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大龍

◆1◆

大龍家有個大衣櫃。小時候,他總是爬到大衣櫃上麵玩,也會把玩具藏到上麵,把其他小孩氣哭。他走在大街上瞅見易拉罐,一定會上去掄一腳。他也曾用小氣球裝滿水,從樓頂上往下扔,把下麵的老太太氣到罵街。

他生性奔放,遺憾畢業後到了社會上被一頓收拾,現實的毒打會讓人變得懂規矩。他的很多新奇想法和冒險的思路,都被遏製了。他很快成為一個穩定而普通的員工。那些本性的野蠻,隻存在童年和青春裏。

直到二十六歲那年,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2◆

那一年,大龍滑雪撞樹上,差點死了。

大龍滑雪的水平是很高的,大概就是那種高級道也會讓他深感無聊的程度。那一天,他抬頭看,不遠處的樹林和雪地融合得很好,很陡,很亂,很適合自己。大龍感覺自己應該脫離常規模式,去嚐試野蠻滑行。

後來聽大龍的描述,當時他以將近四十公裏的速度從頂坡往下衝,一路樹木林立,他享受著衝刺和躲閃的快感。終於,快感猛然終結,“轟隆”一聲巨響,胸膛結結實實地擊打在樹幹上。那是一種大龍從沒體驗過的疼痛,他直接吐血躺到地上,呼吸困難,渾身抽搐,扛了片刻就開始神誌不清。

最可怕的是他犯困了!如果遇到危險順著困勁就睡了,多半會醒不過來。然後他真的睡著了,精神得以安詳,但身體的劇痛是它最後的稻草,他內心還有個聲音,就是:“我就這麽死了?我居然是撞樹上死的?太搞笑了!”

二十分鍾後,他被電話驚醒,睜開眼睛,呼吸急促。他確信電話的另一頭是同行朋友為尋他而打來的。他用盡全力爬過去拿電話,並在求生欲望的促使下說出了其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字:“救……我!”

同行的朋友找到了大龍,見證了鮮血融進白地,還有奄奄一息的他。

到了醫院,醫生確認大龍的三根肋骨斷了,其中一根扭斷著奔向心髒的方向,距離命門隻有0.2厘米,伴隨外耳大出血。他不心疼,他甚至感謝,如果這耳朵不犧牲,中招的就是命門。那棵冷漠堅硬的樹,很大概率能把他的頭擊碎。

後麵的一個月時間,他需要坐著睡覺。我跟他說:“這樣好厲害,電影裏那個著名的殺手裏昂就有這習慣。”

他回答說:“導演就是瞎拍,完全不考慮演員尾巴骨和屁股的感受,這真的很痛苦!”

那些日子,他的“覺”是碎片化的,每兩個小時就會醒。最初他還會煩躁,很想發脾氣,後來,人被打磨得非常平靜。

總共三個月,他經曆了各種吃藥、理療、坐著睡覺、站著吃飯,還有劈開腿拉屎。這些事情每天來來回回地重複,無孔不入。慢慢地,他終於要康複了。他終於可以用深呼吸和這個世界和睦相處了,終於可以大口地咀嚼糧食了,終於可以正常解決生理問題了。那一天,他甚至哭了,他找回了做人的基礎體驗。

飽暖思**欲。很快,他又開始想到了工作和愛情。那一刻,大龍的思維角度也發生了變化。

撞樹的那一年,他本在北京做著旅遊銷售的穩定工作。但這工作不用出國,在辦公室就可以完成,最多去賣場弄個台子,遇見對眼的人就過去聊聊。從工作的寫字樓到萬達廣場的大廳,打車費是二十元。他很難受,想起了兒時在大衣櫃上玩鬧的時光。同時,他非常討厭自己的上司。放在青春時代,他絕對會動手,但他在這家公司的美好前程,被人家穩穩攥在手裏。

等大龍身體康複,可以挺起胸膛時,他回公司辦了一件事,那就是離職。而後在出門的時候,真的來了一出“大罵領導”的大戲。

後來有人說,大龍撞樹上給撞傻了;也有人說,他撞醒了。

大龍開始規劃全新的人生。

第一,離開北京,去一個自己喜歡的南方城市,探索性發展。大龍認為,隻有離開故鄉,才能去徹底地尋找世界。隻有離開家人,才能徹底地自由生活。這思路有點自私和偏執,但是大龍處於年輕的階段,這都可以理解。

第二,好好把自己的特長升級。他的英語很好,再精進練一練甚至可以做翻譯。他認為這是他混跡社會的重要長板。

第三,換一份更加隨性的工作,暫不糾結錢,隻努力收獲體驗。他到達上海,兜兜轉轉,麵試成功了一家意大利的外企公司,業務是運營國際展會。大龍流利的英語和開朗的性格,是勝利的關鍵。這公司每年大約會去二十多個國家,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是用來倒時差的。這很痛苦,但他欣然接受,且樂此不疲。公司給他開的工資並不高,但他不在乎,保持著“月光”。他去了巴黎、格林德瓦、墨爾本、羅馬,他愛的是出差,是這份工作給他的體驗感。

第四,關於愛情。大龍原來有著絕對嚴重的潔癖,設定的標準很高,甚至有點失真。大概是漫畫的身材比例,日韓劇的臉和典雅溫和的性格。他也期待故事性強,遇見的方式離奇。所以至今,他的情路仍未開始。欣慰的是,大樹把他的大腦神經修好了。後來,他更隨緣,也更明白自己的斤兩和現實的規律。他遇見了一個姐姐,和她開始了新的故事。每天打電話都很甜蜜,就像大家高中時那會兒一樣。

◆3◆

大龍後麵的人生是精彩的。

在意大利這家公司的時候,他去過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郵輪,還和一個阿拉伯女孩相談甚歡。大龍工作非常努力,借此也擁有了更多探索世界的機會。他對錢的要求沒那麽高,他把出差都當是公費旅遊。

後來,大龍也鼓起勇氣創過業,做的項目叫作地球倉,是一種新概念設定的酒店。這不再是巨大的建築,而是把一個個透明的大集裝箱扔進大自然裏。這個箱子裏,有臥室、廁所、廚房,可以滿足居住的要求。人在箱子裏,直麵外麵的山川湖海、森林野獸。

這事後來失敗了,但大龍不後悔。

他和姐姐的愛情也在一次次旅行中變得更加濃烈,他倆還都沉迷潛水。

我曾問大龍:“你的潛水水平和潛水教練相比,大概是什麽情況?”

大龍回答:“我應該甩潛水教練三個級別,我和姐姐此刻所在的潛水社團,全世界大概1000個人。這就是世界上頂級的。”

我問:“你們去哪裏潛?馬爾代夫還是三亞?”

大龍樂了:“我們會去很多野地兒潛水。最近這次,我們探索了一條二戰時期的沉船。”

我認為他在吹牛,結果他拿出手機,給我播放了視頻。

我一個震驚喊道:“媽呀!”

大龍很喜歡大海,他說:“人沒有翅膀,沒辦法以身體擁抱天空,但是去體會海洋很容易。潛水服很薄,我們可以和海洋有肌膚之親。它深不可測也光怪陸離,它平靜也洶湧。它有著那種厚重的‘生命感’。很多事,白天在地麵上想不通,那麽就去深夜潛水。在深夜的深海裏,很多事情都會迎刃而解,迅速釋懷。這不是我們人類的力量,而是自然的力量。”

我聽得一頭霧水,但可以確信,他講得很堅定。對於大龍,這不是一個娛樂項目,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4◆

後來,他和我提到了一個奇怪的詞,他說這是他全新的人生態度。就叫:及時享樂。

站在上帝視角來看,人生本來就是極其短暫的。我們隻是困在三維空間,隻擁有一版人生的中等動物。人生的本質,可能也就是一次及時享樂。我們擁有的,其實不多。

七八歲要爬上去的大衣櫃,再過幾年,大衣櫃就裝不下了。

十八九歲,被激素支配的噴湧而出的愛情。自行車的後座,坐上去後,就像是定了人生。

二十五六歲,要坐的高鐵、飛機,要去看的世界。那裏有深山老林,也有古堡教堂。那時我們沒什麽錢,對人生也沒有虧欠。

很多的歡樂都有短暫的時效,若不及時,就真的會從人生裏消失。

大龍很感謝那棵樹,他告訴我:“因為那次撞樹,我們得承認死亡這事,承認它和我們息息相關,甚至真的隨時會襲來。”

當我們有了死亡觀的時候,人生觀也就都變了。

大龍給二十二歲的自己留了字條。

“二十六歲那年冬天,你滑雪時會撞到樹,那次真的要小心點。然後珍惜人生,多去看看世界,早點想明白!自己想!不要借助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