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篇——寶貴的資料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儲存

上野 繼續說到斷舍離的這個問題,對於我們這些研究人員來說,如何處理藏書可真是個頭疼的問題。最近一些大學和地方政府的公共圖書館也開始拒絕接受外界贈書了。

樋口 是的。我們的書送不出去了。我家先生去世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他生前非常熱衷於對日本戰後新聞的分析,所以也積攢了一大堆資料。他原以為自己參與創建的那所大學的研究生院一定會接手這些資料,但時代變了,最終我隻捐了六分之一出去。

上野 那剩下的六分之五後來是怎麽處理的?

樋口 後來我讓他的學生們挑走一些有用的資料,剩下的就當廢品給處理掉了。

上野 您的藏書呢?

樋口 所有的全集本(3)都已經被我處理掉了。

上野 那您書房裏現在都有些什麽?

樋口 剩下的都是一些資料了。我想先找找有沒有人需要這些書,剩下的就隻能找廢品回收站了。

上野 我的藏書足夠塞滿一棟房子的,我也正頭疼呢,正好我最近在幫加納實紀代女士聯係贈書地點,這才意識到這些書可能會很難處理。

樋口 她的資料應該也不少吧。

上野 是的。她是個曆史學家,所以家裏收藏著很多很有學術價值的珍貴書籍。她去世後,遺屬委托我幫忙聯係贈書的單位,於是我聯係了名古屋大學,因為那裏新建了一座“性別研究圖書館”,然而我被拒絕了!這讓我很震驚。如果就連加納女士的藏書都不受歡迎,那我的那堆雜書豈不是更無人問津了。

樋口 您也可以考慮建立上野文庫或是上野圖書館啊。

上野 怎麽可能呀?

樋口 我們去世後,一定會有人提出這個想法的,隻不過可能很快就會被遺忘。

上野 是的。地方政府也許願意為著名的作家建立紀念館,但10年、20年過後,不僅時代會變,參與的人也一樣會變。

樋口 是的。讀者群體也會發生變化。

上野 或許一開始還能維持運營,但過不了多久就會慢慢失去人氣,最終不是關閉就是民營化,甚至有可能根本沒人願意接手。

樋口 不過應該已經有人提出在您去世後建立文庫或圖書館的想法了吧?

上野 完全沒有。不過我們倒是可以期待抨擊上野千鶴子的浪潮,(笑)我甚至都能預測到哪些人會抨擊,以及抨擊的內容。

樋口 不過如果我們要建立一座類似於“戰後女性問題研究名人館”,那您一定是最核心的那個人,我們這些人能占據一個角落就很知足了。說真的,如果日本重視這個方麵,我想您的畢生藏書和資料一定會發揮很大的作用。

上野 我可以很肯定地說,這是不可能的,所以WAN才建立了一座電子圖書館。說到這個話題,我又想到了一些事。近20年裏,社會上對性別研究和性教育的抨擊可謂是愈演愈烈。每次一提起女權主義,就會有很多人開始抨擊這是對男性的敵對,在社會性反彈和行政改革的影響下,各地的女性中心都不得不縮減自己的圖書館和資料室。空間越來越小、預算越來越少,就連新書都買不到了。除此之外,許多小期刊也發出了停刊的通知。大都是因為負責發行的老姐姐們年紀越來越大,所以感到力不從心了。等那些老姐姐們去世後,那麽往年出版的那些刊物該怎麽辦,對於死者家屬來說無疑都是些毫無價值的垃圾,所以我們如果不做點什麽,那些刊物最終都將煙消雲散。因此,我決定將那些女性期刊掃描成電子檔,並儲存起來,哪怕不賺錢,甚至倒貼錢我都願意做,其實自WAN成立開始,我就一直有這個堅定的願望了。期刊圖書館剛起步的那段時間,我們的能力還十分有限,於是我們決定先把精力集中在20世紀70年代以後的第二波女權主義類期刊上。可是不久後,一些70年代以前就開始印發期刊的組織找到了我們,希望能加入我們的這個項目,這種請求讓人無法拒絕,我們便改變了規則。要說70年代以前日本女性的三大期刊,排在首位的就是山崎朋子(女性史研究者,1932—2018)的《亞洲女**流史》了,接著是森崎和江(詩人,1927年生)的《無名通訊》,以及石牟禮道子(作家,1927—2018)與橋本憲三(高群逸枝的丈夫,1897—1976)合作的《高群逸枝雜誌》。於是我們決定趁著這三大期刊的著作權人還在世,索性就把它們全部收藏了。幸運的是,我們順利得到了版權許可。您打開WAN的主頁後就能看到,我們將這些期刊的資料全部整理成了PDF文件,任何人都可以免費查看和下載。

樋口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從創刊後的第一期開始的所有內容嗎?

上野 是的。《無名通訊》的創刊號中還收錄了森崎和江的創刊致辭,當時用的還是油印機呢。其中給我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一篇說明“無名通訊”這個名字由來的文章,每次回想起來,依舊忍不住熱淚盈眶。文中提到“(妻子、母親、女兒、家庭主婦……)今天,我想把這些身份通通歸還。我想做回一個無名氏。”

樋口 這些都是寶貴的資料啊。說起來,真的很感謝您也收錄了我們的NPO“讓老齡化社會更美好之婦女會”的會報。

上野 我們似乎有些偏離“對藏書的放手”這個話題,不管怎麽說,如果我死後真留下“上野千鶴子文庫”,其實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第一,讀者可能會覺得,怎麽她淨留下些這樣的雜書。第二,讀者可能會質疑我到底有沒有認真看書。第三,讀者可能會嫌棄我居然在這種地方畫線了。要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我希望自己至少別留下負麵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