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染血正義

秦炳明是飽了麽平台一名普通的外賣員,在如今競爭如此激烈的行業中,他的好評率一直一騎絕塵,甚至有些怕麻煩的顧客,都會特地登上軟件隻為了給他一個好評。

他謙遜有禮的微笑總讓人覺得暖心和舒服,他總是咧開嘴笑著,然後雙手拎著外賣袋畢恭畢敬地將餐盒遞給人,末了還要說一句:“小心燙,請您慢用。”然後也不畫蛇添足地要求一個好評,又默默地轉身,背起自己大大的送餐箱,走向電動車準備去往下一個地方。

烈日大雨,狂風冰雹,他從來不曾停歇,也從來不說一句苦,因為他知道,他沒有這個能力。

十八歲那年,父母雙雙因為車禍身亡,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早早地進入了社會,隻為了剛小學畢業、不諳世事的十二歲妹妹秦婕,能生活無憂。所有人都不在了,隻有他,是妹妹秦婕唯一的依靠,他就算磕得頭破血流,也要給她掙出一個未來。

小婕很漂亮,雙眼皮大眼睛,長發總是梳起來變成一個高馬尾,然而她卻從來沒有因為自己在同齡人中過於出色的外貌而感到過驕傲,她隻是沉靜地更加努力地念書,從來不給秦炳明添一點兒麻煩。

要不是那天秦炳明因為下雨天騎車狠狠摔了一跤,領導終於看不下去了,給了他帶薪回家休假的機會的話,他永遠不會知道,看起來沉靜而乖巧懂事的妹妹竟然承受了那麽多。

那天,秦炳明渾身都濕透了,膝蓋和手肘都擦破了,汨汨鮮血湧了出來,狼狽極了。而他一推開門,卻見到應該還在上晚自習的秦婕坐在客廳裏,正對著家裏的醫藥箱,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秦炳明疑惑地向前走了幾步,問:“小婕?”

秦婕看到他來了,慌慌張張地把撩起來的衣服放下,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哥哥,你怎麽就回來了?”下一秒,當看到他擦破的傷口時,卻方寸大亂地跑過來,皺著眉,快要哭出來,“哥哥你怎麽了?”

“你別管我,”秦炳明捏著妹妹的胳膊,神色很凝重,“你怎麽了?受傷了嗎?”他看著擺在茶幾上的紅藥水、棉簽以及碘酒納悶地問。

秦婕倒退幾步,掙脫了他,呐呐地說:“沒……沒。”

“小婕,”秦炳明的語氣加重了,“告訴哥哥,怎麽了?”

年輕的女孩一下招架不住了,撲進哥哥的懷裏就開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秦炳明摟著她,心裏疼得快要麻木了,然而他隻能用力地抱緊著自己唯一的妹妹,一遍又一遍柔聲說:“別怕,哥哥在呢。”

秦婕終於說了。

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兒,成績優秀得不像話,自然是全校數一數二的風光人物。可這年頭不僅隻有成績好才吃香,和秦婕這種清高又不喜跟人接觸的女孩完全相反的,便是夏茗那種女孩兒了。

她們不愛念書,從初中開始就已經學會了化妝,耳洞、染發半點沒落下。心情好的時候穿個校服高高地卷起衣服下擺露出細腰,不高興的時候直接穿著吊帶、熱褲來上學,就連老師都頭疼得不得了。她們常年混跡在各個學校以及周邊的小團體裏,和當地有點兒能耐的男生們關係曖昧,自然而然地在學校的人氣也水漲船高。

而夏茗最看不慣的,就是秦婕這種女的。

假正經,假清高,指不定背地裏多騷。

夏茗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廁所裏,和小姐妹們一起指名道姓地罵著秦婕,嬉笑怒罵,半點兒不心虛。直到有一天,廁所的隔間忽然有一個人沉默地推開門,又神情自若地走向洗手台,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們的議論和詆毀一樣。

“秦婕?”夏茗眯著眼,語氣不善,“你都聽到了?”

秦婕沒有說話,低頭專心致誌地洗著手。

“茗姐跟你說話呢,小婊子!”有脾氣差的女孩兒一下就忍不住了,厲聲道。

秦婕隻是緩緩地抬頭,透過鏡子看著那個粉色頭發的女生,眼裏滿是不屑,她冷冷道:“無不無聊?”

“無聊?”夏茗一下火了,疾步向前,將秦婕撞向洗手台。她扯著秦婕的領口,惡狠狠地問,“無聊?!”

秦婕仍舊神色淡淡,盡管後腰已經被她撞得生疼。應該青了吧?秦婕心下想。要趕緊離開這裏,馬上要上課了。

然而她不知道,那一天,對於她黑暗的人生而言,僅僅隻是一個開端。

秦婕遭受了長達半年的校園暴力。

她被人堵在學校廁所裏扇耳光,放學的路上被夏茗同夥的男生拖到巷子裏上下其手,她穿著已經被夏茗等人撕破的校服上衣走進教室,一言不發地上課,接受著大家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她的名字被人寫在學校的公告欄上,後麵還接著大大的英文單詞“bitch”。

對於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兒來說,這些欺淩在她們眼裏根本不算什麽。這隻是她們懲治看不順眼的人,微不足道的手段罷了。

秦婕不打算說的,因為她明白夏茗的勢力,也知道學校和老師都忌憚著她和她那群小姐妹家裏的背景。

“馬上就好,等我高考完就好了,隻有兩年了。”她不止一次地這樣安慰自己,“一定,一定不要讓哥哥擔心。”

可是就在一個雨天,一切醜陋的罪惡終於浮出水麵。

秦炳明越聽越氣,到後來他的眼眶裏充斥著眼淚。他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心疼地掀開妹妹的衣服,卻隻看見她身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

“一群人渣!”他咬牙切齒道,“小婕,我們去報警!”

秦婕沒有告訴他,自己也曾無數次冒出過這個念頭——去報警,去把他們都抓起來,去讓他們都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她又無數次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知道希望渺茫。

事情並不像秦炳明預料到的那樣,負責登記立案的派出所民警一聽到這事,便滿臉冷漠地說:“都是年輕人,說不定就鬧一鬧而已。”

秦炳明氣得渾身發抖,他把剛做好的傷情鑒定書拍在桌上,用盡了力氣才克製住怒火說:“鬧一鬧我妹妹能傷成這樣?!”

民警淡淡一瞥文件,“行吧,我幫你把人叫來。”

後來夏茗來了,她的家人也來了。氣焰囂張的父母再三強調自己的女兒不可能下這種手,而高傲的女孩也是雙手環肩,神情倨傲地用氣聲一字一頓地悄悄警告:“小婊子,看我不弄死你。”

事情當然沒有得到解決,夏茗家人動用了勢力擺平了這件事,並且惡狠狠地警告秦婕不許再胡說。秦炳明把妹妹摟在懷裏,阻斷一切醜惡的眼淚,冷著臉把她帶回家。

後來,欺淩越來越嚴重。

或許是觸到了夏茗的逆鱗,或許她隻是純粹地想要發泄。夏茗對她的毆打,語言暴力,甚至叫周邊的小混混對她進行無法言齒的侵犯時,她都不敢再對哥哥說。

老師看到自己最優秀的學生漸漸沉寂了下去,陰霾籠罩了她的眉頭,也是忍不住勸她:“算了,秦婕,你去服個軟,不要繼續鬧下去了,對你,對你家都不好。”

秦婕隻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沒有反駁。

終於,在一個周六的中午,她爬上了樂購商場的最高層,想要終結一切的恥辱和不堪。

她坐在天台的邊緣,晃**著雙腳,長發被風吹得飄揚了起來。

她在風裏被眼淚迷住了眼睛,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怎麽還不跳”的催促聲。秦婕哭著想:對不起,哥哥,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讓我解脫吧……

——

槍聲響起的時候,秦炳明有一瞬間的意識渙散。甚至當呼嘯而來的子彈穿進他的大腦,鑽入他的頭骨的時候,他還在想:“小婕,你現在在哪兒呢?”

鮮血四濺,好痛。

他緩緩地倒下,眼睛還不甘地睜開,可知覺分明一點一滴地抽離身體。

你看到了嗎?小婕?

這是哥哥給你帶來的正義,這是遲來的正義,這是他們欠你的。

……

隱隱約約之間,他看到了那個少女穿著她最愛的白裙子,背著書包,抱著書本,朝他笑得恬靜又溫柔。

真好,小婕。秦炳明心想。哥哥又能跟你去到一個地方了,你再也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

——

郝紅在墜了兩樓後,被消防隊員活生生地憑借著人力拉住了。劫後餘生的她滿臉是眼淚,癱坐在地上,半晌回不過神來,隻覺得自己下半身還是麻木的,似乎還踩在雲端一樣。

而同一時間,秦炳明倒下的一瞬間,天台被陸以恒帶人破門而入。

他走近了南舒,捏了捏她冰涼的手,“沒事吧?”

南舒白著臉,搖了搖頭。她是眼睜睜看著秦炳明中彈倒下的,現在腦子裏還忍不住播放他不甘心倒下的那個片段。

“行,”陸以恒用力握住了她,又放開,“我先去處理剩下的事,你等我一下,等會兒坐我的車回去。”

不僅是夏茗那邊,還有局長安誠那邊要交待,郝紅那邊也有很多事要善後,還有圍觀群眾的疏散,大樓的安保等等問題。

結案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南舒,”張啟庭剛走進來就看見兩人剛剛鬆開的手,神色有些複雜地走了過來,但他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看到,“我先帶你下去休息一會兒?”

南舒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陸以恒剛剛的話,拒絕了。

張啟庭鬱鬱地歎了口氣,走開了。

他們什麽時候開始的?

秦炳明的屍體被刑偵支隊迅速抬走,而目睹了這一切的夏茗神智已經開始不清楚了,陸以恒緊急調來了一位專門負責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心理醫生試圖讓她先短暫地走出這個噩夢來。

而得知自己的家人得救,夏茗的父母以及郝紅的兒女早已經不顧勸阻地跑到了現場來。穿著精致的婦人一把將女兒抱入懷裏,久久不說話,而她的父親也是站在一邊紅了眼眶。

郝紅總算是從剛才的驚險之中回過了神來,女兒亦抱著她嚎啕大哭。她愣了愣,摸了摸女兒的頭。

兒子郝建“呸”了一口,說:“聽說剛死了的這個人是前幾個月樂購這裏跳樓的那個小姑娘的哥哥。真是人壞壞一家,生前都喜歡麻煩別人,還威脅別人的生命!媽你真是受苦了……”

後麵的話田原和紀塵沒有聽清楚了,因為他倆扶著一言不發的郝紅,不管刑警的阻攔,徑直就要回家,也不管什麽筆錄和後續工作了。

田原看著他們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裏堵得很慌。

剛才他們接到了技偵的消息,知道了為什麽沒有參與校園暴力,也沒有在跳樓現場出現的許繼會被挑選成為秦炳明的目標。

在秦炳明租下的房子裏,他們找到了幾個受害人的手機,確認了他們在失蹤當天的確是接到了秦炳明的短信,在心慌之下,於沒有監控的地方被他得了手,綁回了這裏。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許繼的手機裏發現了他的微博帳號。在事發之後,許繼曾經轉發過報道秦婕跳樓身亡的新聞,並評價道:“嘩眾取寵,死得應該,浪費公眾資源。”

字字句句裏透露出來的冷漠和殘忍,完全不像他表麵上在同事和父母麵前經營出來的溫和模樣,冷血得令人心驚。而不幸的是,在他的其他微博裏曾經隱約提到過自己公司的地址,也提到過自己現實中的真實身份信息。

秦炳明或許就是在搜索跟妹妹有關的微博時,看到了許繼這一條令他悲憤交加的微博,又順藤摸瓜找到了帳號背後的主人。

……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一麵?

看似十惡不赦的壞人,其實是被生活折磨著的老好人,在應激反應之下對心中美好做著殊死一搏般的最後維護;而看似柔弱、遭受欺淩,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受害者,又其實是某個時間段摧毀美好的加害者。

正是受害者才更有可能成為加害者。

秦炳明如是。

田原啞著嗓子,心情沮喪,絞盡腦汁後最終隻是問了一句:“這就是我們追求的正義嗎?”

把罪惡的始作俑者救下,還得不到他們的感激。

把最初的受害者送進死亡的深淵,甚至不曾給過他們公平。

紀塵沉默,亦低著頭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兩人的身邊卻忽然響起一個出乎意料的男聲。

陸以恒抽著煙,站在雨裏。猩紅的火光沒有被變小的雨打滅,但他的頭發已經濕透,開始貼在了腦門上,整個人看起來頹喪又低迷。

他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空,夾著煙,在氤氳開來的煙霧裏,眼神晦澀不明。

“人命,就是正義。”

良久,田原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

——這就是我們追求的正義嗎?

——人命,就是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