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真沒什麽理想

◆1◆

大三,學校運動會閉幕,這種活動必然圓滿。

組織閉幕的同學和旁觀的同學,在人數上沒什麽本質差距。少年們吆喝著鼓掌,感覺自己辦了一件很大的事。老李杵在人堆裏,穿著板正卻不合身的小天宇批發市場買來的大西裝,眼神老成得讓人討厭。與三兩人點頭,眉宇之間,有一種剛升職的歡愉感。他的表情很嚴肅,但你明白他很快樂,他在享受著這個過程。

老李是學生會的副主席,不過在日常介紹中,老李一般就用簡稱了。他會把一些信息含糊過去,直接說自己基本上就是學生會主席。官氣衝進了青春裏,而當事人認為這是一身正氣。

活動結束,學生會的幹事們包下了周邊最貴的家常菜餐廳舉行盛大慶功宴。老李作為主辦方負責人,獲得了起身講話的機會。在當年的局麵裏,這是件大事。因此得多留一個會接麥克風的服務員。

老李抑揚頓挫地扯了五六分鍾,如今回想,最深刻的記憶是——

他說:“畢業後,我啊——應該不會——按部就班地工作,我會選擇創業,要把在學生會積累的經驗和資源,全部調動起來。各位同學——如果——大家——看得上的話,未來!咱們可以一起幹!”

這段如此“中二”的發言,在那會兒竟然順理成章,也無人感覺尷尬。

大家都並未見過世界,所以就把假山看成了遠景。

那一年,我們很著急長大,很想證明長大,所以一切顯得“大”的愚蠢行為,都直接被歸納為“對”。

那些像風箏的西裝,那些像發酵味道的香水,那些像被人揍過的眼妝,那些像毛筆畫的眉毛……它們都一樣,是青春裏的一次著急健步。它們滑稽幽默,但沒必要嘲笑。

這些“著急”的情緒背後透露著悲涼,然而成長的謎底則在時間的海裏翻湧,有朝一日,總會殘酷回響。

◆2◆

冬天,三更半夜,酒館幾乎沒了客人,我和老李的聚會也接近尾聲。

老李很用力地揉了揉臉,倦容卻沒有絲毫緩解,他說:“開始吧。”

這是《三十,而立》紀錄片采訪的第一個人物。借此,二十九歲的我也開始了和青春的久別重逢。既然到了這個年齡大家都有疑惑,那咱們就先選擇麵對殘酷問題,再嚐試找到答案。

我的手裏沒有提綱,腦袋裏也沒有頭緒,但一定有作為朋友的基本好奇和關心。這麽多年過去了,大家到底過得怎麽樣?

此刻的老李,穿著散漫的黑色帽衫,就像人群中最普通的人——不被喜歡,不被討厭,也不被看見。他有些老了,但肯定不能用“老成”來形容。他奔著顯年輕的目的來打扮自己,卻暴露出了一絲窘迫。

目光所及,麵前的老李與當年對比,除了五官沒有顛覆,其他的都是巨變。

紀錄片借此開機,平鋪直敘的第一個故事,是一個少年略有些曲折,又急轉直下的人生。

畢業後的一年,老李開始創業。

他“腦補”了一個項目,大概是做一個送早餐的應用軟件,底層的構建應該是依靠想象力。他嚐試做商業計劃書,裏麵竟然用了自己在學校階梯教室辦活動的案例,可想而知項目的離譜程度,其中的稚嫩和自大也無法用語言描述。

他對投資這件事貌似並不了解,也因此差點衝動借錢,好在及時懸崖勒馬。

很多書本上所講的定義、原則、規律,特別像雕塑,感覺是放在時間博物館裏的東西。現實中卻是找錢、找人、找工作,一切千變萬化。

脫離想象,現實世界才是戰場。以參觀的經驗去打仗,鐵定沒戲。

老李用盡所有關係,終於約到了一個投資人。對方不算什麽巨鱷,但一定是個明白人。給他的回複,總結起來無非是:你比較有想法,項目也很好,但是咱們不一定能合作。

老李準備了一份特別厚的介紹書和一段演講,計劃說清楚自己的商業模式。老李一定是認真的,他在那些不怎麽重要的細節裏拚盡了全力,直到講述被打斷,演講很快變成了對談。不過三五分鍾,投資人隻問了兩三個問題,直接把老李給問傻了。

“你就用一句話跟我講清楚,你要幹嗎?

“一句話告訴我,你的客戶畫像長什麽樣子?從哪裏找?找到一個人要花多久,花多少錢?

“對標產品是什麽?體量多大。

“別展示PPT,我不用看那個。

“別解釋,快,說重點。”

投資人能洞察破綻,而老李的邏輯千瘡百孔。

當老李用“我會非常努力,用自己全部的熱情去實現這個項目”來回答投資人時,對方臉上客氣的笑以及起身離開的動作,簡直一氣嗬成。

老李滿腔熱情,暈頭轉向地在社會上胡搞了八個月,終於決定停下來調整心智。

他明白創業真的沒那麽簡單。

老李沒有什麽一技之長,曾經他憑借虛無縹緲的組織能力、溝通能力、管理能力在學生會上躥下跳、呼風喚雨,卻在社會上渾渾噩噩,丟盔棄甲。

老李沒能成功創業,同時找工作的最佳時機也完美錯過了。

好像是從這一刻開始,老李就慢了一拍,接著又一拍。同時,他身上的滄桑感,也在這時加重起來。

此刻的他頭發不多,但沒徹底禿,就隻是剛剛好地稀疏著。他的人生跟這頭發的狀況一樣不分伯仲,那是一種沒有倒下卻苟延殘喘的淒涼。

老李當年畢竟心高氣傲,也是個理想主義者,縱使窘迫,也要去一個光鮮亮麗的地方受罪。幾經周折,他進入了影視傳媒行業,成為一名電影發行。

急需科普的是,這個行業中的崗位無所謂高低,但他做的工作的確是行業流程中最末端的一環。不涉及內容創作,不研究創意營銷,也接觸不到導演演員。發行的主要工作是對接影院,完成電影排片指標。

老李計劃農村包圍城市,一步步靠近影視行業的核心,爭取早日成為製片人。

後來,這一進農村,也就困在了農村。

◆3◆

那大概是2015年,是中國影視行業發展比較好的年份。

對華語電影略有了解的夥伴或許有印象,在那個暑期,有三部電影票房同時達到10億上下,分別是《捉妖記》24.36億,《煎餅俠》11.6億,以及《大聖歸來》9.54億。它們分別對應了奇幻類、喜劇類、動畫類。在當時的風口之下和風暴之中,所有人都會有種錯覺,那就是這些崛起和自己密切有關。老李也難逃此劫。

那些年,他對接合作了很多電影,分析研究數據,東奔西跑出差。老板為了鼓勵各個環節的夥伴加油幹活,會跟負責宣傳的人講“這一切都靠你了”,會跟負責發行的人講“這一切必須有你”。

老李情緒上很亢奮,執行上不遺餘力,舉止分寸也算有了進步,綜合判斷,一切真的就是非常落地。預算有限,他自己客串起了安保老師。場地有限,就躲在犄角旮旯裏吃東西。領導吆喝幹活,老李放下飯盒,起身跑過來的動作都很迅速。

那些年他腳踏實地,三年時間做了不少重複性的工作。貌似由於之前太好高騖遠,這時候的老李又變得過於下沉老實。如果說當年的他都是瞎想而沒有實幹,那麽這段時間的他反而過度依賴蠻勁兒而停滯了深度思考。

人總難找到平衡。被打擊過的人,也往往會在兩種極端下閃轉騰挪,失去準確的分寸。

我們如履薄冰,我們矯枉過正,我們看似勇往直前,卻也是命運大盤裏的無頭蒼蠅。

那些末端的工作,並沒有給他帶來飛速的成長,片刻清醒後,他也會焦慮未來。然而當他和某女星合影,和某男星短暫對話後,那些煩躁和無力又會被迅速治愈。朋友圈的驚呼和點讚就像蓬勃爆發的碳酸飲料,讓人收獲了生理上的歡愉。

地鐵還有最後一班,朋友圈有很多留言。

老李的腦海裏大概在想著: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吧?你看,我有好多的讚。

那些年,老李能力有限,機緣不足,業績又不留情麵地難看,於是就停滯在自己的崗位上。他也曾在一些極端的加班情緒中計劃直接離職,然而老板的一個升職承諾,又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老李成了一名小領導,管鄰桌的兩個同事和一個實習生。

那一年,他混得不算差。聽頭銜,誰也聽不出真相——某某影業公司發行部高級副總監。但是,這樣的他真的談得上好嗎?他的未來很清晰嗎?還是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某個階段的我們是否會強行自欺欺人?或是在自己的身上胡亂貼金?

比如,我們會不停給自己洗腦:

你可是個領導啊!

你比那誰誰誰可強多了!

你可是在CBD上班!

你坐地鐵的時候,那可是在國貿站上車啊!

然而,也隻有你自己最清楚,你並不快樂。

後來,伴隨著大數據時代的到來,信息越來越透明,發行崗位在電影行業的作用更弱了。那不是暴雨將至,而是已經處於暴雨中心。那種不可逆的挫敗感洶湧而來。

他和影院賣力說著這片子有多棒,然而人家隨便一個數據就是擲地有聲的反駁。老李無力對抗,處境十分尷尬。

他意識到,這種馬上就要被淘汰的局麵真的快要來了。他感到危機四伏,他總害怕自己一不留神說錯的話,就成為被裁員的直接原因。

那些看似光鮮的行業總是吸引著年輕人,這也說明會有很多不再年輕又不夠優秀的人等著被淘汰。

青年的老李經常回想起自己剛畢業時的野蠻和離譜,所以今天的他總是過分地小心謹慎。他哪怕在原地浪費時間,也不敢再出去丟人現眼。好像遠方已經沒有那麽重要了,不要讓苟且的生活崩塌,才是當務之急。

那些拍馬屁的底層邏輯,那些甩鍋的技巧,以及如何把一件簡單的事說複雜的招數,這些老李保命的全新技能,卻也慢慢地把他帶向了不遠處的“絕境”。

2019年,老李二十九歲,他扛過了兩輪裁員,小組裏又多了一名新同事。他的工資穩穩當當地過了一萬,影視行業的發展依然呈上升趨勢。但誰能想到那是“行業停擺”之前最後的狂歡。

老李下班回家的方式是共享單車倒公交。地鐵不到家門口,打車成本太高,公交車就成了最佳選擇。

路上,他打開手機閱讀《小醜》的劇本。這是一種學習積累。他眼前是我們能見識到的行業內的封頂作品,窗外是北京城的繁華街景。在二層大巴上,仰頭看,中國尊大廈明亮動人;低頭看,電動車、自行車跟行人混沌穿梭。這城市的光鮮與平凡,一目了然。

他說:“路上,總會看點東西。”

他說:“這是假裝自己在這個行業裏。”

他說:“萬一用得上呢。”

他說:“未來你發達了,我是不是就多了一條路。”

他說:“裝也是需要基礎知識的。”

他說:“目前還找不到機會,隻能先準備著,然後等待。我跟你說,2020年影視肯定有大動作呢!說不好我就能拿到機會做做宣傳,搞搞前期,到時候真的成了製片人,我就上岸嘍!”

他的每一句話都很務實,但聽起來難免有些淒涼。這些話我們永遠不會在學院路聽見,它隻會回**在中關村創業大街、煙花縱橫的淩晨排檔裏,或者東三環傍晚時分的二層大巴上。

好像是在某個瞬間,你掙紮於寂寞的時刻,你突然被關心了,那種破防來得有些猛烈,你忍不住講了很多心裏話。碎碎念,走心了。

◆4◆

在酒館喝到第三杯,老李說:“上學那會兒,感覺自己有多厲害,真到了社會上所有假象都被擊碎了。咱們就是在那個小小的環境裏混得還不錯,外麵的世界那麽大,牛的人太多了。然後你就會慢慢發現自己什麽也不懂,其實就是……怎麽說,就是那麽一個……嗯,那麽普通的一個人。”

大學時期的他會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三十歲的自己會有如此言論?

然而這些話又準確至極,難以反駁。

在酒館喝到第五杯時,大家都有些微醺,腦子裏多少浮現了一些學生時代的點點滴滴。那個在家常菜館演講的老李和這個在酒館裏歎氣的老李,他們是一個人,可又像是被生活刀劈斧砍之後,徹底分裂的兩個人。

到底哪個是真實的?此刻沒有答案。

年少時好高騖遠的理想,在現實麵前摔得稀碎。

被傷害後著急忙慌地調整,又必然矯枉過正。

合理地珍重麵子、盲目地自我鼓勵、一不留神錯過時機,這一切配合得十分默契。然後,這人就真的被生活不留情麵地送到了這裏。

深夜,他總是看手機,回微信,認真打著字。縱使酒館裏搖滾爵士的音律蓋過耳膜,仍能感受到他敲字的清脆。

手機屏的亮光照射在他的臉上,憔悴不堪,總感覺他像被揍了一拳。

老李起身,沒看我,也沒看路,就盯著手機,平靜地說了一句:“我去回個電話。”

半醉半醒之間,我的笑裏伴隨著傷感,總感覺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特別像朱自清《背影》裏的那句——“我去買個橘子。”

二十分鍾後他回來了,看起來輕鬆了幾分,甚至覺得瘦了三五斤。

大人都會懂的,解決掉一個工作上的麻煩,就像卸下了身上的包袱,身子突然輕快起來。

他回來就悶了一杯,說:“往下要聊什麽?聊工作還是原來的事?”

當青年被現實灌醉,年少的種種就像重新組接的幻燈片,開始了自己的詩化和演繹。

學生會的辦公室裏發生過什麽故事,運動會誰是冠軍,誰穿了什麽西裝,誰有著怎樣的眼神……一切曆曆在目,也恍如隔世。

酒館快打烊時,人基本上算醉了,青春往事裹進煙酒,略顯油膩。

我問了一個特俗的問題:“老李,理想這個事,你怎麽看?”

老李的眼睛仿佛被拽進了一個黑洞,表情凝重,目光也黯淡下來:“理想……”

理想,這個充滿少年質感的詞,此時聽起來溫溫暾暾。

然後他明確地說:“真沒什麽理想。”

大家都沒再接話,就像青春戛然而止,靜默並隆重。

我們最後碰杯,這是第九杯。

當年的學生會主席,八年後三十歲,成了影視行業中一名普通的從業者,在多次被裁員的風暴中驚險逃脫。他的工資一萬元出頭,小組夥伴有三四個,這絕對不算差,但也並不符合預期。另外讓人崩潰的是,2019年的我們都未曾預料到,後麵兩三年,線下的很多產業會遭受非常嚴重的衝擊。

◆5◆

2022年,線下出行仍然不算便利,電影行業的情況依舊很糟糕。

老李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的自媒體創業進展如何,有沒有機會和位置一起幹。結論是,的確沒有。然後我們就回到朋友的位置扯了一會兒天。

他所在的影視公司效益低迷,他沒有被裁,因為公司直接沒了。

後來他小心謹慎,又自己幹了,但這回都算不上創業,隻是辦了一個劇本殺的店鋪,結果半年多就完蛋了。再往後,他在一些大的劇本殺店裏做輔助演員,以兼職維持生計。

關於未來,一片虛無;關於過去,像活在虛實之間。

他確信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或者很多地方都有問題。

是不是在那些該穩健的時候抽風了,在那些該勇敢的時候又好?

◆6◆

這是臨近三十歲時重逢的第一個老朋友,那次深夜裏的促膝長談,是對“自我”的刀劈斧砍。看過了起落摔倒的老李,你可能也會對照他的經曆看看自己。

第二天是周末,我翻箱倒櫃找出一些大學時代的合影,看著那些青澀的臉,我撥通了幾個電話。

有些夥伴,我們在那四年裏一起經曆了很燃的時光。

那些回憶,終生難忘;而那些人,卻也是真的疏於聯絡。

若能回憶起理想,我陪你宿醉。

他給少年時期的自己留了一張字條。

“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先把具體的事做明白了,然後順勢,盼貴人,找機遇!”

“沒事別當學生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