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夢魘初醒

沈照曦從漆黑一片的夢魘中醒來,卻發現自己仍然好像置身夢中一般,渾身無力無法動彈,甚至從頭頸往下已經沒有了知覺。他的視線也有點模糊,意識更是混亂不清,好久才認出原來眼前正低頭看著自己的男人是柯淮陽和陳智淵。

他張了張口,想說話,但是從口中隻能吐出又輕微又含糊不清的幾個詞。

柯淮陽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說道:“沈先生,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嗎?你為什麽要去刺殺袁老師?”

沈照曦自以為用盡全身的力氣,其實隻不過是細如蚊音:“欣然她!懷孕了。請!請保護她。”這句話說完,他忽然就鬆了口氣,而這口氣也耗盡了他的生命。

看著監測儀上的心跳化為一條平行直線,醫生用毫無感情的語氣說道:“死亡時間,下午六點五十五分。死亡原因,利器刺中腰腹,多處器官嚴重受創並且失血過多。”

陳智淵歎了口氣,和柯淮陽並肩走出病房。醫院走廊裏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兩人經常需要側身避讓來來往往的人群。

“這件事很奇怪啊,沈照曦剛洗脫殺人嫌疑,又莫名刺殺袁老師,這算是什麽理由?”柯淮陽單手捏著自己的下巴,邊走邊說道。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說方欣然懷孕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陳智淵索性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不知道沈照曦是從哪裏得知方欣然懷孕的消息,我們假設是方欣然自己告訴他的,那麽方欣然必定在說謊。可是這又和袁老師什麽關係呢?”

欣然她!懷孕了。請!請保護她。

陳智淵的耳畔回響著沈照曦的遺言,沈照曦從離開看守所到今天刺殺袁老師,相隔不過短短三天,不知道他在這三天裏究竟有什麽特殊的遭遇可以讓他忘記看守所裏的經曆,再次鋌而走險。

他為什麽要去刺殺袁老師?袁老師會傷害方欣然嗎?陳智淵在調查方欣然的中學時代時,並沒有發現這位袁老師的身影。從年齡上來判斷,袁老師應該和方欣然相仿,既非中學同學,也不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後來從事的職業更是千差萬別。

他感到有個女生站在他的麵前,一抬頭覺得她非常眼熟,但是一時之間倒是想不出她的名字。

柯淮陽主動說道:“霍疏影同學,你也來了?聽這裏的派出所民警說你也是目擊證人之一?”

這時陳智淵才猛然想起他和眼前的女生有過兩麵之緣。當然,這兩次都不是很愉快的見麵——一次他正在和艾琳鬧分手,另一次卻是在城市超市,她親眼目睹了自己對方欣然的維護。

想到這裏,陳智淵頓時有些臉紅,忍不住微微低下頭。

霍疏影卻象不認識地走到他身邊,對柯淮陽說道:“柯警官,我可以見見袁老師嗎?”

柯淮陽不置可否,轉頭望向陳智淵,“隊長,可以嗎?哦,你們是第一次見麵吧?這位是霍疏影同學,曾經為姚思朧的意外提供過不少線索。這是我們陳隊長。”

陳智淵撞上霍疏影的眼睛,她的眼底沒有任何譏諷之意,隻是木木地讓人覺得缺乏感情。她向他點頭示意,說道:“陳隊長你好,我可以見見袁老師嗎?”

她這種狀似不認識的樣子令陳智淵鬆了口氣,看柯淮陽的態度也不像是從她那裏聽說過自己的窘態。這段時間,陳智淵很為自己受方欣然的吸引以致意亂情迷而感到羞恥,明明是見多識廣的大隊長,怎麽就突然變得這樣感情用事呢?

他頓時對霍疏影有了幾分好感,說道:“那你就和我們一起去病房吧。”

另外一個病房裏,袁老師也剛剛蘇醒。他的狀況要比沈照曦樂觀得多,雖然小腹被刺中,但是所幸傷口不深,失血過多的情況也及時得到救治。所以袁老師醒來後的意識十分清楚,甚至他還能揮揮手。

周樺正準備為他做筆錄,見到霍疏影跟著兩位警官一起走進病房,非常自然地舉起手:“嗨,同學你也在啊?”

霍疏影縮在一角,沒有上前和袁老師講話的意思,柯淮陽於是主動問道:“袁老師是嗎?你能說出你的名字嗎?”

袁老師深深吸了口氣,用低沉卻很清晰的聲音說道:“袁明揚。”

“很好。請問袁老師你還記得三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故嗎?”

“記得。當時我們學校的客座教授正在做講座,有位女老師說樓下有人找我,我下樓後就遇到那個人莫名其妙衝過來刺了我一刀。”

“那後來為何那個人也會中刀?”

“是嗎?”袁明揚抬頭仰望著天花板,像是陷入沉思,隨後搖頭道:“這個我不太記得了,或許是我和他搏鬥的時候無意中弄傷了他?”

柯淮陽繼續問道:“那末,請問你認識凶手嗎?”

袁明揚苦笑,他摘下眼鏡後顯得有些尷尬,好像隻能適應透過鏡片看到的世界。“當然不認識,我懷疑他找錯了人。”

“凶手名叫沈照曦,你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完全沒有。”

“那麽方欣然呢?”周樺忽然插話,很明顯地,袁明揚微微一頓,似乎側著腦袋在思考。看著他斟酌的樣子,陳智淵的心裏忽然五味雜陳,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招惹了那麽多男人,難免有點不是滋味,但是又念到自己雖然被她吸引,最後卻能全身而退隻能暗呼僥幸。

“你認識方欣然嗎?”周樺性子比較急,又問了一遍。

袁明揚輕輕搖頭,說道:“不認識,我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如果你和他們夫婦兩人都沒有瓜葛,那麽沈照曦為何要刺殺你?”

袁明揚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說話語氣還是非常溫和,“這就要勞煩警官先生幫我查了,真是無妄之災。”

“袁老師,你還記得我嗎?之前我來過學校找洛廷文先生,當時是你接待我的。”柯淮陽的笑容很容易給人以親近之感,也可能是他年紀輕,看起來和學校裏的大學生差不多。

“記得,你是柯警官嘛,你給過我名片。”

“嗯,你對洛廷文先生所知多少?”

袁明揚想了想,“他是我們教育學院高教授請來的客座教授,據說在心理學界有點小名氣,不過我的專業並非心理學,所以不太清楚。有關他在本市的一些瑣事的確是我在處理,但是私底下沒有交往。”

他頓了頓,說道:“洛廷文先生和我被襲擊的事件有關嗎?”

“是這樣的,襲擊你的嫌疑人沈照曦的太太方欣然在十四年前是洛廷文先生的病人。”

袁明揚露出詫異的神色,隨後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認錯人了,莫不是這位沈先生原本要針對的人其實是洛廷文先生?剛好我跟著那個女老師走下樓,他誤以為是我?”

柯淮陽搖搖頭,說道:“就算沈照曦弄錯,那個叫你下樓的女老師不可能分不清你和洛廷文吧?這件事,我們有待調查,以後有什麽需要袁老師幫忙的,還望配合調查。”

從進去病房一直到離開,霍疏影始終窩在角落沒有說一句話。袁明揚躺在**估計都沒有看到她,這讓陳智淵有點奇怪,直到離開病房後很久,這女生依舊跟在他們的身後。眼看就要走出醫院大樓,她忽然叫住了柯淮陽。

她像是有特別的話要對他講,頂著周樺嘲弄的表情,柯淮陽和她走到角落。

“柯警官,我想我找到了姚思朦非走不可的理由。”

“啊?是什麽理由?”

霍疏影並不回答,反而提出要求:“你能幫我查一查這個人的信息嗎?我想一定會有特別的發現!”

午夜的病房十分安靜,月光從床頭未掩實的窗簾縫隙透射進來,灑落滿地。偶爾門外會傳來護士的腳步聲,還有互相交談的竊竊私語,她們的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擾了房間裏的病人。

袁明揚從沉睡中忽然醒來,他的身體依舊虛弱,但是意識卻分外清醒。未戴眼鏡的他視力有點模糊不清,他伸手想要去取床頭的眼鏡,牽動傷口後引起一陣難忍的劇痛,便隻能作罷。

剛才那個人,下手真是狠啊。

他為什麽要殺死我呢?或許是腹部傷口太疼的緣故,袁明揚的思路不太集中,他想了很久都想不出沈照曦這樣痛恨自己的理由。

或許!或許是!

不,不可能。就算如此,對方也不至於放棄事業前程冒險來殺死自己。再退一萬步來說,作為心思細密的生意人,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殺人實在是有悖常理。

這時,從窗外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汽鳴喇叭聲,應該是有輛救護車送病人來到醫院急診部。這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們所在的那棟樓靠著外馬路,就算在深夜,也時常會聽見各種車輛來來去去。

他本來很厭煩,可是後來每當他獨自一人躺在鄉下小屋的時候,他突然就開始懷念起這股噪音來。

他知道他所懷念和不舍的,是那個總是聽見噪音的房間,還有房間裏的家人。

妹妹!

想到妹妹,他的胸口微微有些疼痛。不過也隻是些微的難受而已,畢竟漫長的歲月不僅讓他心智變得更為堅韌,對親情的依戀也被磨滅得差不多了。

他,袁明揚,今年三十歲。他出生在J省X市Y縣武候鄉下轄的一個村莊裏,那是一個不算太落後卻人丁凋零的地方。四十歲以下的青壯年人群幾乎都外出打工,之後除了直係親屬去世,否則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回來。

袁家也是如此,他的爺爺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除了袁明揚的父親之外,其餘兩個叔叔也遠赴外地勞作,一去便是幾十年,音訊全無就連電話都未曾打回來過。

袁明揚和爺爺的關係一般,老頭子脾氣火爆,村裏沒有人願意搭理他。進入武侯鄉第一中學念職大以後,袁明揚順勢住校,正好躲避這個不招人待見的老頭子。

在他即將職大畢業的時候,一場大火不僅燒沒了祖屋,老頭子也同樣葬身火海。據後來消防的調查,應該是老頭子使用老化的電器導致電線短路起火,老頭子的額頭有被擊打的痕跡,從他摔倒的地點來看,應該是不慎撞到了桌角以致昏迷。

袁明揚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歎息,自從他十二年前考取S市的大學後,他再也沒有回去過,料想那棟燒毀的老屋大概如今早就是一片廢墟了吧,即使被當地村委拆了也不是沒有可能。

自己的運氣一向不錯,不然的話也不會平靜無波地渡過這十二年。

袁明揚忽然笑了起來,他越笑越厲害,再次牽動腹部的傷口,竟然情不自禁地呻吟起來。

“痛!痛!好痛啊。”

他一邊低低呼痛,一邊在內心嘲笑自己。

運氣不錯嗎?如果運氣不錯,現在的應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說不定自己也已經娶妻生子,三代同堂其樂融融。反正,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自己孤身一人,連回家看一眼父母的勇氣都無。

再換句話說,父母也未必認得現在的自己。

我算是什麽明堂?他捫心自問,隻換得自己在黑暗中的陣陣冷笑。

天際有些發白,室內的光線似明還似未明,這種慘白反而激發了他的睡意,伴隨著他的思緒,飄向更遠的遠方。

陳智淵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聯絡到方欣然,她略顯慵懶的語氣表明可能尚在**流連。聽到丈夫去世的消息,她呆了幾秒鍾,隨後相當平靜地回答道:“我知道了,馬上過來。”

沈照曦的遺容很安詳,雖然方欣然看不到他肚子上有個圓圓的大洞。

宋子傑律師陪在她身旁,像是生怕她受到刺激一般握著她的肩膀。其實方欣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蠟像,不僅沒有表露出愛人離去的傷心,甚至連一個普通女子麵對屍體時的驚慌都不見。

陳智淵覺得宋子傑律師有些礙眼,尤其是緊緊握著她肩膀的雙手。他想,她終究還是找到了另外一個避風港,如果自己沒有及時抽身而退,那麽她下一個避風港會不會就是自己?

眼前的女子忽然抬眼看著自己,她大概注意到了陳智淵對宋子傑下意識的在意,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戲弄表情。

陳智淵將臉轉向別處,說道:“芳齡,你可以帶沈太太辦理領取屍體的手續。”

宋子傑自告奮勇道:“這些事我來就可以了,欣然,你去休息下吧。”

殮房外的走廊靜悄悄的,方欣然倚靠在走廊牆壁上,從雙C小挎包裏拿出一麵圓圓的小鏡子,她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像是在打量自己的妝容是否足夠精致。

“請問沈太太,你知道你的丈夫為何要去刺殺袁明揚嗎?”

“我怎麽會知道?”

“你認識一個叫袁明揚的人嗎?”

方欣然合上鏡子,對他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說道:“他是誰?我不認識。”

“沈照曦出事是在昨天下午三點至六點之間,可是我們直到今天下午一點半才聯絡到你。請問這段時間你在哪裏?”陳智淵竭力想表現地嚴厲些,可是在這個女子嘲弄的眼神注視下反而自己覺得十分滑稽可笑。

方欣然雙手抱著胸口,視線轉向走廊盡頭的大鐵門,“喏,和我在一起的男人剛才就在這裏,待會等他辦完手續過來你可以問問他。”

陳智淵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覺得如果不抑製住自己的情緒,生怕自己會隨時爆發。“沈照曦臨終前告訴我們,你懷孕了。”

方欣然凝視他片刻,突然發出一陣格格嬌笑,隨後笑容頓斂,臉上譏諷之意更甚,冷冷地說道:“你相信嗎?你不是沒有去過Z城第一人民醫院,你會不知道我的情況?”

“那他為什麽!”

“我不知道。”方欣然打斷他的說話,冷冰冰地說道,“對於這個背叛者,我實在沒有半點感情殘留。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去刺殺一個不相幹的人,也沒興趣知道。不過我很高興他作繭自縛,還省得我花心思要和這個人離婚。”

說完,宋子傑律師已經辦完必要的手續,告訴她同時聯絡了葬儀社,三天後就可以為沈照曦舉行葬禮。

方欣然像是甩掉了一個包袱般長噓一口氣,在宋子傑溫柔的嗬護下緩步離開斂房。

陳智淵心情十分頹喪,這種奇怪的情緒讓他又奇怪又壓抑。他垂著頭回到辦公室,正遇上匆匆回來的柯淮陽。

“隊長,我去調查過了,那個人的確很可疑。”

“哦?”

賀芳齡遞上泡好的濃茶,發現隊長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裏非常幹淨,一隻煙頭都沒有。這是個好現象,賀芳齡不由有點高興,這說明下次開會時,若是隊長沒有帶頭抽煙,那些老煙槍們勢必也會有所收斂。

“戶籍資料顯示,那個人出生在J省X市Y縣武侯鄉,但是奇怪的是,他剛出身時沒有上戶籍,直到十七歲時才申請。此外,這幾年來他一共掛失過四次身份證,每次都是重新拍照申領,直到最近改換第二代電子身份證。”

陳智淵取出一支煙,不斷用香煙有過濾嘴的一頭敲打著桌麵,站在一旁的賀芳齡隱隱有點失望,看來不是隊長戒煙,而是今天太忙沒來得及抽而已。

不過很快,賀芳齡發現這隻是陳智淵無意識的慣性舉動,他把香煙重新放回煙盒,喝了口濃茶,說道:“立刻向武侯鄉申請協助調查,必要時你或者周樺親自跑一趟,問問這個人的家庭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