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極度偏執

艾琳的身體一向柔弱,身為S大文學院助教的她工作兢兢業業,深受教授與學生的信賴與好評。在得知她懷孕的消息之後,其他幾個助教都為她分擔了不少工作,院係領導也囑咐她在家多多休息。不過大家都知道她還沒有領證結婚,有些關係比較親近的同事也旁敲側擊地告誡她肚子不等人,要是等待孩子出生再結婚,多少有些尷尬。

可是陳智淵至今未曾提到結婚之事,就象今天,艾琳離開超聲波檢測室後,環顧走廊不見陳智淵的身影,正在想他是不是躲去哪裏抽煙了,手機傳來他的短信。

他說他有要事先回警局,讓她自己回家。

艾琳苦笑,內心和身體一樣疲憊,坐在醫院花園中久久不願動彈。

看到方欣然坐在審訊室裏手足無措眼眶發紅的樣子,陳智淵心中無名之火愈加旺盛。他用盡力氣才算沒有當場對周樺發怒,而是用慍怒的眼神連連看了他好幾眼。

周樺卻渾然不覺,用生硬的口氣問道:“方欣然小姐,請你談談你和死者麥子柳之間的關係。”

一言既出,不僅方欣然流露出委屈的表情,連陳智淵都有些吃驚。

“我們從麥子柳留下的手機中找到許多你們公司女職員的照片,調查得知,手機相冊中的第一個女職員叫Mary,是貴公司一個多月前離職的女秘書。第二個照片中的人物就是你。更為有意思的是,這些女職員所有的照片都是偷拍,唯獨是你,雖然你也有不少側麵甚至背麵的照片,但是其中居然有數張正麵照。而這幾張正麵照中更有兩張你在看鏡頭。你知道這說明什麽嗎?說明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有人在拍你!”

柯淮陽擺弄著麥子柳的手機,調取其中有關方欣然照片的部分遞到踏她麵前,方欣然瞪著一雙隨時可能掉下眼淚的大眼睛,並不去看手機。

“你們自己也說,手機相冊裏有許多公司女職員的相片,憑什麽說我和他有關係?”她聲音輕柔嬌怯,卻異乎尋常的鎮定,甚至無比堅強。

柯淮陽說道:“相冊中的第一個女人Mary,幾乎完全沒有正麵照,我想這應該是麥子柳所用來掩飾之用。同樣的,這些相冊中的女職員都是為了掩飾你,你才是他相冊中的主角。所以將你安排在第二個人物,這樣既能迅速找到你的相片時常瀏覽,同時萬一被人發現,也很難引起別人的懷疑。”

“胡說八道。這一切隻是你們無聊的推斷,既然是他在偷拍我,難道我無意中看一眼他所在的方位,就是在看鏡頭嗎?這就能成為我和他有不尋常關係的證據?”方欣然雙眉緊蹙,柔軟的嘴唇一啟一合,吐出的話語竟讓陳智淵有種暢快淋漓的感覺。

柯淮陽微微搖頭,“這當然不能作為證據。但是經過我們的走訪調查,貴公司有不少員工指認麥子柳曾經公然表示對你的好感,甚至有人在茶水間見到你們兩人糾纏。雖然我們的具體調查內容不能向你透露,但是事實上,我們認為麥子柳之死與他身邊男女關係情況有極大的聯係。所以,還是請你坦誠為好。”

方欣然突然尖聲說道:“誰在背後說我?是不是劉清瑩?”

她眉宇之間略顯淩厲,一閃而過的神情卻因為與陳智淵四目相對而鬆懈下來,微微向下傾斜的眼角讓她的那雙明眸看起來十分無辜。

“我承認,麥子柳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在他木訥古板的外表下,竟有顆那麽大膽妄為的心。”

第一次麵試麥子柳便對方欣然一見鍾情,或許是老實呆板的人一旦專注起來份外執著,因此在入職之後麥子柳始終對方欣然糾纏不休。

幾乎從報到後的第一天開始,麥子柳便頻頻邀約方欣然一起午飯,看似文弱缺乏主見的麥子柳竟對方欣然窮追不舍,絲毫不顧女方已婚的事實。他經常見縫插針的表白,比如幾乎每天一次要去人事經理辦公室向方欣然邀約午飯,即使每次都被婉拒依舊樂此不疲。又或者每天發一封求愛郵件,這成了麥子柳上班前的必修功課。甚至說,他還會隔三差五地送上一束鮮花去方欣然辦公室,卡片上大模大樣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件事曾經讓人事部的同事們議論紛紛,幸虧礙於方欣然是總經理太太,閑話到底不敢擺在台麵上說,因此平時忙於工作的沈照曦居然還不知情。

最誇張的是,麥子柳還為自己製定了一個三年五年計劃,其中幾乎連每個月該做什麽都詳細列出,借此向方欣然表明自己奮發上進的立場,發誓在五年內必然要超越沈照曦,至少在經濟上要給予方欣然更好的生活。

這些問題困擾方欣然已久,但是公司正在用人之際,因此她再三回避麥子柳,但依舊頻頻接到他晚間打來的訴衷情電話,向她綿綿不絕地傾訴自己的愛意。要是她不接手機,那算是犯了麥子柳的大忌,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沈家的住宅電話,如果是由沈照曦接到電話,他會一聲不吭地掛掉。如此三番四次,連沈照曦都懷疑來電者的居心,因此方欣然隻能忍受麥子柳的電話傳情。所幸沈照曦貴人事忙,一周總有兩三天不在家中吃晚飯,故而方欣然尚能隱瞞。

“麥子柳是個極度偏執的人,這與他平和的外表不太一樣。”方欣然平靜地說道,“他不斷糾纏我,不管我是否接受,盲目地向我規劃要是我們在一起之後的美好未來。對我而言,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他故意在茶水間等地方和我套近乎,還經常送花給我,就是想對我造成輿論壓力。我承認我對我丈夫隱瞞了他的事,主要我不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鬧大影響公司運作。至於劉清瑩,我想她對我一定有相當的意見。我知道我工作能力有限,在她這種女強人眼中就是依靠男人上位的無能之輩。所以她會實話實說也很正常,我並不怪她。”

“十一月三日晚上八點到十點請問你在哪裏?”對於她的解釋,周樺其實並非十分相信,隻是一時也不能就此否定,畢竟柯淮陽通過調取通話記錄,發現所謂“寶兒”的電話卡是一張未曾登記的太空卡,並且早在事發一個月之前就沒有通話記錄。單憑借劉清瑩等女同事的證言,並不能肯定方欣然就是“寶兒”,而即使方欣然就是“寶兒”,也不能說明她和麥子柳之死有必然聯係。

按照柯淮陽的說法,雖然方欣然看起來是個無比嬌弱的女子,但是男人有時其實非常脆弱,尤其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何況法醫在麥子柳的胃部還發現有安眠藥的殘留。

方欣然雙手抱胸,突然抬眼看了眼陳智淵,她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說道:“那天晚上我和一個留學回國的女同學在酒店徹夜長談,我們從下午就見麵了,一直到次日早上十點我才離開酒店。不僅這位女同學可以作為我的人證,酒店監控也能為我證明。”

“那請留下這位女士的詳細資料,我們自會與她聯絡求證。”

方欣然笑了笑,笑容忽然顯得有些譏諷之意,她仿佛捕捉到陳智淵眼中的不自然,雖然她不再看他,可是他卻清清楚楚知道,她一直在看他。

“我想你們要去醫院找她了,就在三天前,她為救一個兒童而出車禍,現在正在迦太醫院接受治療。”

沈照曦守候在警局公共大廳裏,手裏拿著一條寬大的羊絨圍巾,他細心地為妻子裹上,隨後用嚴厲的眼神看著陳智淵,冷冷地說道:“我們是好市民,絕對會配合警方的任何調查。但是也請你們以後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要隨便騷擾我們尤其是我的妻子。”

麵對沈照曦,方欣然又恢複了那種怯怯弱弱的樣子,說話輕聲細語似乎在嬌嗔,她微微撅著小嘴,眼簾下垂,看起來又是無辜又是可憐。可是陳智淵卻分明感覺到她細長的眼尾向著自己輕輕地掃,像是一柄輕盈的拂塵向著他的心尖輕輕一揚。雖然輕描淡寫,卻在他心裏留下一絲時時發作的癢。

迦太醫院住院部一共有二十一層,其中最高兩層都是單人一間的VIP病房。

方欣然捧著一大束百合花走進二十樓靠中央的一間病房,進門便看見一隻雪白粉嫩卻十分寬大的腳掌掛在醫用吊帶上,連接著腳掌的頎長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右腿的主人卻意態休閑地翻閱著一本雜誌,直到目光落在進門的方欣然身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你來啦?為什麽不是玫瑰花?我不喜歡百合。”

方欣然將花束放在她的床頭,拿起沙發桌上的花瓶走進洗手間清洗裝水,隨後將花束拆開,一朵一朵井然有序地放入花瓶,自己端起花瓶左顧右盼了一會,似乎覺得還不夠滿意,又開始重新擺放。

有位護士小姐輕叩虛掩的房門,端著放滿藥品的盤子走了進來,用輕柔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道:“淩卉芹小姐,到吃藥時間了哦。黃色兩片、白色一片還有膠囊一枚。”

淩卉芹頓時麵露痛苦之色,不情不願地將藥丸扔進嘴裏,隨後勉強吞了一大口溫開水,隨後長歎一聲說道:“唉!何時醫生們能發明一種甜甜蜜蜜的藥丸呀!”

方欣然忍不住掩口一笑,說道:“那一定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淩卉芹是她的中學同學,職中職大都在一起學習,兩人算得上是閨中密友。當年淩卉芹職大還沒畢業就出國留學,她天資聰穎倒是弄了兩個碩士的頭銜回國。或許是她專注於學習的緣故,本人個性又極其鬼馬,因此直到現在不僅雲英未嫁,甚至連固定的男友都沒有。

中國男人隻覺得她學曆高、工資高、個子也高,簡直高不可攀。而在國外時雖然想追她的洋人不少,她又嫌人家是洋鬼子,看了就覺乏味。

“那天我接到你的電話真是嚇了一跳。”方欣然將花瓶放在她的床頭,說道:“你呀,每次都這樣,一聲不響地回來,也不早點通知我。”

淩卉芹嘻嘻笑道:“這不是很好嗎?給你一個驚喜呀!”

淩卉芹是在十一月三日下午五點多的時候突然致電方欣然,慧黠地要她猜猜自己現在身在何方。她玩慣了這類把戲,就在半年前,她也是這麽突如其來從天而降出現在方欣然的身邊,笑吟吟地問她小姐要不要找人陪?

於是當天方欣然提前下班在她下榻的酒店促膝長談至第二天十點多,原本方欣然打算請假一天,可惜剛好淩卉芹當天有約,所以兩人隻能依依惜別約定過幾日再聚。誰知才不過兩天,淩卉芹就為救一名亂穿馬路的小男孩而被車撞倒,斷了右腿。

那天淩卉芹問了許多有關方欣然目前的狀況,她從方欣然的婚姻家庭一直詢問到工作環境,還不斷探討她和同事之間相處的情況,甚至還追問除了丈夫沈照曦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男人糾纏她。這讓方欣然啞然失笑,嘲笑她去了次美國像是參加了FBI,不然怎麽像個警察似的問個不停,還問得如此詳細。

誰知道一語成讖,幾天後就有警察上門要求她就麥子柳之死協助調查。

“那些警察昨天來過了。”淩卉芹說道,“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居然懷疑你。你這麽嬌弱,能殺死那麽個大男人嗎?”

方欣然玩弄著花束拆下的緞帶,輕輕笑道:“他們也是例行查問罷了。何況劉清瑩一口咬定麥子柳與我有曖昧,也難怪他們會懷疑。”

“你們之間有嗎?”淩卉芹的口氣變得有些嚴肅,這與剛才輕鬆的語調略有不同。

方欣然歎了口氣,說道:“怎麽會呢?或許我向來給人的感覺都是弱不禁風,但是對於他,我的態度始終都是拒絕。我不明白這麽一個看似忠厚老實的人,怎麽執著起來這樣可怕。簡直像是幾頭牛都拉不回。我有時候真的很擔心會被照曦知道,你曉得的,男女之間的糾纏,說到底受損的始終都是女人的清譽。”

淩卉芹沉默不語,隔了一會,她轉移話題,開始和方欣然回憶起中學生活來。

兩人從職中伊始就是同桌,淩卉芹擅長文科方欣然算是擅長理科,同時一個外向活潑一個內斂文秀,互增互補的個性讓兩人一見如故,迅速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女孩子之間的交往簡直就像談戀愛一樣,充滿著各種各樣奇妙的心情感受。比如每天早晨兩人輪流去對方家裏等待對方一起上學,雖然兩人住宅方向恰好相反,但是依舊樂此不疲雷打不動。還有兩人被同學們笑稱為“連體嬰”,隻因兩人處處攜伴而行,不管是上學放學還是課間晨操又或者去上個廁所,幾乎看不到其中一個獨行的情景。

甚至有次淩卉芹抄襲方欣然的數學作業被老師發現,原本理科成績不甚理想的淩卉芹遭到數學老師的懲罰,幾乎整堂課都在教室外渡過。方欣然竟然主動要求承擔同樣的責任,陪伴著淩卉芹站在門外。不過不要以為她們是有難同當,其實算是“有福同享”,幾個坐在靠近教室門口位置的同學說分明聽到兩人的談笑聲哩。

“那時候就你對我好。”方欣然有些悻悻然,她站到窗邊從二十層往外望去,發出幽幽的歎息,“別的同學都不太喜歡我,說我性格太陰鬱,稍微相處一段時間就覺得很不舒服。”

“傻瓜。她們是妒忌你美麗呢。”

“鄰校男生也是嗎?”

淩卉芹笑道:“男生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

“總之那時候你說要出國留學,我哭了一整夜,心想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然怎麽事情發生地如此突然,讓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雖然事隔多年,但是提起淩卉芹高二留學之事,方欣然還有頗有怨懟。

“這的確是我的不對。父母突然提出讓我出國,我也非常意外。欣然,聽說你高三又轉學,真是對不起。”

“你還記不記得在你臨走前兩天,我們在音樂教室門外那些白發鬼音樂家畫像底下刻的字?”

淩卉芹稍稍一愣,隨後拍手笑道:“當然記得!‘卉芹欣然在德行即將遠離’,對不對?我還記得我們是刻在施特勞斯的畫像下!他才不是白發鬼,白發鬼是貝多芬!”她笑得幅度大了,牽動受傷的右腿引起一陣呻吟。

方欣然微微一笑,隨手拿起一隻蘋果削皮,她的手指纖細修長,看似靈巧的手勞作起來卻不太象回事,一不小心竟然劃破了皮膚,甚至還滲出血漬來。

耳邊淩卉芹還在滔滔不絕地回憶職大往事,恍惚間方欣然竟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不協調感,手指明明傳來微微的刺疼,但是她卻像是在做夢,淩卉芹的聲音似近似遠。近則近在耳畔,遠則遠在天邊。

離開醫院時天色尚早,方欣然站在大門口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回公司吧,她想起今天乃是周末;回家吧,今晚沈照曦有應酬,一個人的晚餐實在是食之無味。

恐怕又是劉清瑩陪著他去出席那些亂七八糟的餐會吧?

她扭頭遙遙望了眼淩卉芹所在的病房,忽然興起一個回到德行女中看看的念頭。十二年前,淩卉芹在高二學期剛開始不久即出國留學,本來就缺少朋友的方欣然在學校越發顯得孤獨難耐,於是她在高二學期結束後轉入離家更近的燦明中學。

隻是因為同學相處不佳嗎?方欣然腦海中一片迷糊,似乎在十一月三日淩卉芹回來之前,她根本沒有回憶過自己要求轉學的理由,現在想來心中竟十分茫然,隻覺得如果說是因為人際關係而轉學,這個理由未免太過牽強。

德行女中的前身是一所設立在半山腰的教會學校,這裏視野寬闊風景優美,山頂上還有一座曆史悠久的天主教大教堂。據說這裏是經由梵蒂岡認可的遠東朝聖地之一,每年四月中旬都會有無數教徒前來瞻仰。

比起一些高山峻嶺,這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山峰簡直可以稱之為“小土堆”。

公交車停在山腳下,仰望半山坡上的德行女中,遠遠可見紅旗飄揚。

方欣然從踏出的第一步開始,渾身上下的感覺充滿了不自然。雖然離開德行女中長達十二年之久,期間她也從未興起過回母校看看的念頭,或許在她心中,沒有淩卉芹的德行女中早已毫無留戀之處。

隻是,這種陌生感究竟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