻能說服每個人。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偉大的演員。他演劇時,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使他的觀眾也都跟著他笑,跟著他哭。這才是在演戲!”
周約在30年後曾回母校(15)看了一場男女共同表演的戲劇,他低聲對他的老校長張博士說:“老師,時代真是變了。現在男生和女生可自由地加入同一場戲進行表演。我記得我們在南開演出時女生是不能登台的。”
老師的反應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從前的學生,咧嘴笑著說:“你知道,你仍然能夠化裝上去進行表演。我敢肯定,你比現在台上演出的那個姑娘演得要好。”
當周成為中國的總理時,他能夠通過一種合理的方式來盡情地表現自己對穿著的喜愛。他在訪問國內的少數民族和一些鄰國時,總是穿上當地的服裝,並且有一些他穿著紗籠和其他服裝的圖片。另外還有一張他試著戴上華麗的巴基斯坦頭巾的快照,他在這張快照中顯得幽默詼諧,富有表情,使他能夠獲得許多鏡頭。
1914年年初,周和兩個朋友建立了一個課外學習的新社團,取名為“敬業樂群會”。這一想法是為了使大家互相傳閱書籍,組織講座和研討會,鼓勵同學們進行交流、結識朋友(而在這一點上,對周本人來講還是很害羞的),以彌補課程表安排的不足。在樂群會的支持下,周幫助了那些比他自己更體弱、更害羞的同學,也提高了他自己的社交自信心。
樂群會創辦了會刊,取名為《敬業》,共出了6期,周用“恩來”“翔宇”(16)(小時候的常用名)及“飛飛”(意為飛翔)等名字為會刊寫了大量文章。在周擔任主編的後幾期刊物上,他開辟了“飛飛漫墨”專欄。其中,他抨擊了中國腐朽的封建社會的精神支柱—孔孟思想,表現了他的進步觀點。1914年,他在該刊上開始了他的詩作生涯。
春日偶成
一
極目青郊外,煙霾布正濃。
中原方逐鹿,博浪踵相蹤。
二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
這兩首詩的古典喻意是如此濃厚,以至於隻有具有文學修養的中國人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逐鹿總是引起朝廷之戰或個人最高權力之爭,而博浪正是曆史上一個愛國者試圖謀殺一個異族皇帝的地方。(17)周的詩采取的是隱喻手法,表達了對封建的軍閥政府和袁世凱的獨裁統治的痛恨。袁世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將軍,他接管了共和國的革命,在北京作為總統統治著中國。
在所有這些腦力勞動過程中,周沒有忽視自己的身體,他常常一大早就起來跑步,下課後做些體育鍛煉。根據記錄,他曾在跳高項目中得過第三名,是班上籃球隊的隊長,還代表班上參加過排球比賽。但是,他卻從來不能勝任5英裏的長跑。
他繼續贏得了作文比賽的名次,其中包括在第三學年裏參加的全校比賽。在這次比賽中,他與高年級的同學們競爭,在800多名學生中獲得了第一。使老師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作文是一氣嗬成的,從來不為打草稿所煩惱。
同時,他利用課外時間閱讀了許多革命書籍,了解一些激進的革命觀點。他欣賞一家激進的上海報紙和非常民主的天津《大公報》。他已經很熟悉孟德斯鳩的著作並閱讀了一些英文作品。
所有這些都是他在晚上和周末進行的。由於當時沒有圖書館可供借書,他不得不節吃省穿來買他需要的書籍。一次,他看見書店裏有一本司馬遷的《史記》,便立即用下一頓飯的錢把它買下來。回到學生宿舍後,他愛不釋手,向其他學生講述書中的一些故事,使他們也產生了興趣。
另一個記述表明,他廣讀博覽了大量關於中國曆史的書籍,同時還閱讀了亞當·斯密的著作。他曾經閱讀過1915年第一期的北京《新青年》(18)。他開始為學生報刊撰寫新文化、民主與科學方麵的文章,並強烈要求振興中華。
他和他的朋友們不斷地談論著發生在中國的重大事件,從中嗅出革命的氣息。周在這些情況下常常發表激昂的演說。當總統袁世凱在1915年不得不接受軍事強國日本提出的**裸的帶有侵略性質的“二十一條”時,周在當地公園發表演說,強烈抗議這一對中華民族的侮辱。接著,當袁第二年自封皇帝時,遭到了周的憤怒諷刺。
作為仍然在中國橫行的舊武裝唯一嚴肅認真的現代對手,孫逸仙(孫中山)為青年一代反對舊政權提供了鬥爭的焦點。周和成千上萬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備受孫博士的國民黨的影響。
為了掌握演講藝術,周在自己創建的樂群會裏進行練習,後來被選為南開中學辯論隊的頭頭,這個隊在與天津其他中學的辯論中成功地獲得了勝利。
1916年5月,周再次代表班上參加了作文競賽。他寫了一篇痛罵反動軍閥政府的文章(19),其中列舉了中外曆史上的許多事例,從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出發進行了強有力的論辯。他在該文結束時說道:“一人之智慧有限,萬民之督察綦嚴。其以一手欲掩天下睹,實不啻作法自斃。”他的文章獲了獎,評判者在他的證書上寫道:“識見高超,理境澄徹。而通篇章法,複極完整合作也。”“所讀過和學過的東西,能加以理解並掌握其實質。”
在這一年裏,他克服了早期對自然科學的反感情緒,文學這門功課獲得了最好的成績,幾何、數學也名列前茅。他的中文書法再次被評為最佳。
下麵是一首周與好朋友張蓬仙分別時所作的詩篇。張與周一個班,是敬業樂群會的共同締造者之一。周在這首詩裏表現了與朋友分別時可貴的個人情感和熱情。當張1916年離開南開中學,經由東北故裏去日本時,周提筆惜別寫下了幾段詩。
送蓬仙兄返裏有感
一
相逢萍水亦前緣,
負笈津門豈偶然。
捫虱傾談驚四座,
持螫下酒話當年。
險夷不變應嚐膽,
道義爭擔敢息肩。
待得歸農功滿日,
他年預卜買鄰錢。
二
東風催異客,
南浦唱驪歌。
轉眼人千裏,
消魂夢一柯。
星離成恨事,
雲散奈愁何。
欣喜前塵影,
因緣文字多。
三
同儕爭疾走,
群獨著先鞭。
作嫁憐儂拙,
急流讓爾賢。
群鴉戀晚樹,
孤雁人寥天。
惟有交遊舊,
臨岐意悵然。
在這首詩中,革命思想居於友誼之後,但事實上詩文提到了他們共同為之奮鬥的事業,也提到了他們的責任。但是,周的願望非常富有人情味,他覺得一旦責任盡到了,兩人便應該在田園處找個寧靜的地方去分享幸福。
周看來也認識到自己的弱點,與自己的笨拙相比,他羨慕朋友們的輕捷。我們可以斷定周認為自己正處於一個築巢在繁茂的枝葉下棲息的“烏鴉”之中,而令人嫉妒的“孤雁”此時卻在空中飛掠。更有可能的是,盡管表麵上在考試和競賽中取得了成功,並贏得了老師們的讚揚,周在18歲那年仍然感到自己還不那麽成熟,總是想得多而做得少,缺乏拚衝和抓住他人的想象力的勇氣。
1916年9月,袁世凱死去了,這樣軍閥們便開始商討如何進行割據的事宜。周在南開最尊敬的老師中有一個寫了一首詩,痛惜民族的生存正斷送在少數人手中。周寫了一首政治評論詩:
茫茫大陸起風雲,
舉國昏沉豈足雲;
最是傷心秋又到,
蟲聲唧唧不堪聞。
在1917年的畢業生評語中,周被舉為全校文科考試第一名,甚至在理科方麵成績也名列前茅,數學成績優秀,並在課外能形成自己的見解。他的書法也得到了表揚。他於1917 年6月26日畢業,平均成績為89.72分。
周在南開中學度過了幸福愉快、激動人心、頗有意義的4年。但是,自從清王朝遜位之後,政府仍然是越來越腐敗。國內到處都是混亂,而外麵又充滿了外國的威脅。周抓住一切機會來加深了解這些事情的原因,並在必要的情況下運用西方理論家們新的、陌生的方法論來加以分析。他對一些地方事件和即發事件進行政治和社會評論的技巧首先是在南開培養出來的。他對同學們及其他人大講中國需要搞工業化、實現統一,喚醒民眾沉睡已久的愛國之心和使社會關係現代化,甚至講到了不經父母允諾的自由婚姻。
盡管周具有學校輝煌的評語和優秀的畢業成績,但周本身卻並不是一個中國意義上的真正學者。埃德加·斯諾後來把他描繪為“學者轉變型的造反者”,但是許多同胞稱他為“半知識分子”。盡管他喜歡辯論,但他對理想的態度卻是功利主義的,把它們看做是社會改良行為的工具。他在南開的4年奠定了他後來所堅持的學術風紀的方向,而他又充分地加以開拓,用來指責那些後來成了學者的人。但是,他自己僅僅是個實施者,而不是這些思想的發明者。南開使他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麽,而正是由於這一緣故,加之他與許多人結下並持續了多年的友誼,周總是帶著懷舊的情感來回顧南開中學的往事。這種懷舊感流露在他的《送蓬仙兄返裏有感》一詩中。
30多年以後,周回到母校向南開師生發表講話。(20)作為一個新的共產黨政府的總理,他向這所中學作了《我的母校》的演講:“要知道我們所受的是資本主義的教育。但是,我卻獲得了一些知識,鍛煉了組織才幹。”在另一個場合周總理略帶禮貌地談到了他的感激之情:“我仍然感謝南開中學所給予的帶啟發性的基礎教育,這一教育使我能夠進一步追求知識。”已經成熟了的周幾乎不可能對與資產階級和美國有聯係的南開有厭惡之感。在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期間,他不斷提及自己對許多南開夥伴和老師們的篤實情感。畢業3年後,他在法國碰到其他南開校友並向他們保證退休後用全部時間來寫傳記。在共產主義革命的許多艱難時刻甚至當中國同誌被迫轉入地下工作時,隻要周與他尊敬的校長張伯苓在一個城市裏,他就給他打電話。同樣,他有一個在往東北去的鐵路上當火車站站長的同學,隻要周路過那裏就給他掛電話,而不顧被發現的危險。
隨著歲月的流逝,周和張博士在意識形態方麵的分歧越來越大,然而周卻繼續尊敬他十分感激的這位老師。1949年後,在新的人民共和國裏,周在國家教育部門給了張一個高級職務。(21)但是,張的正直誠實也不亞於他的學生。他拒絕了。
令人感到朦朧的是周年輕時在南開的感情生活。有個流傳的故事說他愛上了一個很漂亮的來自東北的同班同學,並偷偷地與她訂了婚。但是,這個傳說一直未被證實。盡管周把時間都花在學習、體育鍛煉及政治活動上,但卻難以相信像周這樣精力充沛、感情豐富、英俊瀟灑的青年人能夠回避女人的友誼。我們可以肯定,正如周的同學所堅持認為的那樣,他在中學時代對具有浪漫色彩的感情是很害羞的,或者他當時在這方麵是最謹慎的。總之,他是個具有判斷力、具有主見的人。他那不穩定的童年生活不僅使他在與別人處理關係時顯得能力薄弱,而且一旦和別人相處了,他很善於克製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