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劍神社
二十三歲那年,我死了,漫山開出紅色的雪梅。
我叫唐小憐,是雪劍神社的弟子——我一直這樣堅持,哪怕世上隻有我一個人這樣認為。
我八歲時到了雪劍神社,沒別的印象,隻記得太師父拿了把劍,怒氣衝衝地對我師父道:“練飛,你給我讓開!”
我師父擋在我麵前,他搖頭。
太師父道:“是魔教的孽種,就一定要斬草除根!”
我師父央求道:“她隻是個小孩。”
太師父氣得手發抖:“你……你被那妖女迷了心竅嗎?我們十大門派花了多少心血才鏟除冰雪神宮?你……你居然要……”
我躲在那裏,不知道他們在爭吵什麽,但我猜那妖女就是我娘了。我娘很好看,到死的時候還很好看。她把我交給我師父,就一個人走到大火裏去了,我叫她回來,她說她要去找我爹。我爹死了。
太師父終於沒有殺我,“嗆”地把劍插回鞘裏,對師父說:“練飛,你好自為知!”
太師傅是喜歡師傅的,我也是。
師父籲了口氣,轉身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高高瘦瘦,眉眼清秀,隻是不愛笑,很多心事的樣子。這就是後來聞名江湖的雪劍練飛,那一年,他隻有二十三歲。
他蹲下來替我把鬥篷拉好,山上很冷。
我展顏一笑,爛漫如花。
他看著我的笑,舒展開緊鎖的眉頭:“我帶你去吃梅花糕。”
我點點頭。
師父牽了我的手,我們一起走進大雪中。
就是這一牽手,就牽走了我的一生。
在雪山上,長著許多梅樹,師父說叫雪梅,五年才開一次,花是白的,隻開一天。
我剛到雪劍神社的時候,雪梅已經謝了,我隻有一心盼望五年快點過去,好看一看這種淒美又有些慘烈的花。
“五年後,我就和這棵樹一樣高了。”我說。
“沒有。”師父說,“得要兩個五年才行。”
我想快點長高,這樣師父牽我的手就不用彎腰了。
第一個五年,在讀書習字練武中過去了。
到了雪梅將開的那一天,太師父卻召集同門競技大會。等大會結束,師父帶了我趕到後山的時候,花已經謝了。
師父歎了口氣:“又要再等五年了。”
我牽了師父的手,其實那天我還是很高興,因為師父在競技大會上贏了。
第二發五年過去的時候,太師父死了。我很不喜歡他,所以他死了,我一點也不傷心。但是師父很傷心,他是太師父撫養大的,他尊敬太師父,就像我喜歡他一樣。師父傷心,我就傷心。
看起來最傷心的是我小師叔齊瑞雪,也就是太師父的女兒。她一直在那裏哭,最後居然暈倒在師父的懷裏。我在門口看見,心裏很不舒服。
我討厭這位小師叔,因為她總是纏著師父。很多師叔師伯都說什麽小師叔要嫁給我師父,太師父似乎也提起過,但師父沒答應,這事就耽擱著。我想師父怎麽會娶她?師父是我一個人的。
師父扶齊瑞雪出門的時候看到了我,對我道:“小憐,你去廚房煮點參茶來。”
我訥訥應著,但立在原地沒動。
師父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叮囑:“記得要放糖。”
鬼才會記得要放糖!
我從廚房的窗戶遠眺後山,可是雪網遮天,看不見梅花。
水噗噗地開了,我往裏麵加了兩大勺鹽——原本我想放辣椒粉的,可參茶是淺黃色的,放了辣椒粉就太明顯了,聰明如我,怎麽會讓齊瑞雪發覺?
我把茶送去,齊瑞雪正倚在師父肩頭啜泣。我很想把茶澆到她的臉上,可惜剛才為了讓她喝得不舒服,我已抓了把雪放在茶裏,不燙了。
我放下茶轉身就走,所以沒看到齊瑞雪被醃成鹹魚的表情。但反正後來師父也沒問我,這事就過去了。
接下來,就是為太師父守靈了。
師叔師伯跪了一地,齊瑞雪是女兒,在那裏燒紙,師父是掌門弟子,執孝主持一切。我和師兄弟們不夠資格上堂去,隻負責打掃。
在那個無雪的黃昏,我在院子裏百無聊賴地胡亂掃著地,月牙門外齊瑞雪低著頭,由師父扶著,走了過來。
我聽見她細聲細氣地說道:“師兄,我以後怎麽辦啊!”
師父說:“師妹你不用擔心,我和師兄弟會把神社看好的。”
齊瑞雪又說:“爹為什麽走得這麽早?”然後就哭了起來。
師父安慰了幾句,但她卻哭的越發起勁,恨不得整個神社的人都看到她哭。
師父道:“師妹你不要哭了,不然師父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齊瑞雪抽噎著點點頭:“還是師兄對瑞雪好,以後瑞雪就隻有依靠師兄了。”
她正說得陶醉,冷不防我埋頭走到她跟前,掃帚一揮,一大片雪掃到她的腳上。她驚道:“小憐,你做什麽?”
我做什麽?我想凍死你!
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沒說話,裝聾作啞,走一步掃一下,把雪揚得漫天飛。
“小憐!”師父叫我。
“啊?”我作出一臉無辜。
師父臉上沒有半點責備:“太冷了,你也不要掃了。”然後他向齊瑞雪道:“這孩子也不好受啊,都神不守舍的。”
齊瑞雪從眼淚下看著我,已經不再年輕的臉被雪光一照顯得像鬼。但她偏偏沒有發怒,那表情,好象我真的值得她可憐。
我寧願她發怒,因為發怒的表情比撒嬌的表情更合適一個二十六歲的老女人,撒嬌和哭都是像我這樣的少女的特權,尤其是向師父撒嬌。
我毫不畏懼又輕蔑地看著齊瑞雪,當師父抬頭看我,我就拖著掃帚離開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一個門派也是。給太師父守完靈,師父就繼任雪劍神社的掌門——他是雪劍神社開創以來最年輕的掌門。
雪劍神社是江湖十大門派之一,掌門繼任是一件大事,所以來道賀的人很多,山路上的雪都踩化了。
我滿心歡喜地盼望著大典的到來,還特地把師父那件雲白色的袍子收拾好——我一直覺得師父穿這袍子很好看。
我捧著袍子過去,齊瑞雪剛好從師父房裏出來,看見我,問道:“小憐,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白了她一眼:“我給師父拿衣服來。”
齊瑞雪望望我手上的衣服,道:“今天是繼任大典,穿舊衣服,恐怕……”
我沒理他,心想:師父穿什麽,要你操心?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我已經走進師父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