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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先前樵夫他們說的話,山裏吃人的大妖,莫非指的正是海鰻臉和墨雀?

“你如何會在這裏?”

我被刻下引雷咒,綁在海中礁石上時,她尚在北海,為了能留在紫雲英身邊,為了不再過從前的日子,背棄我背棄的心安理得。

如今十年一過,她容顏蒼老,身形憔悴,看起來甚至還不如當年在夜鮫族時的模樣。

墨雀往火堆旁走了幾步,當火光照映到她臉上時,將她蒼白的肌膚照出了一絲暖色。她長長舒出一口氣,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十年前一戰,靈澤獨自回到北海,阿羅藏帶著殘兵退到岸上,獨獨不見絳風身影,我知道活下來的一定是你。”她語速緩慢,“你遠走高飛,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人實在讓我升起太多疑問。誰將她變成這樣的?阿羅藏,還是別的什麽人?

黑色霧氣從我身體中溢出,影子一般貼地而行,繞到墨雀身旁,化作一柄無比尖銳的凶器。

我加重語氣,毫不掩飾自己的危險:“我再問你一遍,你為何會在這裏?你要是不想回答,就永遠不要回答了。”

黑霧本無形,此時卻凝成實體,變作玉石鐵器一般的質感,緩慢旋轉靠近。

“我動作太多,經不得查,你失蹤沒多久,我便被北海王查出了底細。”墨雀淡淡看了我一眼,臉上並無懼意,“將軍親自行的刑……”

她緩緩解開鬥篷,露出裏邊同色的衣袍,手上動作不停,拉開領口,讓我看她胸口正中的位置。

那是個隻能用猙獰來形容的圓形傷口,黑洞洞的見不到底,周圍翻起紫黑色的血肉,青白的肌膚遍布瘀斑。她的整個胸膛幾乎都腐爛了,仿佛這傷正一點點侵蝕她的身體。

“他們將我丟到穹頂外,任我自生自滅,可我終究沒有死。”

她的傷口忽地閃過一道細細的淡綠色的光,順著血脈擴散到四肢百骸,在這光閃現後,她臉色肉眼可見的更差了些。

“你用了什麽東西?”我有些嫌惡地擰了擰眉。

這樣嚴重的傷,她絕不可能好端端活下來,而她現在既然活了下來,必定是用了什麽非常手段。

墨雀裹上衣服,衝我笑了笑:“深海屍鱉。它維持我的生命,又吸食我的血肉為生。”

深海屍鱉,食腐而生。隻要被它寄生的魚類,慢慢都會變成它的傀儡,如同活著的死屍。

墨雀為了活命竟叫這樣惡心的東西寄生,一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和她誰比較慘。

我又問她:“你和這海鰻臉又是怎麽回事?你投靠了黑蛟?”

如果大妖是黑蛟,那我繼續待下去可有些不妙。

“他現在已經不是蛟了。”墨雀看著我古怪笑了起來,“他用禁術化龍,不想被北海王打斷,現在禁術反噬,已成魔龍。如今天天要食新鮮血肉,不然便會發狂發瘋……”

一聽這裏果真是阿羅藏的地盤,我心中暗暗叫糟,轉身便往外走。

墨雀的話語在身後幽幽繼續:“……你可要小心,別被他發現了。”

於林間縱行數裏,我一刻不敢停歇,隻想快些走出這片林子。

扶著樹幹暫歇,眼及之處皆是一樣的大樹,一樣的黃葉。

我粗喘著,躍向下一棵大樹,眼尾瞥到一角屋簷,眼眸猛地大睜,驚懼中身子一歪,略顯狼狽地落到了地上。

眼前赫然便是先前我離開的那座破廟,連歪斜的老舊牌匾都一模一樣。

我一步步退後,知道自己是中了迷術。

“阿羅藏,我知道是你……”我環顧四方,想找出阿羅藏的藏身之處,奈何觸目所及,都是巨木枯葉。

“你出來!有話……咱們好好說,畢竟也是老相識了。”回憶著墨雀的話,我心裏有些發怵,那魔龍不會……真的要拿我塞牙縫吧?

我話音剛落,林間忽地刮起一陣陰風,卷起我前方不遠處的一堆樹葉。

樹葉越卷越高,顯出人形,一身黑甲,手持巨刃的阿羅藏一身魔氣地從鋪天的樹葉中步出。

他一邊臉上有道陳年的疤痕,貫穿右眼,眼瞳泛著白,照不出任何影像,該是瞎了。

這道疤我上一次見他還沒,不是十年前那一戰留下的,就是這十年間留下的。

他五官還是過去的五官,眉眼間卻含著沉鬱的煞氣,叫人不敢直視。

“這十年,你可讓我好找啊。”

他說第一個字時離我還有幾丈遠,說到最後一個字,人已經站在我麵前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等了千年時光,好不容易複活了赤主,竟都叫你這廢物給毀了!”濃稠的黑氣從他體內竄出,“你說我要怎麽處理你才好呢?”

我被他掐著喉嚨,一點點窒息,十指死命抓摳著,脖子上的手卻紋絲不動。

“魔主,如此殺了他,是不是太浪費了。”墨雀緩慢地從破廟中步出,啞著嗓音道。

阿羅藏瞥去一眼,目光陰狠至極:“你有什麽更好的主意?”

“如今我們的首要敵人是北海王,隻有殺了他,我們才算為赤主真正報了仇。您也可借此成為北海的新王。”墨雀一頓,“他是很好的人選。”

阿羅藏微一眯眼,迅速明白了她的意圖。

“你要我借他的手殺死靈澤?”

我怒視墨雀,想叫她閉嘴,嗓子裏卻擠不出一絲聲音。

我後悔了,後悔剛剛隻是給了她一巴掌,我應該一刀捅死她的。

墨雀道:“他比我們更容易接近北海王,魔主可在他體內種下暗示,讓他不知不覺為我們所用。”

阿羅藏饒有興趣地將視線重新落到我臉上,凝視片刻,朗聲大笑起來。

“真是妙啊!如此妙招,我真是想想都覺痛快!”說罷,他將我摜到地上,手指驅使周身魔氣,慢慢向我逼近。

喉嚨劇痛,我恐懼地不住後退,手腳並用地想要逃離蜂擁而至的黑霧。

“我剛才就已感覺到,你體內有魔心。隻是你一直壓抑著,才沒有徹底成魔。讓我幫你一把……”

魔氣纏繞著我,將我如蟬蛹一般包裹起來。

我被困在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內,沒有光,也不再有聲音。

“放我……出去!”我祭出棲霞狠狠劈砍著黑色的魔氣,那些魔氣隻是潰散一瞬,又很快凝聚,並且順著棲霞爬進我的體內。

我驚懼鬆手,然而魔氣卻並未停止侵入,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疾。

隻是很短的時間,我的雙手,我身上的肌膚便已經整個被染成黑色。

內體一直被控製住的魔心徹底爆發,我跪倒下來,仰天痛苦地嘶吼,身體都像是要被蓬勃的魔氣撕裂。

救我……救命……

誰來……救救我……

為什麽無論我如何呼救,都從來沒有人救我?

為什麽不救我?!

恨意翻滾,陰鬱的嗜殺欲充斥全身。

“殺……殺……”我抱住脹痛的腦袋,臉上涕淚橫流。

“這樣才對,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魔氣自球體內壁凝出半截人形,拖著尾巴似的下半身湊到我耳邊,“現在……”

就在這時,球體猛地炸裂開來,魔氣四散,我被驟然亮起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閉著眼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又一聲的龍吟。

我雙手撐在地上,額角不斷滑下汗水,勉力才讓自己不至失去意識。

時暗時明的視線中,似乎闖進了一抹極致的白。

我急喘著,蓄力一吼:“……靈澤!”

那抹白掠至我身前,將我整個打橫抱起。

我將乾坤袋中的一整盒符咒全部超魔氣最濃鬱的方向丟去,嘴裏喊道:“走!”

靈澤幾乎是我喊出“走”字的瞬間便躍了出去,身後陸續響起雷鳴般的炸裂聲,夾雜著魔龍的怒吼,聽得人心顫。

我緊緊攀附著靈澤,尖利的指甲不自覺用力,扣進他的血肉。

雪白的衣裳逐漸染上鮮紅,他卻一聲不吭,仿佛沒有知覺。

“靈澤……靈澤……”

我更緊地依靠著他,用臉頰蹭著他,通過叫他的名字讓心安定一些。

我有預感,這次就算閉關一百年,恐怕都難以驅散我體內的魔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