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舍得
“知道我為什麽單獨把你留下來嗎?”連老爺子和顏悅色的問。
寧寧心裏明鏡似的,表麵上還是一臉疑惑的搖搖頭。
“我大兒子明明知道菜裏有問題,還把菜放你麵前,眼睜睜看你吃下去。”連老爺子歎了口氣,“我的三女兒呢?她明明可以立刻阻止老陳,為什麽要等到上了飯桌才阻止?還不是為了表演給我看,可她又演得不行,你也看到了,哭了那麽久,一滴眼淚都沒流下來……”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空虛又落寞,朝寧寧伸出兩隻枯瘦的手道:“來,過來爺爺這。”
寧寧朝他走過去,連老爺子像抱芭比娃娃一樣,把她抱在懷裏,蒼老的手指撫摸她的頭發,喃喃道:“還好有你,至少還有一個有良心的……連蓮啊,爺爺隻有你了。”
說謊,寧寧在心裏說。
如果說這個家裏有一個人中了毒,那就是老爺子自己。
他中了一個叫“不信任”的毒。
從現在開始直到二十年之後,他沉迷於這種針對自己家人的人性測試,少則數月,長則一年,就要夥同外人出個題目測試一下自家人的品性,然後重新做一份遺囑。
新的遺囑覆蓋舊的遺囑,新繼承人覆蓋舊繼承人,他樂此不疲,像個登了台就不肯退場的戲霸,逼著所有人配合他演著這場名叫《毒藥》戲……永遠永遠的演下去。
或許隻有死亡才能阻止他了。
“好了,先吃飯吧,就要涼了。”連老爺子擦擦眼角淚水,鬆開懷抱,“桌上的菜夠不夠?不夠叫你陳叔再去做。”
“夠了。”寧寧說。
今天的菜是按照六個人的分量做的,足足有十道菜,大菜小菜都有,甜鹹酸辣都有,連老爺子又吃不了多少,吃了兩筷子就放下了,一直催促寧寧吃,可她心裏有事,哪裏有胃口?
還好連老爺子有睡午覺的習慣,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鍾,他開始困了,打了個嗬欠,對寧寧說:“你先回去吧,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讓司機過去接你過來住,老住在外麵像什麽話,自家人還是要跟自家人住一塊。”
“明天?”寧寧反而猶豫了,“太急了吧。”
“不急,不急,今天不是還有一天的收拾時間嗎?”連老爺子笑嗬嗬的,話裏卻透出一股獨斷專行,恨不得什麽都給她安排好,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
寧寧隻能暫時答應了,想著回頭跟裴玄商量一下該怎麽收場。
留下老廚子收拾殘羹冷炙,寧寧推著連老爺子的輪椅出去。
一出門,就看見一個人等在外頭。
“你怎麽還在這?”連老爺子一看見她,就肚子裏有火,麵色不善的問。
可連媛媛卻理都不理他,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寧寧,充滿震驚,充滿迷茫,充滿巨大的失望。
寧寧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露出這麽怪異的表情,不過寧寧知道,連媛媛不是個好演員,她心裏想什麽,臉上就表現什麽,這肯定是她的真實情緒,但為什麽?
寧寧將連老爺子送上了樓,下來的時候,看見連媛媛還在樓下等她,手裏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裏剩下半盤小雞燉蘑菇。
“聽老陳說,這裏一大半都是你吃的?”連媛媛問。
“是啊。”寧寧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自己這個問題。
連媛媛也不用筷子,直接翹著小指頭,用手撚了一塊蘑菇放進自己嘴裏。
“都已經冷掉了。”寧寧好心提醒她,“你要是肚子餓了,廚房裏有熱的。”
“不用了。”連媛媛舔了一下手指,然後狠狠將盤子往地上一仍,盤子碎裂的同時,她轉身離去,快步走出大門。
看見她走出來,門口一堆車門打開,裏麵鑽出來許多人,過來詢問她狀況。這些人裏有她自己請來的智囊,也有不懷好意的親戚朋友,甚至有聽到消息過來的記者,她一概不理,伸手將人推開,左右四顧,在人群中尋找某個人的身影。
寧寧晚她一步走出來,因為人都圍著她,所以寧寧身邊空落落的,一輛黑色的車子宛若幽靈一般,無聲無息的來到她身旁。
“上車。”裴玄搖下車窗。
寧寧拉開車門,坐進車裏。
不遠處,連媛媛已經發現了這輛車子,她奮力想要擠出人群,人群卻阻住了她的去路,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車子離開,忍不住大喊一聲:“裴玄!”
車門阻擋了外頭的風雪,也阻擋了她的聲音。
兩個人坐在車內,寧寧正要將有關連媛媛的怪事說給他聽,他的大哥大忽然響了。
“喂。”裴玄拿起大哥大聽了一會,忽然將大哥大遞給她,“找你的。”
找我的?寧寧一臉疑惑的接了電話。
木瓜的聲音從對麵傳來:“姐?”
“……”寧寧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他話,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連蓮,不是木耳。
“喂喂,喂喂?”木瓜喊了幾聲,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假扮連家小姐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說話啊。”
“你已經知道了啊。”寧寧長出一口氣,又覺得不對勁,他早知道了?這個早是多早?
可不等她問出這個問題來,木瓜就已經開口道:“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這麽巧。”寧寧說,“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說。”
木瓜:“那你先說。”
“……我剛剛從連家出來。”寧寧斟酌著言辭,“連老爺子讓我收拾收拾東西,搬到他家裏去住。”
木瓜沉默片刻,問:“他對你好嗎?”
“挺好的。”寧寧言不由衷的說。
現在是挺好的,以後怎麽樣就不好說了,但過得再不好,也不會比現在差。“木耳”做不到的事情,“連蓮”幾乎都能做到,她想上學就能上學,想看病就能看病,想資助某個人就能一直資助某個人,她從手指頭裏隨便漏下來一點,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一個家庭的命運。
“……你今天就走嗎?”木瓜問。
“不。”寧寧說,“明天再走。”
“那就好,你今天回家一趟吧,我……”頓了頓,木瓜忽然笑了起來,“我給你買了禮物。”
寧寧覺得不對勁:“幹嘛突然買禮物給我?”
“我老惹你生氣。”木瓜輕輕的說,“今天又做了一件會惹你生氣的事,姐姐,原諒我。”
“你做了什麽?”寧寧忍不住追問道,不知為何,她心裏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可木瓜不說,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現在在火車站,馬上就要上火車,去外地打工了。一開始肯定賺不到什麽錢,沒法寄錢回家給你還有媽,你一個人照顧媽會很辛苦,我把之前賺的錢都留給你,你知道我放哪了的……”
“滾回來!”寧寧打斷他的話,“姐很快就要有錢了,已經不需要你在外頭賺錢了,你滾回來!”
“不了,姐。”木瓜說,“你讓裴玄接電話。”
寧寧好說歹說,可他根本不聽勸,無奈之下,寧寧將大哥大遞給裴玄:“你也幫我勸勸他。”
裴玄接過大哥大:“喂。”
風雪茫茫吹在街上,一輛小車碾過地上的白雪,在上麵留下兩行黑色的長條,像火車的軌道,駛向不知名的遠方。
裴玄的司機,園丁,男傭都在車上,其中兩個擠在後車座,將木瓜夾在中間,其中一個手裏拿著大哥大,貼在木瓜耳邊。
木瓜嘴角帶著一團淤青,兩隻手被透明膠帶困住,對裴玄道:“我什麽都沒告訴她。”
對麵傳來一聲輕笑。
“我姐現在什麽都不知道。”木瓜說,“你放過她。”
他贏了,裴玄真的把所有人手都派出來找他,以至於沒空去管連家的事,所有計劃全部落空。他也輸了,他救得了姐姐卻救不了自己,甚至他現在沒法說服裴玄的話,他連姐姐也救不了。
“她這個人一點都不聰明,估計她到現在還以為你是個好人。”木瓜酸澀的笑了笑,“我跟我媽總是打她罵她,但隻要事後稍微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又對我們死心塌地。你……隻要你稍微對她好一點點,比我對她好一點點,她就什麽都聽你的。”
“這麽好的姐姐,你舍得嗎?”裴玄問他。
“……”木瓜一言不發,隻有眼淚在眼睛裏打轉。
“舍不得的話,我送她過去找你。”裴玄柔聲道,話音剛落,身邊響起寧寧的喊聲:“送我過去!”
嘴唇動了動,一滴眼淚掉下來,木瓜低下頭,哽咽道:“我舍得。”
寧寧這個時候已經搶過大哥大,氣勢洶洶的對他喊:“你別跑,我馬上來火車站找你!”
木瓜仍低著頭,眼淚不停流,卻還要故作輕鬆的對她笑:“恩,我不跑……才怪!你有本事就來抓我啊!”
十字路口,紅燈轉綠,載著姐姐的車,跟載著弟弟的車擦身而過,一個忙著打電話,一個低著頭,都沒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兩輛車駛向相反方向。
火車站,寧寧急匆匆推開車門下來,一路喊一路找,直至半夜,她精疲力盡的蹲在站台前,一輛綠皮火車快速從她麵前駛過,吹起風雪,吹起她的長發,她忍不住抱緊自己,然後一件大衣從她身後披過來。
裴玄站在她身後,用帶著自己體溫的大衣將她裹緊,低頭對她說:“太晚了,明天再找吧。”
“……明天?”寧寧迷茫的看著眼前的火車站,像個坐錯了站的人,不知道自己該坐哪一趟車離開,不知道明天該怎麽辦。
“振作點,明天你還要去連老爺子那報道呢。走了九十九步了,別倒在這最後一步。”裴玄對她說,“況且你弟走了,還有你媽呢,她今天吃飯了沒?換了尿布沒?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寧寧姑且回了家。
一打開門,就是一股尿騷味,寧寧歎了口氣,過去給她換了個尿布,又喂她吃了飯,然後就坐在旁邊發呆。
從前一直嫌這房子太小,小的讓人窒息。今天卻又覺得房子太大,大的讓人發冷。
“對了,禮物。”寧寧忽然道。
她起身找了找,最後在廚房裏找到木瓜說的禮物。
一個蛋糕盒,一個禮品盒。
寧寧沒有吃晚飯,她切了一塊蛋糕下來吃,一邊吃,一邊打開禮品箱。
箱子裏是一堆玩具,小火車,竹蜻蜓,機器人……最上麵放著一封信。
她把信拆開,第一行就寫著:姐,對不起。
“我這個人很自私,看你在學校裏那麽受歡迎,還有男孩子送你回家,我就想找他茬,一碗飯收他個五十塊什麽的。”
“這毛病現在還是沒好,有個錄像店老板老問我你的事,我不想搭理他,又怕他直接跑去找你,就騙他,說你喜歡小火車竹蜻蜓機器人……哈哈,他真的相信了,箱子裏的東西都是他送的,隔幾天送一個,都送了幾個月了。”
“……我隻是怕你有了別人,就不要我了。姐,我舍不得你。”
“以後我再也不這麽幹了,你有你的生活,你不是為我活的……看在我已經洗心革麵的份上,吃完這塊蛋糕,咱們兩個重新開始吧!”
寧寧嘴唇上沾著白色的奶油,看到這裏已經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笑容一僵。
她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不知何時,房間裏的燈泡不再發出老化的滋滋聲,隔壁夫妻的對罵聲也已經停止,甚至連窗外總也停不了的車水馬龍聲也一並消失了。
她轉頭看去,楞了一下,忽然伸手拉開窗戶。
原本應該灌進來的冷風沒有灌進來,外麵的世界一片死寂,風不再吹,無窮無盡的大雪定格在空中,被她輕易握在掌心。
相似的場景,相似的情況,寧寧見過也經曆過。
“木瓜。”她喃喃道,“你……死了?”
一名主角的逝去,意味著一場電影的結束。
世界宛若一個靜止的舞台,黑暗如同帳幔從兩邊向中央合攏,寧寧站在舞台中央,身後是來不及點亮的蠟燭,來不及吃完的蛋糕,來不及讀完的信。
——一對來不及重新開始的姐弟。
人生電影院的觀眾席上,寧寧慢慢睜開眼睛。
對麵電影正在上演,一個少年無奈又深情的唱著。
“我的天使今天跟我說話了,說我胖得像個西瓜。”
“我的天使對我笑了,笑我唱歌像隻鴨子。”
“為了逗她笑,我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