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後人評說
天漢四年,距離霍去病去世已經過了二十來年年了,已經年逾五十的公孫敖,再次被劉徹啟用,正在籌備跟隨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西域大宛,隻為劉徹擄掠汗血寶馬。這天晚上,他剛剛例行巡視完,剛剛回到自己位於長安城腳下的軍營大帳,隻見自己營帳內忽然多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陌生男人。
公孫敖立刻手按劍柄,質問對方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我軍營?”
來人忙道:“公孫兄,莫驚,我是李陵!”
公孫敖一聽,果然是李陵的聲音,然後上前仔細一看,不禁驚訝道:“李陵,你怎麽變成這樣一副邋遢摸樣了?”
李陵苦笑道:“邋遢一些又何妨呢,那也總還有一條爛命在,不是嗎?”
公孫敖臉色有些難看,正色道:“看來陛下殺你全家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
見李陵悲傷的點了點頭,公孫敖繼續說道:“當年,少將軍已經嚴令,不許任何人向陛下泄露,你被匈奴俘虜的事情,但這天下終究還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後來,陛下到底還是知道了。哎,若是少將軍當時還活著的話,或許也隻有他才有能力勸說阻止陛下啊!可是,如今陛下真的心狠手辣、痛下殺手!”
李陵擺了擺手,低沉道:“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多年,現在再說這些,也已無益了,哦,對了,公孫兄,我這次悄悄返回大漢來找你,是想讓你掩護我,助我去祭拜一下我的家人,可否呀?”
公孫敖痛快的答應了,並當即就在夜裏,帶著李陵去長安城西郊外的李家墓地進行祭拜,
劉徹雖然惱怒李陵投降匈奴,殺了他一家子的人,但念在他們李家三代從軍,也為大漢江山立下過不少功勞,劉徹還是為他們舉行了厚葬。
祭拜完家人之後,李陵問道:“公孫兄,你說我有錯嗎?如果我是因為自己貪生怕死,任陛下千刀萬剮、我亦無怨,可是,我是為了給數千名將士謀生路啊,不得已才會屈服匈奴,陛下卻殺我全家,也太無情了吧?”
公孫敖無奈道:“李陵,陛下的對錯,我不敢貿言,我隻能說,我同情你,所以才會甘冒風險,站在這裏和你這樣交談。”
李陵搖了搖頭道:“算了,不說這些了,也帶我去霍去病的墓地看看吧。”
倆人又來到霍去病陵墓後,公孫敖虔誠下跪祭拜,但是李陵卻沒有任何祭拜行為,他隻是呆呆地站在霍去病的墓碑前,一語不發、搖頭歎氣,公孫敖也不知李陵現在在想些什麽,但也沒有去問。
直到一個時辰後,李陵才悠悠轉身道:“走吧,此次回來,我也算看過老友一麵,此生也無憾了。”
走出霍去病墓地後,公孫敖道:“其實呢,在這長安城內還有一人,我覺得你應該去看一下的。”
李陵搖了搖頭道:“我想看的,也都看過了,除了你公孫敖,我也想不起來,自己在這裏還有什麽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公孫敖汗顏道:“說來慚愧,你視我為朋友,但我當初為了自己性命,卻不敢力阻陛下殺你全家,而我說的這個人,你們之前明明相交平平,但為了幫你講話,竟然被陛下施以腐刑,但仍不屈服。”
聽公孫敖這麽說,李陵立刻來了興趣,問道:“哦?你說的是何人呀?”
公孫敖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馬遷。”
李陵歎道:“原來是他啊!公孫兄,趁著夜色,速帶我去拜訪吧。”
公孫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繼而道:“你隨我來,我來帶你引薦。”
當公孫敖帶著李陵,來到長安城內的欽天監太史令辦差做事的地方時,已經時至半夜,
然而,在欽天監一個角落裏的房間內,依舊還亮著昏暗的燭光,在昏暗的燭光旁,一個瘦弱清臒的身影正在伏案疾書。
公孫敖也不打招呼,就帶著李陵直接走了進去,對著那個瘦弱清臒的身影道:“司馬兄可稍歇一下否?”
司馬遷也不抬頭,聽聲音也知道是公孫敖,依舊一邊在竹簡上寫字,一邊嘿嘿笑道:“人生苦短,要做的事卻還多得很呀,歇不得、歇不得。”
在來的路上,李陵已經從公孫敖口中得知,司馬遷正在寫一部自黃帝、炎帝、蚩尤以來數千年的華夏《史記》。據公孫敖所說,司馬遷寫史,也毫不避諱本朝禁忌,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見司馬遷顧不上理會,李陵便問道:“不知太史令司馬先生,是怎麽書寫有關我的事情呢?”
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司馬遷皺了皺眉,終於肯抬起頭來道:“你是何人?”
李陵道:“我就是讓司馬先生受到牽連的,李廣將軍之嫡孫李陵。”
看到公孫敖對自己點了點頭,司馬遷立刻起身,衝李陵拜道:“李陵將軍,請受司馬遷一拜。”
李陵忙扶起司馬遷,繼而道:“理應是我拜司馬先生才是。”
司馬遷搖了搖頭道:“李陵將軍的事情,我已經聽公孫將軍全部講過了,在我的心中,李陵將軍能為了手下將士生命,而選擇自己忍辱負重,堪稱英雄也。”
李陵嗬嗬一笑道:“文人就是文人,口才了得啊!你這是拿我逗悶子呢!”
司馬遷忙解釋道:“可不敢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李陵將軍能夠摒棄漢人、匈奴人之間的民族嫌隙,力勸霍去病不要殺俘,更堪稱大英雄也,我拜李陵將軍心悅誠服。”
這時,公孫敖問道:“司馬兄,你既然都如此推崇李陵將軍,那不知對於驃騎將軍霍去病,你又該怎樣推崇呢?別到時候,把好詞好話都堆砌到別人身上,到了驃騎將軍這裏,反而沒話寫了。”
司馬遷不屑一笑道:“嗬嗬,在你公孫敖心裏,或許霍去病是古往今來第一大英雄,但是在我眼裏,他卻遠遠算不上什麽英雄人物啊!至少我對他的態,還遠遠達不到推崇的程度吧。”
公孫敖不服道:“敢問司馬兄,你為何這麽說呀?”
司馬遷正色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該怎麽評價驃騎將軍的一生,他為我大漢所立功勞太大,但同時他殺戮確實是太多,所以呢,思來想去,我並沒有給他單獨列傳,而是將他和衛青大將軍的事跡合並一處,作了《衛將軍驃騎列傳》,其中,隻有客觀事實陳述,而無任何褒貶,至於驃騎將軍的是非功過,那便去由後人評說吧。”
哪怕司馬遷已經這麽說了,但公孫敖還依然喋喋不休,直說司馬遷太輕視驃騎將軍了,不停的在司馬遷麵前為霍去病鳴不服,對於公孫敖的喋喋不休,司馬遷也隻是無奈一笑,對他置之不理,公孫敖說了一陣,看司馬遷始終不再理會自己,也感覺有些無趣了,便帶著李陵離開了。
這時,李陵也向其道別,同時勸道:“公孫兄,我聽聞衛青大將軍,已於不久前剛剛病逝,恕我直言,劉徹忌憚衛氏後戚已久,隻不過,之前一直礙於衛青大將軍在世,在軍中影響甚大,才遲遲沒有表現出來而已,現在,衛大將軍已然病故,而你在他眼裏,又是衛氏後戚集團裏的嫡係,所以,你還是及早功成身退吧,以防,日後遭到劉徹清算。”
公孫敖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笑了笑道:“你想多了,不會的,就算衛大將軍病逝,可還有衛皇後呀,以及太子劉據呢!更何況,我一直忠於大漢,又從來沒有異心,陛下為何要猜忌我、清算我呀?”
見公孫敖如此,李陵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離開公孫敖後,李陵又悄悄轉身,回到了司馬遷這裏,上前拜道:“司馬先生,我又回來了。”
司馬遷又請李陵落座,為了李陵倒了一杯熱茶。
李陵問道:“方才,司馬先生提起霍去病時,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必是有些話,不想當著公孫敖的麵說出來吧。所以,我又鬥膽回來,想聽司馬先生與我仔細講上一講,可否?”
司馬遷歎了一口氣,又抿了一口茶,繼而道:“其實呢,剛才我不想告訴公孫敖的是,我還把霍去病的某些事情記在了另一篇文章裏,名為《佞幸列傳》。”
李陵也不解道:“我雖經常惱怒,霍去病殺心太重,但他所殺之人,也都是與我們大漢敵對的匈奴人,即便有時有些過分,但也還算不上是佞幸之人吧?”
司馬遷冷笑著問道:“那我問你,霍去病殺了那麽多匈奴人,雖也將匈奴打敗,但他可曾真正征服過匈奴人嗎?”
李陵搖了搖頭,斬釘截鐵的回答道:“沒有。”
司馬遷又道:“也許近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匈奴再難對我大漢形成威脅,但他們會將霍去病帶給他們的仇恨,延續幾代甚至十幾代人,積攢著等待時機,依舊會爆發,他所謂的罪在當下、利在千秋,到時候,就成了一句空話了。況且,以陛下為首的這些人,他們窮兵黷武透支國力,亦不曾為百姓謀過福事,你看現在的大漢,也沒有比之前更加強盛嗎?”
李陵徹底沉默了,然後對司馬遷又抱拳道:“司馬先生,既能忍辱不屈,又能客觀直率,李陵佩服也。”
司馬遷淡淡道:“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李陵點頭道:“這文章寫得真好,足以傳揚千古。”
告別司馬遷之後,李陵再次遠遁匈奴,意欲用另一種方式,化解匈奴和漢人之間的仇怨,征和二年,劉徹借由“巫蠱之禍”開始,大肆清算衛氏後戚集團勢力,衛子夫被廢後、太子劉據下獄致死,衛青長子衛伉、公孫賀、公孫敖也都全被處死,霍光雖未死,但是一直入宮侍奉劉徹,不得擅自出宮,一直活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想想也是可悲,不如當年留在原籍當個普通人也不錯。
正所謂,青山處處埋忠骨,無情總是帝王家。
李陵在大漠草原得知公孫敖等人被處死,已是許久之後的事情了,李陵呆呆的望著吃著綠草的羊群,忽然想到少年時,自己與霍去病、公孫敖去幽州的路上,那時是何等的年輕氣盛,又何等的揮斥方遒啊!沒想到時間白駒過隙、轉瞬即逝,李陵突然想起霍去病所作的《琴歌》一詩,於是自顧自的吟詠道:“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無央兮。載戢幹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吟罷,轟然倒在了地上,幾日之後,牧民們看到兩隻禿鷲在啃食其屍首,沒過多一會兒,又帶著沒有啃食完的部分,騰空而起,向東方飛奔而去,有牧民說,那是去長安城的方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