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篇(1)—— 希望能生在性別平等的時代

樋口 據說如果把備忘錄(或者用筆記)也算在內,那麽豐臣秀吉一共留下了三句遺囑,而其中最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句便是在“托孤秀賴”(具體參見本書第一章《作為母親》一節內容)之後說的“不舍這繁華人間”。我不知道自己臨終前會說些什麽,但我覺得自己一定也會覺得“不舍這繁華人間”吧。

上野 我大概不會這麽想吧。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遺憾。

樋口 因為您總是把所有事都做到盡善盡美。

上野 不是的,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這麽想的。我做的都是一些順應時代需要的工作,所以我從未擔心過我死了以後怎麽辦,或是這本書還會不會留存在這個世上等問題。可以說,暫時還沒有出現過任何讓我不舍的東西。我一直好奇,是不是有孩子的人就不會這麽想了。於是我問了許多做了母親的朋友,結果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太一樣。有的媽媽覺得孩子結婚前自己可不敢死,也有媽媽表示孩子3歲以後,自己就可以無所牽掛了。那個說要活到孩子3歲的媽媽,是因為某天看到自己3歲的孩子時突然覺得:“嗯,看樣子這孩子即便沒有我也能活下去了。”這些媽媽都委托我一定要問問您關於什麽時候才能了無牽掛地離開世界的問題,不過我們在一開始就談了這個話題,而您也表示女兒能夠獨立生活的時候,您就覺得自己的使命結束了。那麽從生命的角度來看,您會覺得那個時候死也瞑目了嗎?

樋口 別看我今年已經88歲了,我依舊每天都在想著如何超越自己,挑戰更高難度的工作。都說“仰望無止境”,成功的人一定比我們這些渾渾噩噩的人付出了更多努力。我一直覺得自己的所有成就都不是天賦或努力的結果,而是我比別人更幸運而已。所以哪怕閻王爺現在就召喚我,我也可以笑著說:“這輩子我過得很滿足。”

上野 是因為您覺得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嗎?

樋口 或許,可以換個更通俗的說法。我不是一個天資聰穎的人,可我卻有幸完成了這麽多超出個人能力的工作,並因此而小有名氣,所以我是個非常幸運的人,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感激。隻不過……日本諺語裏不是說“一寸弱蟲尚有五分魂”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堅持,所以就像我前麵跟你說的那樣,我也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上野 我也覺得,您可比我貪心多了,我覺得自己沒有那麽多欲望。

樋口 是啊,我覺得您是個比較灑脫的人,我算是個執念比較深的人吧。所以我一聽說您在策劃這本書,立刻就來了興趣。認真想想,我和您還從來沒有如此深入地交談過,所以就主動提出想和您聊聊……

上野 您說得沒錯。我和您的想法完全一樣,說實話我也不確定今後是否還有機會再和您如此深入地一對一交流了,所以我希望能和您說說心裏話,聽聽您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樋口 趁著我還活著,與您好好交談一次的願望,今天就算成功實現了。接下來就是答應了別人的一些書,我得抓緊寫出來。(笑)要是沒寫完就死了,雖然客觀上倒也不會造成什麽影響,但主觀上畢竟還是有些意難平的。

生於這個變化的時代

上野 接下來我們換個話題吧,您剛剛提到“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麽我想問問,如果再給您一次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您希望自己能出生在哪個時代?

樋口 至少不能像我年輕時那麽性別歧視的時代吧,要是能給女性更多工作的機會,就更好了。我不想再生在昭和的頭10年了(2)。

上野 之前,我在由WAN主辦的研討會上遇見了望月衣塑子女士(東京新聞記者,1975年生),對了,您也參加了那次研討會。在聊到“人生遺憾”的話題時,我也是這麽對她說的:“要是我晚生30年,或許我會像您一樣做一個積極向上的女性,或許我會成為一名記者,會聽到許多人稱讚樋口女士。”

樋口 我也總會這麽想。所以我雖然覺得自己總體上是個幸運兒,但在工作這件事上,我就完全稱不上幸運了,這與女性的社會地位有著很大的關係。我從東京家政大學退休後,編寫了一部《女性的150年年表》。主要闡述了從明治時代到現在的女**環境變化。從那張年表上可以看出,雖然1945年日本戰敗後,婦女解放運動及《女子差別撤廢條約》的出台,的確讓社會上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但法律和製度方麵的改革,卻是時隔40年後的1985年。也就是說,在戰後的40年內,女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未得到絲毫改變,一樣是生活在父權製、男尊女卑、性別不平等的環境下。

上野 是的。所以您之所以會覺得自己很幸運,恰恰是因為生在那個女性地位低下的時代吧。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可以體會到這種變化,並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不斷創造新的變化。正是這種滿足感和成就感,讓您覺得自己出生在一個動**的時代也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感受。女權主義的偉大前輩駒尺喜美女士(前法政大學教員,1925—2007)在與五木寬之(小說家,1932年生)談話時就曾說過:“我沒想到我的有生之年裏,差別會被升級為歧視。”男人和女人本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所以去比較這個簡直就是浪費時間——這是“區別”,但很遺憾這種區別卻被演變成了一種“歧視”。所以駒尺女士才稱之為“升級”。我覺得這句名言就該載入史冊,因為20世紀後半葉就發生了激烈的動**。

樋口 不管怎麽說,活到最近的各位女權主義者,包括駒尺女士在內,都算得上是幸運兒了。因為我們都看到了時代的變化。

上野 是的。就是那種很高興自己能夠與這個時代共同進步的心情。如果早出生10年,我可能就無法融入社會,說不定就隻能一輩子被困在農村,鬱鬱而終。不過,我偶爾也會偷偷想,要是我晚出生10年,可能會憑借出色的管理天賦而成為一名成功的女商人。(笑)

樋口 嗯,也許您會比現在更富有。

上野 是的。

樋口 不過,能生活在這樣一個變化的時代,我還是非常高興的。

上野 嗯,我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很幸福。

樋口 我也是。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依舊會有“不舍這繁華人間”的感慨。這大概就是一個88歲、覺得自己大限將至的老人內心的五味雜陳吧。

上野 那麽,對於您來說,對人生的“放手”其實還早著呢吧。

樋口 確實是這樣的。對我來說,放手其實就是“放棄”。其實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大概腿腳不方便了、腦子不太清醒了、渾身不太舒服的時候,就是我該放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