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戲中戲(下)

“陳鐸,有人找你。”

“誰呀?”陳鐸正在給一個出車禍的男人修補剮蹭掉的半個耳朵,被打擾到的他,不耐煩地問道。

“不知道,是一個老太太。”同事回答道。

走到院子裏,陳鐸看到許阿姨正望著自己。

“小鐸,我來是有事情想請你幫忙的。”許阿姨欲言又止,似乎有一些很難說出口的話。

“許阿姨,您盡管說吧,能幫忙的,我一定幫忙。”陳鐸隱隱感覺到,這件事情,可能和王叔叔有關係。

“老王的遺體,我想請你幫忙。”許阿姨的請求讓陳鐸有些摸不著頭腦。

“王叔叔——的遺體——”陳鐸不明所以。

“老王的追悼會是明天,我們兩個人的親友不多,但我還是想老王那天能風風光光的,你也見過的,老王把自己折騰的那個樣子——”許阿姨懇切地望著陳鐸。

“許阿姨,您放心吧,您就是不交代我,王叔叔的遺容,我也會上心的,這是我的職責啊。”陳鐸安慰許阿姨,但他發現許阿姨似乎還有想說的話,一直踟躕著不肯說走,也不說其他的話。

“許阿姨,您到底想跟我說什麽?是不是遇到什麽困難了,沒關係,能幫得上的,我一定會幫的。”陳鐸的話讓許阿姨有些動容。

許阿姨從包裏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陳鐸,“小鐸,這是老王的日記本,你看了之後就全都明白了,我隻是想幫老王實現心願。”

陳鐸接過本子,那個本子看起來很舊,邊角都破損了,翻開日記的第一頁,絕望的潦草字跡:“沒人能寬恕我,包括我自己。”

整整一個下午,陳鐸看完了整本日記,他知道了王叔叔為什麽要自殺,也明白了許阿姨為什麽有些話是那麽的難說出口。

人活著,真的是很難啊。

夜裏,冰冷的工作間,陳鐸帶著許阿姨站到了放著王叔叔遺體的冰櫃前,陳鐸拉開冰櫃,王叔叔的麵容冰冷,冒著寒氣出現在許阿姨麵前。

“我開始了。”陳鐸拿出工具。

許阿姨點點頭,默默站在陳鐸身邊,她看著陳鐸給王叔叔粘上睫毛,畫上腮紅,抹上口紅,最後兩個人給王叔叔換了一套淡紫色的連衣裙,看著已經完全辨不清性別的王叔叔,許阿姨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真好,他終於做回了他自己。”

“不知道王叔叔喜不喜歡這個妝。”陳鐸不禁有些忐忑。

“我想他一定喜歡,看起來很不錯呢。”許阿姨俯身湊近王叔叔的麵龐,手指慢慢摩挲過王叔叔的臉龐。

“我們剛結婚的時候,趁他睡著了,我就常常這樣看著他的臉,那時候我想,這個男人長得可真好看啊,和這麽好看的男人生的孩子,一定很漂亮。我特別想要一個屬於我們倆的孩子,但是他並不想,他總是不願意碰我,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我偷偷跟蹤他,跟他吵,可是當我有一天早下班回到家裏時,我終於發現了,原來不是他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而是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女人,我看到他站在衣櫃的鏡子麵前,穿著我的裙子,踩著我的鞋子,帶著我的發卡,我真的傻了,覺得世界都塌了。老王也發現了我,他沒有解釋什麽,隻是把我從地上扶起來,他說:‘你到底還是發現了。’”

許阿姨娓娓道來,這些話她一定從未有機會和別人說起過,能和誰說呢?自己的丈夫是一個異性癖,喜歡做女人,在那個年代,王叔叔一定會淹死在別人的吐沫星子下,就算是現在的這個社會,大家也不會接受一個這樣的人存在,許阿姨不願意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舍不得枕邊這個從不碰自己的男人遭受非議,舍不得這個男人離自己而去,她選擇了默默隱忍下來,當一切都是正常的過日子。

真相被揭開,卻還要當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許阿姨和王叔叔在人前的笑臉背後,一定有著數不清的眼淚,許阿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大約就明白了自己在與王叔叔的這段婚姻中,徹底沒有了希望。

在王叔叔的日記本中,陳鐸能看得出來這幾十年,他過得掙紮又辛苦,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上班,下崗,開早點鋪,他有一個賢惠能幹的妻子,有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可是他的內心一刻也沒有開心過,因為他真正想要的,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但他卻每天不得不做出一副知足常樂,開心愉悅的樣子,他努力讓自己正常,再正常一些。

“王叔叔對您一直是愧疚的,他覺得是他耽誤了您一生。”陳鐸將日記本放到許阿姨手中。

“什麽耽誤不耽誤的,這幾十年,我們不止一次地談過,他想離婚,是我不離,我離不開他,哪怕他不愛我。”許阿姨的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王叔叔的臉龐,甚至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後來,我給他想了個辦法,我說不如去唱戲吧,去戲曲的世界裏做女人,他真的試了,有一個劇場看上了他,一有活動就會通知他,我偷偷去劇場看過他排練,他唱虞姬,我聽不懂他唱的什麽,可是我能看得出來,他在戲台上,比任何時候都自在,都開心。可是,戲不能一直唱,那個劇場後來倒閉了,他又去其他幾個劇場試了試,可是人家嫌他年紀大了,就算他不要工資,人家也不願意要他。我就動員我們的鄰居,成立了一個戲劇社,大家沒事的時候就一起唱唱戲,他還扮女的。我還動員大家排練話劇,我建議老王反串女主角,大家都認為是演戲,都沒有反對,老王每次演的時候,都特別高興,我也特別高興,隻要能讓他心裏好過一些,我什麽都願意為他做。”

陳鐸靜靜聽著許阿姨的話,他想起小時候,他和李小歆去早餐鋪吃飯,大多數時候,總是許阿姨一個人在忙,王叔叔有時候要幫忙,許阿姨會把他推開:“你去唱戲吧,這兒有我就行了。”

長大了,陳鐸和李小歆每次看到許阿姨把王叔叔推出早餐鋪,看到王叔叔在門口張望了又張望才離開。陳鐸感慨:“感情真好啊,我老婆以後要是也這樣對我,那讓我幹什麽都行啊。”

李小歆則是一臉羨慕:“王叔叔每次出門都舍不得許阿姨,都要看好幾眼才走,好甜蜜啊。”

現在看來,哪裏是甜蜜的愛情,分明一個是舍身,一個是內疚。

“許阿姨,天快亮了——”陳鐸提醒道。

“再等等,再等等,我再看看他。”

“要不,我給你們拍個照吧,以後您可以拿出來看一看。”陳鐸舉起手機。

許阿姨認真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算了,萬一被別人看到,會怎麽說他呢,老王一輩子好人緣,好口碑,不能因為我毀了。”

天亮之前,一切回歸原樣。將許阿姨送回家後,陳鐸看到客廳的地板上放了一個箱子,裏麵全是女裝。

“都是他喜歡的,他說是買給我的,但你看,這樣大的尺碼,我怎麽穿呢,都是他合身的。”許阿姨拎起一間外套,枚紅色的西裝,精致又豔麗。

“你不知道吧,上個月,有一天夜裏,我忽然醒來,發現老王不在**,我出去找他,看到他帶著假發,穿著裙子在胡同裏溜達,我嚇壞了,瘋了一樣把他拽回家裏,我怪他穿著裙子出去,我說萬一被鄰居看到怎麽辦?萬一被鄰居認出來怎麽辦?老王說他想穿女裝走出家門想了好多年了,他不想一直在家裏穿裙子,他想出去,像個女人一樣走在日光下。我當時一定是瘋了,我罵他腦子是不是有病,我說我知道你不正常也就算了,你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正常嗎?老王當時聽了我的話,沒有說話,他脫了裙子,一句話也沒說就躺下睡覺了。第二天起床,我們誰也沒有提這件事情,老王也沒有和我生氣,我以為這不過是件小事,可是沒想到,沒想到——”

許阿姨將箱子裏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都是我害了老王,我陪了他一輩子,其實是困了他一輩子,我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我以為我是愛他的,可是那天我買菜回來,看到滿身是血的老王躺在地上,我就知道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錯,我抱起老王,叫他的名字,老王看著我說:‘等我死了,把我買的那些衣服燒給我吧,到地下,不會有人笑我不正常了。’是因為我說老王不正常,才讓老王受了刺激,他才自殺的,就是這樣的,都怪我,我口沒遮攔,我把刀子戳到了老王的心口上。”

“許阿姨,這不能怪你,你也是擔心王叔叔。”陳鐸不知該如何安慰,從他看到日記的內容到現在,還不能消化掉他所知道的這些事情,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從小看他長大的王叔叔心中竟然會藏了這麽大一個秘密。

“老王這一輩子都想做女人,他本來就覺得對不住我,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他也是不願意的,可是我那時候就是看上他了,非要嫁給他,我記得結婚前,他問我一句:‘要是我不是你見到的這麽好,你會恨我嗎?’當時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我也不在乎他問的這句話,後來我才明白,他那時候也是為了我好,他知道自己給不了我正常的生活,但他又沒辦法對我明說,隻好這樣告訴我,是我太蠢了,我不懂。”

“許阿姨——”看到原本平靜的許阿姨又激動起來,陳鐸忙安撫。

“如果我早一點和他離婚,也許他自由自在的,能生活的更好,可是我非要和他在一起,我還自以為是愛他,是為了他好,我以為我能接受他穿女裝就是對他好,我沒想到我對他的這種好,會讓他有那麽大的壓力,有一次,他晚上喝醉了,哭著對我說:‘我隻要一看到你,就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你知道我的秘密,你雖然不揭穿我,但是你的包容比責罵,更讓我痛苦。’是我讓他過得那麽苦,他的苦竟然都是我給的。”許阿姨擦擦眼淚,沉溺在悲痛中無法自拔。

我們總認為自己是在愛人,可是卻不知道我們的愛有的時候比不愛更讓我們愛的人難過。

“今天真的是太謝謝你了,小鐸,我替老王謝謝你,他一生的願望,你幫他圓了,他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感激你的。隻是有件事還想請你幫忙,就是——”許阿姨話還沒說完,陳鐸就知道她想要說什麽了。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第三個人知道的,這件事情,就隻有你知道,我知道。”

“好,好。”許阿姨淚目點頭。

幾日後,李小歆去殯儀館找陳鐸,“許阿姨搬走了,你知道嗎?”

“嗯。”陳鐸整理工具箱裏的用具。

“許阿姨真的挺可憐的,王叔叔走了,也沒孩子,聽說和家裏親戚也沒什麽聯係,不知道她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唉。”陳鐸擺弄盒子裏的粉底,他看著鏡子中自己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這樣一張男性的臉,如果打扮成女人,會是什麽樣子呢?想一想,無數個夜裏,王叔叔一定是在鏡子前這樣細細地端詳自己,想象自己是一個女人的樣子,那個時候的王叔叔,內心是幸福,還是悲傷呢?

“其實我真的想不明白,王叔叔為什麽要選擇那麽激烈的方式自殺,你知道他在自己身上割了多少刀嗎?他就好像想要自己給雕刻出一個形狀來似的,哎,你知道他怎麽切自己的……”李小歆打算對陳鐸細細道來。

“stop,別再提了。”陳鐸斷然截斷李小歆的話,憑著李小歆的細致描述,他覺得自己本來已經快要忘記的那天看到的慘狀,又會重新浮現眼前。

“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李小歆好奇的看著陳鐸,“不過,你這是在幹嗎?我進來這麽大一會兒了,你不是摸粉底,就是拿眉筆,幹嗎呀你,要給自己化妝啊?”

“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女人,你能接受嗎?”

“啊?變成一個女人?我一直把你當女人啊。”

“滾。”陳鐸對著鏡子,作勢要給自己擦口紅。

“咦,真變態。”李小歆做鬼臉嫌棄,但又忍不住技術指導,“不是這麽擦的,要這樣擦,才能擦得好看。”

“變態。”陳鐸扔掉口紅。

“沒你變態。”

“你更變態。”

“……”

兩個人吵來吵去,最後以李小歆追著陳鐸跑出去告終。

陳鐸在網上查了有關異性癖的資料,他也看到了許多人對此並沒有那麽的排斥,他不由得想,如果王叔叔能早一點勇敢地做自己,那也許就不會有最終的這個結果了。對於事情的真相,陳鐸如他保證過的一樣,守口如瓶,即便是對李小歆,他也一個字都沒有透露。

倒是李小歆,一直對王叔叔的死因耿耿於懷,在一次看電影的時候,李小歆忽然醍醐灌頂,揪著陳鐸的領子驚呼:“我終於想明白了。”

“你瘋了?”陳鐸被李小歆晃得快斷氣了。

李小歆雙手在胸前比劃,“我明白了王叔叔為什麽要那樣自殺了,我明白了,你還記得王叔叔將他身體上的肉切下來兩塊放在胸前嗎?”

“我不記得——”陳鐸虛弱的捂住耳朵。

“王叔叔是在給自己塑形,塑形,他要改變自己,他要做一個全新的自己。”李小歆條條有理的分析,“我當時做完檢查就發現,王叔叔雖然自殘地給了自己許多刀,但都不是胡亂割的,總像是有什麽條理,但當時許阿姨一個字也不說,我想她一定是被嚇壞了,也不奇怪,你這樣的人都被嚇成那樣,許阿姨就不用說了,所以我們確定了自殺這個結論之後,對於王叔叔的自殺手法也就沒有深究了,可是我就是搞不懂,王叔叔忍受那麽大的痛苦,到底為什麽這麽做呢?”

“啊?”陳鐸一臉懵懂。

“他把自己塑造了一個女性的身體。”李小歆一語定結論,目光堅定地看著陳鐸。

“怎麽——怎麽看出來的?”陳鐸沒想到李小歆能夠分析到這一步,不禁想要多問幾句。

“女性特征和男性特征的區別是什麽?”李小歆在身體的重要部位比劃了幾下,“王叔叔就是按照女性的身材特征來雕刻自己的,他想讓自己有一個豐滿的胸部,纖細的腰身,還有——”李小歆盯著陳鐸的下半身,久久沒說話。

“你是說,王叔叔他——”陳鐸被看得不自然的捂住了襠部,“沒有啊,我給王叔叔整理的遺容,我怎麽沒發現——”

“想什麽呢?”李小歆狠狠推了陳鐸腦袋一把,“我是說,王叔叔為什麽會想要在死前這樣做呢?”

“怎麽做?”

“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女人啊。”李小歆覺得自己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但她就是摸不到真相在哪。

“我怎麽知道,這得問王叔叔自己啊。”陳鐸清清嗓子。

“許阿姨給你打電話是有什麽事嗎?”

“不知道啊,後來再也沒打過,我也沒問。”

“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李小歆學著她爸辦案那一套,怒目圓睜,想以氣場震懾嫌疑犯。

陳鐸不吃這一套:“我能有什麽事瞞你,我**幾條,襪子幾雙,你都是清楚的。”

“那倒也是。你智商沒那麽高,能瞞過我。”李小歆自言自語。

雖然受到了折辱,但陳鐸不領這個激將法,低頭玩著手機。

李小歆雖然一直在糾結王叔叔的自殺手法,但她的想象力並不夠大,始終也沒有想到真相到底是怎麽樣的。

陳鐸去陵園看過一次王叔叔,“王叔叔,在那邊過得好嗎?是不是能開心的做真實的自己了?其實許阿姨有錯,您就沒有錯嗎?您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讓她後半生怎麽辦呢?她的愛對您來說,真的就這麽不可承受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麽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呢?因為您的懦弱,讓一個女人承擔這麽大的悲劇,您真的能在那邊安心嗎?您知道嗎?許阿姨始終在為您考慮,她求我為您化妝,她怕您的事情被別人知道,連您的一張照片都不留,她搬走了,我不知道她搬到哪去了,那間院子,你們住了幾十年了,她把您幾十年的秘密,都鎖進了那間空****的院子裏。”

墓碑上的照片裏,王叔叔笑得溫和,春風化雨的溫柔眼神,難怪許阿姨當年一頭紮進去了。兩個人在外人看來,一直是恩愛的一對夫妻,他們沒有孩子,鄰居們都說是因為許阿姨不能生育,但王叔叔不離不棄,陳鐸小時候,常聽到鄰居家的母親教育女兒,“看到沒,將來找老公就找王叔叔這樣的,又癡情,又能幹。”

現在回頭想想,不禁覺得滑稽。

每個人都在做著兩個自己,一個是別人眼中的自己,一個是真實的自己。我們有的時候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在人生這場大戲中,扮演的是真正的自己,還是別人希望看到的自己,做人太累,做活人更累,的確如此。

“王叔叔,其實我和你一樣,都懷揣著自己的秘密,深怕被人知道,我們都不敢對別人講,因為講出來傷人。你傷害了許阿姨,而我,我也怕傷害到愛我的人。看在我幫你圓夢的份上,你保佑保佑我,讓我帶著這個秘密一輩子吧,誰也發現不了。讓我的心成為一座墳墓,埋葬這個秘密的墳墓,一座誰也進不來的墳墓吧。”陳鐸打開兩罐啤酒,一罐放在墓前,一罐自己拿在手裏,慢慢喝起來。

走出陵園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陳鐸隱隱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很像一位故友,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陳鐸緊走了幾步,想上前看清楚,可是那個男人一閃,不見了蹤影。陳鐸四下張望,看不到人了。

這時,李小歆的電話打來:“軟蛋,在哪呢?”

“家裏。”

“那開門。”

“我洗澡呢。”

“騙鬼呢,我現在就在你家客廳裏站著呢。”

“你又偷偷進我家,我說沒說過你再進我家,我就打斷你的腿。”陳鐸向坐車的地方走了幾步,想了想,重新返回了陵園。

“別廢話,說,哪呢?我找你有事。”

“行行行,一個小時後我們樓下碰麵。”陳鐸掛了電話。他看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墓碑前,放著新鮮的花束,原來,他真的回來了。

一整個晚上,陳鐸都心不在焉的,李小歆跟他說了五車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說,你鬼附身了?怎麽整個人都傻掉了。”李小歆五根手指頭在陳鐸眼前晃悠。

“我聽著呢,你說你媽在給你介紹富二代男朋友。”陳鐸引起一個話頭,引得李小歆繼續話嘮抱怨下去。

“對,我媽最近簡直是喪心病狂地給我介紹相親對象,就在幾個小時前,她給我發了一張表格,注意,是表格,上麵羅列了她要為我介紹的男朋友,從血型、身高、學曆、家世到愛好、品味都寫出來了。她還特民主地說,讓我先選,看對哪個感興趣,她就聯係來讓我見見,你說,她是不是把我當皇帝了,把自己當皇太後了吧,這是給我選妃呢啊。”李小歆義憤填膺地拍著桌子。

“這不挺好的嗎?你媽給你介紹的,肯定都是靠譜的啊。”陳鐸軟軟地說了一句。

“我說你到底聽沒聽懂我的話,我是說——”李小歆說得口幹舌燥。

“我聽懂了。”陳鐸看著李小歆的眼睛,“你不想去見那些人,因為你不喜歡他們,你想讓我跟你演戲,扮情侶,騙騙你媽,好讓她不再找那些人來和你相親,是不是?”

“突然開竅了啊?”李小歆目瞪口呆。

“然後呢?”

“什麽然後?”

“騙過之後呢,你還繼續這麽吊兒郎當地晃著,每天半夜撬開我家房門,進來我家廚房大搖大擺地拿啤酒喝?還是早上不想睡覺,就把我從被窩裏拽出來去公園跳廣場舞?我也是要交女朋友的呀,你這樣,我怎麽和我女朋友交代?”陳鐸說的李小歆臉色越來越難看,陳鐸已經能夠看到她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了。

“你有女朋友了?”

“沒有啊。”

“那你廢話那麽多。”

“可是我總歸會有的啊。”陳鐸不懼地看著李小歆。

“行,行,這一晚上算我白說了。”李小歆氣得已經不行了,她摔門就走,幾秒鍾之後,門被從外麵踹開,李小歆把鑰匙扔到了茶幾上,“你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擅自進入你家,拿你的啤酒,掀你的被子了,我要是做不到,我就自己打斷我自己的腿。”

李小歆走後好一陣,陳鐸還能感受到她的怨氣在自己頭頂盤旋,陳鐸將李小歆那串鑰匙撿起,鑰匙扣是一個可愛的機器貓,還有大雄。那是李小歆初中畢業時,自己從地攤上買來送她的。

“這個機器貓是你,大雄是我。”陳鐸把鑰匙扣塞到李小歆手裏。

“為什麽我是機器貓,你是大雄。哦,明白,是不是因為你總是需要我保護你啊。”李小歆哈哈大笑。

“錯,因為你像機器貓一樣胖,還貪吃。”陳鐸的話剛說完,就被李小歆舉著書包追了三條街。

這個鑰匙扣,陳鐸從沒見李小歆帶過,有幾次他還問李小歆為什麽不用自己送她的鑰匙扣,李小歆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太醜了,嫌帶出來丟人。現在看這鑰匙扣,還像新的一樣,應該是從來舍不得用吧,把一直舍不得用的鑰匙扣拴上自己家門的鑰匙,這表示了什麽呢?陳鐸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陳鐸將鑰匙扣牢牢攥在掌心,看著窗外夜色闌珊。

李小歆果然說到做到,那天晚上和陳鐸鬧掰之後,便對陳鐸視若空氣,有時候早上上班,陳鐸在樓下遇到李小歆。

“早啊。”陳鐸主動示好。

“……”李小歆漠然的走過他,頭也不回。

熱臉貼了冷屁股,陳鐸癟癟嘴。後來幾天,陳鐸晚上在小區裏跑步,會看到李小歆坐著各種豪車回來,每次從那些不同的豪車上下來的都是不同的男人。

有一天,陳鐸和小區裏的孩子玩籃球,遠遠看到李小歆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樓門口談笑風生。

陳鐸狐疑地慢慢湊近,躲在樹後偷瞄。

李小歆穿著超短裙,踩著細長的高跟鞋,真不知道她是怎麽踩著那兩隻鞋,平安無事地回來的。李小歆和那個男人聊得很開心,那個男人不時拍拍李小歆的胳膊,李小歆居然沒有任何反應,陳鐸看得直翻白眼,這要是放自己身上,兩條胳膊都不知道被李小歆卸掉多少回了,女人真是善變的動物。

“大夏天穿那麽厚的西裝,不怕捂出痱子來。”陳鐸說酸話。

“這叫成熟,女人都喜歡成熟的男人。”和陳鐸一起打球的小男孩給他指點迷津。

“膚淺,穿西裝就成熟了,那我分分鍾變成熟。”

“嫉妒。”

“瞎說。”

“眼紅。”

“我眼紅他?開什麽玩笑,走走走。”陳鐸把那幫跟在自己身後看熱鬧的熊孩子轟走了。

他沒注意到李小歆看著他鬱悶的背影,露出得意的笑容。

晚上躺在**,陳鐸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腦子裏不停浮現出在陵園看到的那個男人的身影,他不知道他回來時做什麽的?為什麽要回來?看著窗外的天色一點一點變亮,陳鐸索性爬起來打開電腦上網,無聊看著網頁,郵箱提示有一封新郵件。

是許阿姨發來的郵件。

郵件中寫道:小鐸,我到底還是想明白了,我和老王,都是自己困住了自己,困住我們一生的,是我們自己的心牢。太執著,也不是一件好事。我決定開始新的生活,雖然我的人生已經所剩不多了,但所幸我醒來的不晚,關於老王這件事,我無人可說,隻有和你,講上一講,不要嫌我囉嗦,祝好。

合上電腦,陳鐸靜靜坐在黑暗中,窗外有風,看著厚厚的雲層,應該很快就有一場暴風雨。人生不是每一場暴風雨都可以置身事外的,有些狂風暴雨,是明知道要來臨,也不得不被席卷其中,淋得渾身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