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止一個
夜涼如水。月光下,男人的神色陰鬱,可與之完全不符的,是他唇角一抹極為張狂和痛快的戲謔笑容。
他拖著已經徹底昏睡過去的女人,一步,又一步地緩緩地往荒地深處走去。
緊接著,到了一片空地,他驀地停了下來。而長時間的拖拽之下,女人仍然沒醒,隻是雙目緊閉,卻依舊平和,甚至臉上還帶著些許滿足。
遠方山巒起伏,如墨的夜色之下,這片蔓延瘋長的草地,就是他的舞台!
他冷笑著,掏出一把刀來,銀色的刀麵在昏暗的夜色裏亮起了令人膽顫的光。他癡迷地摸著地上女人的臉,好像在憐惜她的美麗,又好像在羨慕她鮮活的生命終究會被自己定格在這絕美的一幕上。
當慣了醫生,他早已經對異性的身體沒有了興趣。此時此刻,他摸著女人起伏的胸脯,像是摸著完美的藝術品一般地欣賞——這樣的身體啊,就該綻放出一朵花來!
他猛然舉刀,精準又狠厲地將刀刺進女人的身體裏,然後任憑鮮紅的花朵生根發芽,此刻怒放。
他看著這副畫麵,皺眉,總覺得過於完美。於是又不動聲色地低頭從自己的隨身包中,拿出一把手術刀來——
“等等!”躺在地上的南舒忽然打斷陸以恒。
這是他們剛才默契之下的一致決定。兩人決心將案件現場重演一遍,然後找到不合理之處。沒想到,果然讓他們發現了這個異常奇怪的矛盾點。
陸以恒收起了手中模擬“手術刀”的瑞士軍刀,一把將南舒從他的外套上拉起來——因為擔心弄髒她的衣服,他提前在地上墊好了自己的外套才把她放下。
陸以恒抖了抖衣服上沾上的灰土,又毫不在意地把外套給披了上。
等到她站穩了身體後,幾乎是同一時間,兩人相視而笑,異口同聲道:“為什麽會有手術刀?”
南舒:“之前做過的畫像裏,犯人是一個心思縝密、有組織的行刺犯,之所以選擇單身白領,是因為這是在他心中最好製服的一類對象,為確保自己作案的成功率,還特意給受害人注射了麻藥,但就這一類人,又怎麽會留下手術刀這個把柄下來?”
如果是章波這樣高智商的、有組織的殺人犯,他們的目的就是在於規避被抓捕,又怎麽會留下這樣顯而易見的證據?
終於找到了這個困擾兩人許久的矛盾點,陸以恒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不足,說:“是我疏忽了,之前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南舒被他突如其來的承認錯誤嚇到,略有局促地喃喃:“沒……沒,我之前私底下給紀塵他們也做了一個畫像,我也沒注意到這個問題。”
“隻能說,我們都被人故意引導了,”陸以恒沒在意她的反應,反而是點起了一根煙,他的表情在氤氳的煙霧裏不甚清楚,“而且,剛才我下手的前一刻,我在想,如果我是章波,我應該是一個極度追求完美,極度自負,極度具備強迫色彩的人。我怎麽可能在看見地上如畫一般的屍體的時候,還非要掏出一把手術刀來劃破她的身體,造成不和諧的感覺?”
南舒:“沒錯。我之前也以為章波也許是更為迷戀‘創作’了之後,再破壞的感覺。可審訊的時候,我在審訊室外觀察他的時候,注意到了他看見第一個案件的屍體現場照片時,明顯眼裏有抵觸和嫌惡情緒,這說明了他不能容忍這種不和諧感!”
陸以恒幾口將煙粗略地吸完,然後甩在地上,狠狠踩滅。
“第二個案子,我之前始終沒想通為什麽凶手的作案手法會在短短一天內就改變,為什麽他在第一個死者的身上要留下兩種傷口,而在第二個死者身上卻又隻精簡為一種傷口?死後缺失的淩虐傷究竟是為什麽?還有明明相隔不過二十四個小時,為什麽章波就那麽急著第二次動手,”他笑了笑,“現在想明白了。”
“因為就不止一個凶手。”兩人再一次異口同聲道。
被第一個案發現場不和諧屍體刺激到的章波並不能容忍一個“失敗品”,所以他急於第二次作案,急於創造他心中完美的作品,也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
沒敢耽擱,還在原地陸以恒就打了個電話回隊裏。
“申請對汀市第一附屬醫院救護車隊司機李樹家的搜查令,快!”陸以恒沉著聲在電話裏這樣對人吩咐道。
“好……好的!”被莫名其妙吼了一嗓子的田原還是一頭霧水,單純憑著本能應了下來。可他半天也沒想明白,為什麽要去搜司機家啊?
回去的時間幾乎縮短了一半,因為陸以恒將車開得飛快。而就在這樣飛馳的車上,南舒才有些後知後覺地覺得麵紅心跳。
剛在模仿案**況時,演到凶手將死者拖進荒地裏那一段時,南舒原本已經做好了要獻祭,吃點兒苦頭的心理準備了。可下一秒,她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騰空而起——是陸以恒抱住了她——以公主抱的姿勢。
他有力而炙熱賁張的肌肉就緊緊地貼在她的腰處,像烙鐵一樣,刺激著她腰間的皮膚。他的步伐也十分沉穩有力,沒有絲毫不穩,完全察覺不出是抱了一個成年女性正在行走。
當時南舒整個人都沉浸在案子中,並不覺得有什麽,可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怎麽地竟然仿佛感覺他的雙手還握住了自己的腰一樣……
南舒捏緊了自己的手,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悄然紅了臉。
那人明明正在開車,卻像看到了她掩飾不住的麵紅耳赤一樣,還刻意分神出來道歉,“忘了跟你說聲抱歉。剛才在案發現場,沒事先問過你的意見就抱了你。不好意思。”
南舒心裏轟然炸開,隻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熱。能不能不要提了?!
“沒事。”她裝作沒事人一樣大度地回答。
卻沒想到自己嗓音裏的微微顫抖已經泄露了心聲,讓坐在一旁的某人得意地笑了出來。
回到隊裏後,搜查令已經批了下來。
陸以恒沒說廢話,直接帶隊,在李樹沒有意料到的情況下衝進了他家,並出示了搜查令,然後成功地在他家搜到了他還來不及處理,又或許是想要當作珍藏品的手術刀。
經過了魯米諾①反應,手術刀上有了鮮血的痕跡。汀市刑警隊立馬將李樹羈押回公安局,並將刀交給痕檢組提取證據,和之前在林琳身上的淩虐傷傷口處檢測出的成分進行對比分析。不多久,結果出來,二者對比結果完全一致。
而在看到警察闖入他家那一刻起,就已經麵如死灰的李樹在得知這件事時,臉色已經沒有了什麽變化。他隻是喃喃,“還是被知道了啊……”
被知道了,他對林琳做的那些事。
——
李樹是一個很平凡的人,這是他活了四十多年的唯一想法。平平無奇到寡淡的長相,唯唯諾諾到懦弱的性格,千篇一律沒有變化的工作。他原以為,他的一輩子,就這麽完了。從出生到死亡,都極為平淡地度過了。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了那一幕。
章波是他共事的同事。比起自己來說,章波是眾多女人眼裏的王老五。儒雅多金,又風趣健談。但李樹沒想到,平日裏看起來正常的章波,私底下竟然這麽變態。
那時他們隊已經有過一次被報假任務的經曆了。他開著車,風馳電掣地趕往工作地點,火急火燎地想要去拯救一條鮮活的生命。可等到他們趕到的時候,卻隻看到一地零落的動物屍體,還有那些屍體上顯而易見的傷口。
李樹很震驚,可是到底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強裝鎮定著沒讓自己叫出來。身邊的兩個護士已經控製不住地尖叫了,於是李樹去觀察章波,卻隻發現他的臉上莫名地帶有一種平靜。而平靜之下,卻是扭曲的笑意?
在那一刻,站在一堆動物屍體旁邊的李樹突然覺得寒風無處不在,涼意灌滿了他的身體。
從那一天開始,李樹開始不自覺地觀察起章波來,然後他發現了章波的秘密——原來那些動物全是章醫生殺的!
李樹躲在暗處,借由著天色和遮擋物的天然優勢,將自己隱藏起來,看著一臉譏笑表情從車上抓出兔子的章醫生,無情地將它從高處往低處摔,然後狠狠地把刀插入動物的心髒。李樹看見,剛還活蹦亂跳掙紮的兔子,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後從傷口處淌出了源源不斷的鮮血,就再沒了聲息。
他隻覺得自己渾身發冷,嗓子幹涸,就好像那個被無情摔在地上的,不是那隻可憐幼小的動物,而是他李樹本人。但不知怎的,他又隱隱覺得有了快感。那是隱藏在他平凡無奇的四十多年人生裏不可多得的快感啊!刺激,挑戰道德,違背人倫!
李樹感覺到,自己身體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蘇醒,他知道,那是欲望在抬頭了。於是,他開始迷戀上了跟蹤章波的日子,看著他屢次虐殺動物,又次次帶領著救護車隊目睹慘劇之下他滿足又瘋狂的表情。
每一次,李樹都是掐紅了手心,才可以控製得住自己激動的神情。他裝成和隊裏那兩個愚蠢的護士張知春、陳婷一樣無知又害怕的樣子,掩飾著自己早已經發現真相的事實。
然後他發現,章波好像越來越變態了,動物的數量越來越多,而他每一次行動時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他明白,章波大概也許需要改變了。
李樹沒想錯,當下一次他偷偷跟蹤著章波從他家出來的時候,他拖拽在地上的,已經不是動物,而是一個昏迷著的女人了。
女人麵容姣好,妝容精致,穿著看起來就很高檔的連衣裙。這樣一個女人,應該是活躍在酒會裏,又或者是各類花花公子生活裏的花蝴蝶吧,怎麽就隕落在了章波這個變態的手裏呢?李樹想不通。
章波把人拖進了草地裏,李樹不敢跟上去,隻好在外麵等著。
沒過多久,章波果然出來了,隻是這一次,沒有了女人。李樹心思一凜,等到他離去後,就悄悄摸了進去。然後他就看到了死去的陳琳,像一朵花,綻開在了汀市這片荒地上,那樣鮮豔,那樣美麗。
她胸口盛開的血紅色,和她臉上恬靜又隱隱溫柔的神情對比是那樣的強烈!
李樹控製不住地走上前去……
為什麽,為什麽這麽美的人要用這麽平凡的方式折損?而又是為什麽,她死去的畫麵要這麽完美?
他從身上掏出一把手術刀來。這是他準備了很久的,偷偷從醫院帶走的。這也是他老早就想對著那一堆章波發泄過的動物屍體做的事。
沒關係的,不會被發現的,是章波殺的人,手術刀也是章波身份的象征。沒關係的,他充其量隻算一個小配角,隻是稍微給這出戲添加了一點情節而已。李樹著了魔一樣地安慰自己,然後緩緩靠近林琳的屍體。
手起,刀落。
整個世界都被染成了紅色。
完美,原本就是一種平凡。隻有殘缺,才是永恒!
①魯米諾反應:法醫學上,魯米諾反應又叫氨基苯二酰一胼反應,可以鑒別經過擦洗,時間很久以前的血痕。生物學上則使用魯米諾來檢測細胞中的銅、鐵及氰化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