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一點,雷大力還真沒想那麽多,就說:“你喜歡啥子就幹啥子噻,媽媽是媽媽,你是你。”

“那媽媽當醫生當得好不好?她喜不喜歡?”

雷大力沉默了,他沒有參與高亞君的青春,他遇到高亞君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市人民醫院的實習醫生了,嚴肅、認真、細心,說著一口軟糯糯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話。

那時候雷大力的洗浴中心剛開業,有一天,有人來鬧事,雷大力年輕氣盛,就跟對方幹了起來,一塊玻璃掉下來,落在雷大力的手臂上,紮了好多玻璃碴,就是高亞君給雷大力縫針包紮的。高亞君對雷大力那叫一個認真,說雷大力是她第一個負責的重傷病人,必須對他的生命負責,要求他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還要注意衛生,不能感染,幹個啥都要消毒。他看到高亞君對她自己也是如此,手機上套著保鮮袋,下了班全方位消毒才拿出來。這給雷大力整樂了,就天天去找她報到換藥,傷口好了也去。雷大力還總是一副手很痛的樣子,高亞君給他做過各種檢查發現一切正常,然後很肯定地告訴雷大力,他已經沒事了。雷大力一臉無辜地說:“有沒有可能是內傷?”高亞君對自己的專業水平很有信心,明確告訴雷大力不存在內傷。雷大力就心虛地往心理疾病上引:“大概……是有心理陰影了吧?”高亞君聽後,很同情地問:“你以後怎麽辦?”

雷大力原本對高亞君是不敢抱什麽希望的,人家是上海醫科大學畢業的研究生,他一個職高畢業的洗浴中心小老板,真是不敢高攀。但人都有不能自已的時候,他想了想,還真是喜歡高亞君這個模樣,用軟糯糯的腔調說著嚴肅的話,他就天天去跟高亞君聊天,講講笑話逗逗她。兩個月下來,他發現高亞君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雷大力心中的小火苗亮了亮,這是有戲啊!

手臂傳來麻木感,雷大力回過神,發現是小米枕著他的手臂,抓著他的耳朵睡著了,還打著小小的呼嚕,在寧靜的夜裏,這小小的呼嚕聲也顯得軟糯糯的……

接連好幾天,雷大力給陸總打電話、發短信,都是一個中心思想:

“陸總,給你送了幾瓶酒。學校到底好久(10)發通知嘛?”

“陸總,店裏夥計從老家搞來的土特產,放在你辦公室了哈。”

……

陸總隻回:“我辦事,你有啥子不放心的嘛。”

雷大力把心放進肚子裏,風平浪靜地過日子。

這一天晚上,忽然起風了,吹得外麵的招牌“咣當咣當”響。怕砸到人,雷大力便跑出去查看,順便拿著透明膠帶把掉落的“足”字胡亂粘上,像是在跟這苟延殘喘的老招牌商量似的說:“再等兩天我就裝修,給你弄敞亮了。”

雷大力轉頭看向自己的車,隨即爆了一句粗口。隻見車窗上兩張罰單整整齊齊地並排成行,雷大力憤憤不平地撕下其中一張,揉成團抬手便扔出去,正好砸在店門口一個老人的後腦勺上。雷大力一邊想著“這也太巧了吧”,一邊趕忙道歉:“喲,不好意思哈,大哥。”

老人慢慢轉過頭,雷大力看清老人的樣貌後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下意識地喊了聲:“爸。”雷大力完全沒有料到嶽父高天明會來,應該說,是沒想到他居然不死心地追來了。是的,報名前夜,喝了大酒的雷大力掛斷的那通電話,就是高天明打過來的。高天明住在上海,自從高亞君去世後,兩邊的來往更少了。雷大力上次見到高天明,還是兩年前。高天明說是來給小米過4歲生日的,卻提出想把高亞君的一切都帶回上海,那次他們就鬧得不歡而散,想不到這次又來打小米的主意。兩年不見,高天明老了不少,整個人清減了很多,但依舊不改嚴肅的學者氣質。

高天明站在路邊的霓虹招牌下望著雷大力,咳嗽了幾聲,雷大力這才回過神,帶他到洗浴中心辦公室。

高天明打量著這間陳舊的辦公室,櫃子側麵擺放著一張雷大力抱著足療保健技能大賽獎杯咧嘴大笑的照片,邊上擺了很多高亞君的照片。高天明輕輕拿起一張,照片中,高亞君身穿碩士畢業服,微笑著站在上海醫科大學的門口,正值青春,卻又隱約帶著些許暮氣。那個時候他為什麽沒有注意到這些呢?高天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撫摸照片上的人,眼睛裏已經有了溫熱的**,但他的高傲和自尊不允許他輕易落淚,他盡量克製住要哭的衝動,因竭力隱忍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看了良久,高天明慢慢地把照片放在高亞君的遺像旁邊,透過窗戶望向裏麵狹小的套間,小米正歪七扭八地睡在**。高天明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收回了視線。他一低頭,隻見手邊桌子上放著一瓶茅台,上麵插著一根兒童吸管,便驚訝地問道:“小米這麽小就喝這個?”

雷大力一直站在鏡前的洗手池邊忙活著衝洗茶杯,聽見嶽父這樣問,趕緊解釋:“不是不是,給他杯子他不用,非拿這個喝水。孩子嘛,淘了點。”

高天明臉上依舊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雷大力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高亞君有時候也會有那樣的神態,尤其是當她覺得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時候。

雷大力洗完杯子,坐到辦公桌前,開始衝茶。他一邊衝茶,一邊說:“這是今年新采的茶葉,一會兒您拿兩包回上海。”

高天明沒有理會茶葉的事,而是直奔主題:“我隻能親自來找你……那個提議,你決定了嗎?”

雷大力低頭擺弄著茶具,不說話。

高天明毫不客氣地接著說:“當初你和亞君結婚,我是鬧了脾氣,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小米畢竟是我外孫……”

雷大力依舊不說話。

高天明走到桌前,把幾張學校資料放到辦公桌上給雷大力看,並自顧自地說著:“亞君的妹妹亞琳,你還記得吧?她從國外回來了,她兒子Lucas正在上海讀最好的小學。我希望小米能去上海上學,我從科學院退休了,能全力輔導他,如果倆孩子能一起在上海學習,互相影響,我保證他未來會很好……”

雷大力直接把給高天明的茶放到資料上,轉身去收拾小米散落一地的玩具,邊收拾邊說:“我早就說過,小米哪兒都不會去,隻能跟倒我。”

高天明急了,連帶著剛剛看到小米生活在這種不堪的環境中的怒氣一並爆發出來:“跟著你?跟著你住辦公室?跟著你在澡堂子這種烏煙瘴氣的環境中長大?別怪我說話難聽,亞君本可以發展得更好,但她跟了你,這輩子已經廢掉了,小米不能再毀了!”

雷大力也急了,有點口不擇言:“亞君是咋個廢掉哩?是因為跟我結婚放棄留學嗎?是,她是學曆高,但小時候你是咋個逼她,你搞忘了嘜?她又是咋個得哩抑鬱症嘛?你難道不清楚嘜?”

這一連串的反駁,讓高天明一時間啞口無言。雷大力繼續用特別堅定的語氣說:“我答應亞君哩事,我每天都記得倒!我曉得你看不上我,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裏,我雷大力哪怕當龜兒子,也要把小米送進一個好學校!”

雷大力是這麽說的,也的確是這樣做的。他可以為了小米低聲下氣地去求陸總,可以不顧身體,一杯接一杯地陪陸總喝酒。尊嚴、麵子,雷大力早就拋諸腦後了。他從未忘記答應老婆的事情,在他雷大力心裏,說到做到才算男人。

高天明沉默片刻,又認真地說:“不要意氣用事,想想小米的未來。在這座城市,你也沒有什麽過硬的人脈。而且,這裏的學校怎麽能和上海的比?”

這話有點過分難聽了。雷大力想起之前那通電話裏高天明咄咄逼人的質問:“雷大力,你有更好的選擇嗎?”“孩子跟著你,能有什麽未來?”

現在,在高天明麵前,雷大力終於有了一絲底氣:“有件事告訴你,‘外國語’!這座城市最好的小學!我已經找好了!”

高天明有些意外地睜大了眼睛,但也依然沒有放棄他的想法:“還是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些,就算解決了小學,還有更重要的初中、高中呢?如何更好地培養孩子、孩子的眼界……你想過嗎?”

雷大力歎了口氣:“娃娃除了上好學校、學習好,就不要其他的了?你就是這樣培養亞君的嘜?她滿足你的要求沒得?你有沒有問過她到底過得開不開心?”

高天明也被激怒了:“雷大力,亞君是我的女兒,失去她我也很心痛。”

這時,臥室門口傳來輕輕的聲音:“外公?”兩人轉頭,隻見小米睡眼惺忪地站在套間門口。

高天明看著小米,兩年不見,小米長大了很多,一雙眼睛跟高亞君一模一樣。

小米走到高天明麵前,高天明摸摸小米的頭:“外公來看看你,好久不見。”

小米還是迷迷瞪瞪的:“你也想我媽媽了?”

高天明隻覺鼻子一酸,抬起手裝作不經意地拭了拭眼角。

“太晚了,先送我回酒店吧。”他對雷大力說。

雷大力的車行駛在馬路上,坐在副駕的高天明望著窗外,路邊的霓虹燈映著他那張麵色有些蒼白的臉,他一直在咳嗽。

車開到酒店前的路邊,高天明坐在車上沒動,開口道:“別怨我,亞君是我們倆的遺憾……但我們都希望小米能更好,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分歧。”

雷大力從後座包裏抽出一張老舊的彩筆畫,遞給高天明。高天明接過來看了看,那是一幅很簡單的畫,沒有什麽特別的深意,畫的隻是一個笑著的爸爸。

雷大力解釋道:“亞君跟我說過,這是她小時候畫的你,但一直不敢拿給你看,我就一直幫她留著。現在終於有機會給你了。”高天明沒說話,拿著畫下了車。

雷大力隔著車窗望著高天明走遠,突然喊了一聲:“爸,注意身體。”高天明沒回頭,咳嗽了兩聲,也許是沒聽到,也許是不想回應。一個落寞的背影,就這樣捏著一張畫,默默走進了酒店。

第二天,雷大力接小米放學回家,依然堵在了長堤街小學門口。雷大力看著人來人往,心想,小米馬上就要大班畢業了,這條路是走一次少一次了。

小米依舊是老樣子:“雷大力你快看,那就是我女神劉莎莎。”

雷大力看著眼前一個身高近1.5米、戴著眼鏡、梳著長辮子的姑娘,震驚了:“劉莎莎上幾年級了?”

“她馬上要進畢業班了。應該是……五年級?我好多次堵車時都能看到她,我覺得她很有趣……”

雷大力意識到這可能不是一件小事,他把小米的身體扳過來擺正,一本正經地說:“小米哥,我們可能要談一下哦。”

這時雷大力的手機響了一下,是高天明發來的信息:“我回上海了。希望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有困難找我。”

雷大力笑了笑。

“談啥子?”小米戳戳他的臉。

雷大力看小米懶洋洋地挖著鼻屎,就覺得自己剛才可能小題大做了。

生活再次平靜了下來。

洗浴中心的生意依舊不溫不火,雷大力下了第30次決心要重新裝修。

火哥依舊在水深火熱中“苟且偷生”。箭箭遊泳比賽沒拿到第一名,火嫂把火哥罵了一頓。

雷小米的技藝越發精湛了,這當然少不了箭箭這個“實驗體”的功勞。雷小米把自己學到的十八般技藝統統用在了箭箭身上,箭箭也在這麽小的年紀,過上了別人不會羨慕的、天天按摩的“奢靡”生活。

這段時間,雷大力覺得格外輕鬆,不景氣的洗浴中心也沒能成為他的煩惱,因為他已經解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讓小米上一所好學校。

但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覺得一定不會出意外時,總是要出點意外的。

這天中午,火嫂來接箭箭去上課——火嫂給箭箭報的幼小銜接班已經上起了語文和數學課。箭箭對學習絲毫不感興趣,跟小米哥玩多有意思啊!

火嫂望著箭箭不開竅的樣子就犯愁,鐵定了心也要去銜接班,死馬當活馬醫。火哥同情兒子,但吵架又吵不贏火嫂,隻有鼓勵箭箭:“腦殼空不要緊,關鍵不要進水。”

箭箭老實地說:“爸爸,我腦殼早就進水了。我遊泳的時候覺得腦殼頭有水在晃動啊。”

火哥不敢跟火嫂直說,隻能隱晦地表達:“我們養娃兒……就隨緣嘛!”被火嫂狠狠地剜了一眼。

火嫂看到雷大力和雷小米挺著兩個白肚皮悠閑地坐在大廳裏吃西瓜,就說:“雷哥,手續辦完了?哦喲,有關係就是不一樣啊。”到底是有點羨慕的。

雷大力得意地點點頭:“我還是有點關係的哈。”但再想想火嫂的話,就聽出了點問題,“手續我還沒辦,但是材料都交了,就等錄取通知了。”

火嫂也納悶:“不應該哦。我們媽媽群裏頭,有上外國語小學的,都在說學校通知今天辦入學。”

雷大力一個激靈彈起來,喊小米:“你去找火哥,我出去一趟。”

雷大力衝到外國語小學。招生辦公室裏,負責招生的那個劉老師和另一個老師被各種家長和材料圍堵著,他們不耐煩地不停重複著“戶口本原件”“預防接種卡”等固定詞語。

辦公室門口,還有大批家長擠不進去,雷大力也跟著玩命往裏擠。劉老師逆著人流探出身來,對著家長喊:“各位家長,錄取通知上都有材料說明,準備全了再來登記啊。”

雷大力見劉老師探出了身子,趕緊抓住他:“劉老師,我,是我。錄取通知我沒收到,是不是漏發了?”

劉老師看了他一眼繼續喊,不是在回答他,而是針對所有雷大力這樣的情況:“收到錄取通知的才能進來登記啊,其他的人不要擠。”

雷大力慌了:“劉老師,劉老師……”劉老師不理會他,轉身回了辦公室繼續忙自己的事。雷大力留在原地,一臉呆滯,他實在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也實在不理解為什麽會是這樣。

雷大力趕緊拿出手機給陸總打電話,第一次陸總沒接,第二次打過去,已經關機了。雷大力真的急了,趕緊往外走。學校外麵一堆人在發補習班宣傳廣告,有張傳單直接遞到了雷大力麵前:“兄弟可能會欺騙你,女朋友也可能會背叛你,但是數學不會。數學不會就是不會,趕緊報名吧……”

雷大力不耐煩地推開,心急火燎地上了車。

(1) 起,四川方言中常用動詞,用在動詞之後,表示動作完成或達到目的。

(2) 老漢兒,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父親”。

(3) 姐兒妹子,在四川方言中泛指姐妹。

(4) 哩,四川方言中常用語氣助詞,相當於“呢”或“了”,表陳述語氣。

(5) 咋個,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怎麽、怎麽樣、怎麽著”。

(6) 錘子,四川方言中罵人語,表示強烈否定和不滿。

(7) 起,四川方言中常用助詞,表示動作行為或性質狀態的持續,跟“著”相近。

(8) 哥子,四川方言中常用於男性自稱,略帶自負意味。

(9) 好多,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多少” (問數量)。

(10) 好久,在四川方言中意思是“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