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幾夕歡愉
然而，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年，可是根據淩卉芹的匯報，洛廷文卻很難解釋這個實驗是否成功。從表象來看，方欣然的記憶中沒有馬老師、沒有姚思朦，甚至在一次與姚思朧的狹路相逢中，她也完全沒有認出對方，從這點來說稱得上是很成功。
但是另一方麵，她在念大學的時候處處運用心機，不僅對付自己不喜歡的人，還用手段搶走輔導員的男友。即使在找到一個如此滿意的結婚對象之後，她還是不放心，要求沈照曦接受那些莫名奇妙、甚至稱得上是變態的“考驗”。就算沈照曦如約與她成婚，婚後她還是在身邊繼續尋找更多的愛。
她的本質根本沒有改變，所謂的改變隻是心理醫生的一廂情願。他以為自己通過疏導和控製記憶就可以改變這個女孩的人生，事實上她完全按照自己設定的道路在前行，就算遇到了意外——洛廷文大概能算得上是她的意外，她就算被動妥協，但是內在的堅持卻絕不會動搖。
洛廷文攜帶的行李很少，這裏的家用電器都是房東提供的，所以他隻花了十五分鍾就已經整理停當，距離飛機起飛還有十個小時，從這裏乘坐出租車到機場不過四十五分鍾，加上候車、換領登機牌的時間，一個小時十五分鍾已經綽綽有餘。
他原本想和衣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可是一旦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浮現今天下午袁老師被刺傷的畫麵。兩個扭曲糾纏在一起的男人，就像是佛羅倫薩那座光怪陸離的雕像《赫拉克勒斯與狄俄墨得斯》，一個想要毀滅另一個。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想要隨便瀏覽網頁打發時間，卻不慎點開了郵件，最近的一封正是淩卉芹還在香港時發來的工作匯報。郵箱裏淩卉芹發來的郵件一共有三百多封，其中有關方欣然的將近100封，在淩卉芹無法與方欣然見麵的日子裏，兩人便依靠郵件通信來保持聯係。一般來說，淩卉芹會將自認為有價值的郵件轉發給洛廷文。
洛廷文帶著懷念之情，將她的郵件一一點開，雖然隻是隨意掃視，或許是心情異常寧靜的關係，有些以前不曾重視的內容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幾封方欣然寫給淩卉芹的郵件，可以視之是她的心情剖析。
姚思朦是在高三第一學期開學第一周認識方欣然的。
那天高三年級八個班級正兩兩捉對廝殺比拚籃球，這是學生們自己組織的比賽，雖然老師們其實並不認同，他們看來這個時候還掛念著籃球足球無疑是非常不明智的舉動。
但是高三學生精神壓力巨大，Z城持續發生了多起跳樓自殺或者自殘的案件，這讓老師家長們也不敢隨意幹涉他們的課餘生活。
高三一班算是全校師生的核心，教育局三令五申不準攀比學生的成績，不準設立重點班和非重點，但是大家心照不宣，都以分班時能進入一班為榮。尤其是男生，一班是物理班，按照班主任趙老師的說法，男孩子隻有選擇物理才能彰顯自己的聰明。
而姚思朦更是這群物理男生中的佼佼者。
他不僅成績優秀，也是運動能手，還時常在學校各種文藝活動擔任主持人，他是學校裏所有女生憧憬的白馬王子，也是高高在上不易親近的優等生。
高三一班和高三三班的籃球比賽已經進入白熱化狀態，身為主力得分手的姚思朦眼看比賽時間即將結束，1班僅勝一分，隨時有被扳平甚至超越的可能，他真是心急如焚。
這時，他接到隊友的傳球，幾乎是毫不猶豫，立刻在三分線外射籃。
還有十五秒的時間，如果拿下三分，便可以奠定勝局。
或許是他過於緊張，導致用力過猛，因此皮球重重砸在籃板上，然後反彈出去，從上而下，有如一條直線擊中一個站在籃球架下少女的頭頂。她腳一軟，直接麵朝下倒了下去。
恰好，終場哨聲響起。
姚思朦嚇了一跳，上前看到那個少女半邊臉貼在水泥地上，眼睛緊閉。他十分害怕，伸手想要扶起少女，觸手處一片軟綿綿的觸感，讓他有心無力，居然沒有力氣將她扶起。
最後還是體育老師大步流星，將少女抗在肩膀，送她去了保健室。
躺在保健室的病**，少女沒隔多久便轉醒。原來她其實隻不過受到了驚嚇，並沒有大礙。但是少女那張白玉般的臉上，左頰卻因跌倒而擦傷，看起來像是破了相。
姚思朦有些愧疚，連連向她道歉。誰知對方卻相當平靜，就連老師為她上藥時眼睛都不眨一下，淡淡地回答道：“沒什麽，不過是擦傷而已。”這讓姚思朦想起家裏那個遇上一點點小事就大呼小叫的妹妹，有次遇到一個不稱職的理發師剪壞了她的娃娃頭，這讓妹妹傷心欲絕，幾乎整整一個禮拜都吃不下飯。
這女孩明明比絕大多數女生都美貌得多，但是她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貌，輕描淡寫就像在說別人的事。自然而然地，姚思朦對她便留了心。
此後，姚思朦總是在學校的各個角落遇上她。有時是食堂、有時是走廊、有時是閱覽室、有時在拚搶激烈的比賽中，偶爾一回頭，他就會看見她靜靜地坐在一旁，雙手托著腮幫，她的目光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在看他，若有所思。
有時候，姚思朦禁不住會想，究竟是兩人偶遇的頻率變高了，還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又或者兩種可能兼而有之，既有上天的安排也有自己的心動？
當她左頰傷疤消退的時候，她主動站在他的麵前，用略帶羞赧卻自如的口氣說道：“學長，我知道你成績很好，不過你有沒有時間可以教教我？”
他理解女孩子的難處，其實漂亮的女生並不是愚笨，隻是一來不管在哪個時代不管在哪個年紀，美人注定不可能獲得平靜，總有這樣那樣的人和事件來幹擾美人的心。二是女生本就容易分心，不必說愛情，有時隻是一句話一件物品就足以讓女孩子對功課心不在焉。有時她們連抄寫文章都會出錯，又何況做功啦、水銀柱啦、甲烷乙烷啦、解析幾何啦等等。
他以前很少願意指導同學功課，主要原因是他不夠有耐心，教上一遍如果對方沒有聽懂，他就會嫌棄人家反應太慢。甚至好幾次他索性將解題步驟寫在紙上，自己則溜之大吉。
但是麵對這女孩卻不一樣，他從女孩子晶瑩澄澈的眼睛裏看到了崇拜，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和自信。原來被一個美人敬仰竟是這樣愉悅的心情，何況這個美人其實很聰明，基本隻消他說一遍，美人立刻心領神會。
他不好意思主動詢問她的名字，趁著她不注意，突然翻看她的作業本，這才知道原來她叫做“方欣然”。雖然姚思朦不太喜歡語文，但是此時他的心底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勝固欣然敗亦喜”。
方欣然說自己進入高二後，理科方麵有很多問題。比如立體幾何她總是缺乏空間意識；比如電磁學中分不清磁感應線的方向，還有化學有機物同樣讓她非常困惑。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雙明亮得好像星星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姚思朦，讓他猝不及防就心猿意馬。
為了能夠在課餘時間更好地輔導方欣然，姚思朦居然將有關高二理科的習題集合成冊，雖然他已經爛熟於胸，但是為了能便於女生理解，他不厭其煩地在每道題添加許多批注，提醒自己在講解的時候要更為細致。
他還為自己製作了一個時間表，列名周一和周二補習數學、周三和周四補習物理、周五補習化學，雙休日則綜合答疑。有時他忍不住自嘲，如果高考失敗，他完全可以去當個補習老師。
不過有時事與願違，他以為自己把握了主動掌控了一切，誰知那個柔弱的一方才是占據先機的人。
那天周日，兩人約在圖書館補習。他帶著一疊物理習題，說好由自己分析一道題的解題思路之後，再由方欣然解題。
圖書館裏非常安靜，初秋的微風吹拂起閱覽室的窗簾，仍然有點燥熱，頭頂的風扇還在呼呼地吹。姚思朦側著臉凝視著埋頭寫字的她，無端端心裏想起曾經看過一部讓妹妹姚思朧哭得稀裏嘩啦的偶像劇。
他已經忘記這部電影的名字，印象中隻有微風吹拂起乳白色窗簾的圖書館，窗下垂頭看出的少年，以及專心致誌整理圖書的少女。同名同姓的兩人，少年看似惡作劇般寫了許多自己名字的借書卡，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後，少女才驚覺少年寫下的其實是少女的名字。
他莫名地露出微笑，但是隨即凍結在唇邊。
原來方欣然已經做完下一題，或許是她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拿起修正液將之塗抹幹淨。
“我做錯了吧。我就是這樣，明明腦筋不好還想要自己試試看呢。”她若無其事地笑笑。
不，你寫得很流暢，答案全對。
姚思朦回到家後，翻著自己編纂的那一疊厚厚的理科習題，內心十分複雜，既有被愚弄的慍怒，也有說不清的惆悵。
唉，原來她都知道。
他難以抑製低落的心情，拿起筆隨手在習題冊的某一頁上寫上這行字。
發現了方欣然的秘密後，姚思朦隱隱有點失望。之前不是沒有女生利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接近過他，最後他都會與她們劃清界限。一旦心中有了嫌隙，對方明明可以被忽略的不順眼突然變得明顯起來，他覺得方欣然有些內向，平時少言寡語，默默凝視別人的時候帶著點令人不適的探究。
於是姚思朦雖然於心不忍，但仍然打算逐漸疏遠她。比如，原本在周日下午約好的圖書館見麵，姚思朦決定不告而別。他原本打算坐在家裏看書，又覺得那本習題集甚為礙眼，想要拿去扔掉吧，卻又不太舍得。
他自我解釋之所以不舍得丟掉的原因不過是這本習題集蘊涵著自己的心血而已。絕對沒有其他。
可是坐在家裏越來越煩躁，他的麵前攤開著一本高考英語詞匯表，但他已經有一個小時沒有翻頁。他想大概是他很久沒有好好運動的關係，索性換上運動外套，跑去距離家最近的籃球場。
這個籃球場雖然設置在小區裏，但是仍然吸引了附近好幾所中學的男生，每當節假日更是人滿為患。姚思朦好不容易在一群初三男生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既比這些男生年長，打球的年資也要更久，技巧更是勝過他們不少。
這場球十分盡興，那群男生對他敬仰有加，連連要求和他互換電話號碼，以後繼續切磋技藝。他在打球的兩個小時裏幾乎將方欣然完全忘記，可是一旦冷靜下來，心頭仍舊像是壓著一塊石頭一樣沉甸甸的。
日頭偏西，他沿著馬路緩緩往回走，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區圖書館門口。
他抬腕看看手表，已經是傍晚六點半，圖書館理應結束閱覽。隻見有個身穿校服的少女正坐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垂著腦袋看擺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書。門前的路燈大約是剛剛亮起的關係，燈光仍然很昏暗。於是少女每看一會就揉揉眼睛，或者因晚風微涼而伸手攏了攏自己的肩膀。
“欣然！”他看得呆了，情不自禁地叫出聲。
方欣然立刻抬頭，露出無比欣喜的笑容，將膝蓋上的書本塞進書包，蹦蹦跳跳地來到他的身邊：“你來啦？”
從未見過如此活潑動人的她，這令他有點詫異，“你怎麽坐在外麵？”
“圖書館關門啦，我就隻能坐在外麵等你。”
NOcomplainnoexplain.
姚思朦不記得從哪裏看到過這句信條，好像是英文老師那裏，也可能是某一期的《讀者》。明明出身平凡甚至可以說低微的方欣然，卻天生一股從容淡定處變不驚的氣度，她隻字不提自己受過的委屈，反而向他展露無法拒絕的燦爛笑容。
這天晚上兩人雖然隻坐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裏合吃一份便當，隻因姚思朦出門時身無分文。但是這頓晚餐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豐富，方欣然還買了杯熱乎乎的奶茶，照樣是你一口我一口。其實姚思朦不喜愛吃甜食，但是此時喝幾口奶茶，居然讓他覺得分外愜意。
“可惜我身邊也隻有十五塊錢呢。”方欣然的語氣帶著些愧疚。
“其實應該怪我，出門都不帶鈔票。”
“喝完這杯茶，你搞不好會聽我的話哦。”方欣然率先抿了口奶茶，嘴唇上還留著一抹奶白色的泡沫。
姚思朦愣了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巾輕輕抹去她唇邊的奶漬。
他算是默認了。
此後，兩人開始了隱秘而浪漫的地下戀情之旅。雖然從方欣然的內心深處來講，她其實相當迫切公開兩人的關係。如她這般總是被人排擠孤立的女孩子，優秀的姚思朦是讓她揚眉吐氣的最佳明證。兩年多以來，他拒絕了學校裏許多才貌俱佳的女生，好像就是為了等待她。
方欣然有時也會假想這些平時對她略有敵意的女生們，若是得知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竟然就是她的裙下之臣，會是怎樣一副妒恨交加的醜陋樣子。不錯，她們都很醜陋，怎麽及得上自己美麗動人？
但是姚思朦卻另有打算。他是高三學生，又是學校的風雲人物，方欣然固然很美，但未必能再為他錦上添花。尤其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師長們的第一反應絕對都是撲殺。
兩人的交往其實很平凡，周一至周五放學後方欣然坐在自己家附近的街心花園等他，然後兩人有時逛書店有時吃小食，有時躲在麥當勞裏分享一份套餐，當然更多的時候兩人會去方欣然的家裏享受不被打擾的二人世界。
其實絕大多數時候姚思朦會在放學後和男生們打籃球，持續的時間以下課時間為準，少則半小時多則一小時。方欣然總會坐在街心花園的長凳上耐心地等待，進入秋季之後，日短夜長，幾乎每次姚思朦都會頂著火紅的夕陽緩緩而來。
方欣然並不擔心鄰居說閑話，反正她所居住的小弄堂人員混雜，很多都是租客，沒有人理會這個獨居少女。她的母親平若鏡一年難得回來一次，有次母女倆在狹小的裏弄擦肩而過，竟然互相都沒有認出對方。
平若鏡說女兒長大了，女兒則說母親簡直像個摩登女郎。
那個小天地是兩人的天堂，他們分享著互相的關愛還有年輕的身體。姚思朦畢竟已經十八歲，雖然之前他疲於學習和運動，可是方欣然的撩撥有如野火燎原，讓他一發不可收拾。兩人暫時還沒有實質性的肉體關係，其實也相差無多。
每次姚思朦因控製不住想要更進一步的時候，方欣然卻用憂愁的表情拒絕他：“不，還不行。”
“為什麽？難道你不愛我嗎？”
“愛你又怎樣？你們男人還不都是這樣。”
姚思朦聽到一個“都”字，突然怔住了，“都這樣？還有人要對你這樣嗎？”
方欣然凝視他片刻，忽然一雙澄淨如水的眼睛滴下“水”來，那正是她的淚水。她用鶯鶯鸝語講述了自己悲哀的身世，她本身就是一次性**的產物，父親對母親始亂終棄，自己從未感受過半點家庭的溫暖。而在自己進入初三後，自以為遇到了一個有情有義的班主任，最後卻發現班主任所求的也不過是幾夕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