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人在側,風景如畫02

“傻貨。”他見到她這死蠢的模樣就想歎氣。

此時天氣晴朗,天上原本一絲雲都沒有,可慢慢飛了一段,周圍眨眼就冒出大團大團的雲霧遮蔽視線。源仲吹了聲口哨,極樂鳥緩緩放慢速度,停在半空中。

“下麵應該就是皇陵,這是戰鬼將軍放出的雲霧陣。”他撥開眼前密閉的霧氣,可是很快又有更多的霧氣洶湧而來,譚音離他不超過十尺,他卻已經連她的臉都看不清了。

源仲眼珠轉了兩下,突然回頭好心笑道:“看不清路吧?來,到我這裏。”

“還好啊,我可以跟著你。”完全不解風情的回答。

他鍥而不舍:“這裏不過是雲霧陣外圍,等再深入一些,就看不到我了。”

“沒事,你別擔心,隻管往前飛,我能跟上。”還是不解風情。

他皺眉:“過不過來?”

“好吧。”譚音無奈地屈服了。

她將機關鳥驅使到他身邊,輕盈地站起來,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身後,極樂鳥背柔軟的絨毛確實比機關鳥要舒服許多。

“我能感覺到,同心鏡在皇陵裏。”她低聲說,聲音含笑。

“那是什麽?”源仲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拍著翅膀,用最慢的速度開始飛越雲霧陣。

“我以前做的一件有趣的東西,隻有兩個有姻緣的男女一起照它,才能照出人相來,不然鏡子上永遠是空白一片。”

她成神後,做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同心鏡,還用了從泰和那兒搶過來的天河金砂。記得完工的時候,她捧著鏡子四處想找人照照看。可神界哪裏像凡間那麽繁華,又清冷,又廣闊,神君神女們平日裏都忙著自己的職責,脾氣也都怪異得很,她半天沒找到人,隻好端著鏡子發呆,考慮要不要下界給人照照看。

泰和就在那時候突然出現在她身後,看著她手裏的鏡子奇道:“咦?你做了一麵銅鏡?”

她先是吃了一驚,回頭見是他,然後就想起自己搶走天河金砂的惡行,她做賊心虛,一溜煙跑了,躲在柱子後麵瞪他。

泰和撿起她沒來得及帶走的同心鏡,對著裏麵一照,失笑:“怎麽照不出東西?”

她結結巴巴地解釋:“那、那個要有、有姻緣的男女才、才能照出來。”

泰和很驚奇:“你做的?聽起來很有趣啊。”

譚音見他外貌清秀,談吐溫和,估計是不太會計較自己搶走金砂的惡行,不由稍稍放下心,從柱子後麵露出半邊身體,小聲道:“那個……還用了上次的天河金砂。”

泰和笑了:“夠用嗎?我那裏還有很多。”

譚音大喜:“可以再拿嗎?”

他笑著點頭,撫摸著銅鏡粗糙暗淡的鏡麵:“鏡子叫什麽名字?”

“同心鏡。”

“好名字。”泰和讚了一聲,端著鏡子緩緩走到她麵前。

譚音仰著腦袋,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走到自己身邊,然後舉起同心鏡——鏡麵一派粗糙暗淡,什麽都沒照出來。

“哎呀,真的有用嗎?”泰和苦笑著撓頭。

譚音急道:“這個隻有有姻緣的男女才能照出來。”

“好吧。”他將同心鏡遞給她,微微一笑,“我好傷心,我們居然沒有姻緣。”

這當然隻是一句玩笑話,可她當時那麽單純,卻沒聽出來,趕緊絞盡腦汁地解釋:“這、這個……可能、可能對天神沒用吧……”

泰和微一愕然,緊跟著又笑了,笑得很柔和。

“我知道你是誰了。”他說,“你是新來的無雙神女,天下無雙的工匠。”

譚音點了點頭:“那、那你是……”

“我是泰和,泰和神君,掌管天河星辰。”

譚音想起這些久遠又有趣的往事,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源仲在前麵,默然半晌,忽然掉轉鳥頭,朝下飛去,道:“同心鏡聽起來很有趣,咱們去看看。”

譚音趕緊拉住他:“那個鏡子平時照、照不出人……”

“看看而已。”

“可是下麵有戰鬼……”

“不怕,有我在。”

極樂鳥這會兒快得像脫弦的箭,破開雲霧,幾乎眨眼就可以望見皇陵神道上那一排紅紅白白的花樹。戰鬼將軍的雲霧陣難不倒這隻靈禽,它打著旋兒,輕盈高貴地落在神道上,傲然顧盼道旁的石人石馬。

源仲抓了一綹風尾細細一聞,笑道:“那隻戰鬼不在,走吧。”

譚音是第一次來到挽瀾山皇陵,她對皇陵並不了解,但見滿眼花樹芬芳紅白,遠處青山影影,景色秀麗,與想象中陰暗頹敗的氣象大不相同,唯有東南角那裏陰氣衝天,想必是厲鬼煞魂聚集之處。

源仲雙手合十,默念一陣,很快便有一層淡青色結界籠罩二人周身,他把身子歪過來斜著坐在極樂鳥背上,這樣就可以回頭看譚音了。

“放一層結界,這裏的人發現不了咱們。”

他見譚音入迷地看著皇陵景色,偷偷伸出手,一點一點挪過去,小心又輕輕地握住她一片衣角。她就坐在自己身旁,吐氣如蘭,身體上帶著各種味道,木材味、銅腥味,還有清冷的肌膚上的香氣,糅合在一處,比這裏濃烈的花香更令人陶醉。

美人在側,風景如畫,夢耶?醒耶?

他忽然覺著皇陵深處的辛湄一點都不可怕了,姬譚音在這裏,連帶著戰鬼將軍都變得有點可愛。

極樂鳥走得很慢很慢,路上遇見許多小妖怪,長著翅膀的小少年、妖嬈美麗的蓮花女妖、老鼠尾巴從衣服下麵伸出來透氣的老頭兒,一路說一路笑,嘰嘰喳喳地走遠了。

一旁還有青竹林,林中放著玲瓏的白石桌椅,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吃甜瓜,她身後站著一個大漢。兩人不知在說什麽,大漢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好像要被氣暈過去的樣子。

源仲見著那姑娘還是忍不住抖了下,拍拍極樂鳥的腦袋,它走得更快了。

“我能感覺到同心鏡。”譚音扭頭向南方望去,那裏隱隱約約有一行黑瓦長屋,被濃密的樹影遮擋,想必應當是主人住的地方。

她手指微微一彈,不遠處一道細細的金光忽然衝天而起,帶著喜悅的清朗呼嘯聲,如同歡快的小鳥撲進她懷中。待淺淺的金光消散,她懷中忽然多了一塊銅鏡,上麵沾滿灰塵,顯然這一任的主人並不太愛惜它。

譚音憐惜地用手絹將鏡麵上的灰塵細細擦拭幹淨,那暗淡無光的鏡麵漸漸清晰,鏡麵粗糙,像是沒有打磨幹淨似的,那暗淡的色彩裏,隱隱透出細細碎碎的金光,是當年她糅合在內的天河金砂。

“看。”她笑眯眯地舉高同心鏡,“就是這個。”

源仲捧著同心鏡翻過來掉過去地看,最後湊到她身邊,兩人一起望向鏡麵,粗糙無光的鏡麵一點反應都沒有。他伸一根指頭敲在鏡麵上,很懷疑:“有沒有用啊這東西?你肯定沒做好。”

譚音急忙辯解:“當、當然是好的,我說了隻有有姻緣的男女才能照出來!何況我現在的身體不是自己的,你能照出什麽來?”

“那你露出真容來咱們再照。”源仲很執著。

譚音搖了搖頭。

他轉著眼珠子笑:“你不肯露出真容,想必你原本一定長得醜怪無比,不能見人。”

譚音張口結舌,簡直不知道要怎麽給自己洗脫醜女的名頭,憋了半天,正要說話,忽然像是察覺了什麽似的,猛然轉身,神情凝重地望向東南方——那個充滿了陰煞之氣的地方,有一絲不尋常的波動被她感受到了。

“怎麽了?”源仲見她突然不說話,而且神情嚴肅,有些奇怪。

“去那邊看看。”譚音手指一彈,同心鏡依依不舍地化作金光,回到了主人臥房的床底下。

極樂鳥緩緩向東南方飛去,不一會兒,停在一片巨大的杏花林上空。這片無邊無際的杏花林,在這種晚夏初秋的天氣依然花朵盛放,色澤雪白瑩潤,遠遠望去,如同望不到盡頭的雪海,雖然美麗,卻帶著森森的鬼氣。

“這裏是皇陵的殉葬坑。”源仲低聲道,“曆代許多瓊國皇帝葬在皇陵中,殉葬坑裏也死了無數人,終日陰雲慘淡,厲鬼出沒,幸好這裏有一個戰鬼將軍鎮守,這些厲鬼煞魂被困在此處,出不了杏花林。”

譚音沒說話,她雙眼緊緊盯著那片杏花林,她可以望見林中漆黑的地宮入口,那一絲令她不安的熟悉的波動正從裏麵傳出。

忽然,地宮漆黑的洞口仿佛扭曲了一下,緊跟著,一團極大的半透明的霧氣一般的東西從裏麵緩緩爬出,她雙手驟然握緊——不會錯!果然是魔物!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什麽東西,低等的魔物靠吞噬靈魂變得強大,昔日神魔大戰,她雖然沒有親身參與那慘烈的戰鬥,卻也見過一些魔物。這隻魔物應該是最低等的,連人形也沒有,隻是半透明的一團煞氣,被皇陵殉葬坑的厲鬼們吸引過來吞食它們。

譚音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當年的神魔大戰,天下魔物應當都已被掃**而空,而神界亦是損失慘重,源生天神逐一隕滅,化作了天地間的靈氣。所以神魔大戰後,諸多仙妖就此冒頭,形成了如今世間人妖仙混雜而居的局麵。

而此時此刻,居然有一隻活生生的魔物出現在她麵前。這消息傳回神界,不亞於石破天驚,早已凋零的神界,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神魔大戰。

譚音忽然翻身從極樂鳥背上跳了下去,源仲吃了一驚,她突然讓極樂鳥飛到杏花林上空,然後就盯著空無一人的地宮入口看,這會兒還跳下去,難道中邪了?他緊跟著跳下,落在她身邊,輕輕攀住她纖細的肩膀,低聲道:“怎麽了?”

譚音還是不說話,忽然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掌心全是汗。源仲心中又是一驚,慢慢張開手掌,將她的手嚴密地護在掌心,整個人往前靠了一步,微微擋在她身前——雖然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可她此時明顯心神不寧,他須得保護她。

那團未成形的魔物明顯吞噬了太多厲鬼,身體笨重得飛也飛不起,緩緩爬出地宮,像是稍作休息。它仿佛察覺到有兩個人在不遠處窺視它,猛然把身體掉轉方向,緩緩朝譚音這裏爬來。

譚音隻覺渾身都僵住了,她隻是個後方支援的工匠,根本沒有什麽戰鬥力,就這樣一隻沒成形的魔物,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對付,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爬到自己麵前不到五尺的地方。

忽然,它像是看清了她的模樣,一陣奇異的低呼聲從霧氣般的身體裏傳出——略耳熟的女人聲音,可是仿佛又變了許多。譚音一時分辨不出那究竟是誰,便見它轉身飛快地跑走,像是不敢麵對她。

譚音下意識追了幾步,突然之間,身後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拽了一下,她驚愕間回顧,身後空無一人,倒是源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

錯覺?

她轉過身,雙眼清光漸盛,探手入乾坤袋,緊緊捏住一道符印——她不確定這枚符印能否解決麵前的魔物,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在自己麵前逃走。

這隻魔物太過貪吃,以至於身體笨重,無法騰飛,隻能朝杏花林深處爬去。譚音緊隨其後,誰知裙角又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拉,像是阻止她追趕的行為,她心中驚駭,低頭一看,依舊沒人。

“嗬嗬……”

腦後響起一個虛幻如雲的聲音,緊跟著,她垂在身後的長發被人輕輕吹拂,氣息冰冷。

譚音的後背密密麻麻沁出一層冷汗,此時此刻,此處所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連她也是聞所未聞。是那隻尚未成形的魔物搞的鬼?她凝神望過去,那隻魔物連騰飛都不能夠,笨拙地在地上爬滾,它不可能有這種本事。

譚音將那枚符印從乾坤袋中取出,警惕地四處張望。

突然,那隻急著躲閃的魔物停止了翻滾,它整個身體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無論如何也掙紮不開,它劇烈地發抖,半透明霧氣般的身體狠命地扭動著,發出尖銳的嘶吼聲,緊跟著,它巨大的身體猛然被拉起,朝正西方被狠狠拽飛而去。

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譚音目瞪口呆,而腦後又被一道冰冷的氣息輕輕吹了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還沒有渡過人劫的小小神女。”

方才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譚音手裏的符印毫不留情地拍過去,卻撲了個空,緊跟著她忽然覺得渾身像被密密麻麻的繩索捆住,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登時驚得渾身僵住。

“你來……你過來……讓我看看你……”那個聲音十分柔軟空靈,卻沒有一絲感情。

譚音隻覺無數隻冰冷的手自頭頂鑽入她體內,抓住她的神識,她雙目登時清光大盛,然而隻一瞬,周身的神力便被盡數壓製,她發出短促而驚懼的呼聲,神識被那無數雙冰冷的手拉扯出來,毫無反抗能力地被一股大力朝著方才那隻魔物被拖走的方向拉扯而去。

神識一離體,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借來的那具人身軟軟地栽倒在地,被一頭霧水的源仲一把抱住,接下來的一切她再也看不清,無數雙冰冷的手包圍著她,拖曳著她,竟然令她的神識感到頭暈目眩,無法動彈。

耳旁風聲淒厲地呼嘯,猶如厲鬼號哭,她被拽著,風馳電掣般,穿過重重雲霧,緊跟著又猛然下落,眼前景致驟然轉換,竟像是被拖進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

她勉強仰頭望去,隻見這座湖泊中建了一座通體赤紅的宮殿,殿壁上塗滿朱砂,下方還雕鑿了火焰花紋,火焰也被塗了朱砂,乍一看,就像這座宮殿被放置火上焚燒一般。

這是極古老極厲害的咒術!

譚音隻來得及看清這些,她的神識突然被高高拋起,色澤如火的宮殿大門轟然開啟,她被一路拖進這座放置咒術火焰上燒烤的宮殿內,殿內漆黑無光,而隨著她被拖進去,牆壁上的古老油燈一盞接一盞地跟著擦亮,再熄滅。

最後,一扇漆黑的木門緩緩打開,譚音隻覺神識被拖入門中,緊跟著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神識受到劇烈的震**,再也支持不住,竟暈了過去,迷離中,隻聽見木門“吱呀”一聲輕輕合攏,再無聲息。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忽然一驚,猛然睜開眼,入目是華麗而古老的殿頂雕花,殿頂極高,殿脊被雕鑿成一條惡龍的形狀,更罕見的是,它竟是桃木所製。

桃木鎮鬼辟邪,卻如何能做屋脊?譚音頭昏腦脹,隻覺身下像是有烈火焚燒,滾燙無比。她是天神,神識強悍,卻也被那無形的烈火烤得極其痛苦。

她勉強撐著坐起,四處張望,這似乎是一座極大的殿宇,光線昏暗,隱隱約約可以望見牆壁上自上而下畫滿了各種符文,柱子上更雕鑿著栩栩如生的天神像,威嚴無匹,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雕像中真有絲絲縷縷的神力散發出來。

一陣陣水波拍打牆壁的聲音細細傳來,譚音暈眩的腦袋忽然想起昏迷前她似乎被拖進一座以咒術為支撐的火紅宮殿內,她登時驚覺,猛地從滾燙的地板上跳起,與此同時,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再次響起。

“尚未渡過人劫的小神女,你過來。”

譚音飛快轉身,隻見殿西角有一扇小小的木窗開啟著,水波拍打牆壁的聲音正是從那裏傳來,這座宮殿建於湖上,湖水夜間漲潮,眼看竟要與窗口齊平。而木窗下放置一張巨大的床,帳幔垂落,層層疊疊,裏麵依稀有個人影。床邊有一汪幽藍的小小池塘,隻有井口那麽大,裏麵有幾尾半透明的紅頭鯉魚搖曳遊動,時而無聲無息地躍起,透明的身體瞬間化作一團幽藍霧氣,落回水中,再繼續化作鯉魚。

這裏是什麽地方?**的人是誰?譚音將神識擴散到極致,卻怎樣也看不清帳幔下那個人樣貌如何,是神是魔,自她成為天神以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你過來。”對方又在呼喚她。

譚音情不自禁,緩緩向那張巨大的床走去,而靠得越近,她越能感覺到一種無上的詭譎感。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她又感覺不到魔物的波動,難免警惕不安。

快到大床邊上,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床邊盤踞著方才那隻吞食厲鬼的魔物!譚音下意識地就要從乾坤袋裏掏出符印,可一摸之下腰上空****的,她才想起自己是神識被不知名的東西拖來這裏,乾坤袋還留在那具凡人的身體上。

為什麽?她震撼地看著那團半透明的魔物,為什麽它近在眼前,她卻感覺不到魔物的波動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魔了。”**的人低聲說著,“你不要殺她,她很有趣。”

譚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層層疊疊垂下的帳幔忽然被無形的手拉開一道縫隙,**的人似乎在與那隻魔物做無聲的溝通,過了許久,帳幔緩緩放下,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輕道:“我知道了,且讓我助你一把。”

那隻魔物無聲地咆哮起來,它巨大的身體被數隻無形的手高高舉起,然後另有兩隻手毫不留情地向它身體上撕扯而去,一團團半透明的霧氣被撕扯落在地上,變成純白的霧氣,再回歸到它的身體上。

譚音幾乎看呆了,不過盞茶工夫,那隻巨大的沒有人形的魔物便被那幾隻無形的手撕扯出一個人的形狀來,它似乎痛苦無比,摔落在地後,盤在地上瑟瑟發抖。

“去吧。”那聲音淡淡地道,“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那隻魔物起身,似是向**的人行了個禮,雖然它的身體還是一團半透明霧氣,卻已經有了人的形狀,它扭過頭,譚音覺著它好像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它輕飄飄地飛出了木窗。

“等一下!”她急追兩步,腳下忽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拉住,她險些站立不穩摔下去。

“你……”譚音驚駭地望著**的人,“你助它成了人形,還放走它……”

“你生氣了?”那個聲音淡淡問道。

譚音深吸幾口氣:“你是誰?”

帳幔被無形的手緩緩揭開,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貓從裏麵慵懶地蹦出,雙眼碧綠,像是會說話似的看著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池塘邊,用爪子撥弄水裏的鯉魚玩耍。

“你尚未渡過人劫,算不得真正的天神,隻是一個神女,你看不出我的真相。”

**的人伸出一隻手,那隻手細瘦蒼白,向她招了一下。

“數千年過去,如今無論是神還是魔,都令我親切。你過來,靠近一些。”

譚音緩緩走到床邊,忽然,帳幔被無形的手飛快撐起,玉石鉤無聲無息地將它們鉤好,**的人身形嬌小單薄,竟是個看上去隻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如絲絹般的濃密長發在淺紫色的床褥上鋪開。她穿著白色的單衣,細瘦且憔悴,像是隨時要碎裂死去。

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她腳踝與脖子上鎖扣的那三根鐵圈來的震撼,譚音乍一看到那鐵圈,臉色登時變了,她認得,那是、那是她親手做的神器之一,戮魔圈。彼時神魔交戰,戮魔圈可以壓製魔魅們的力氣,令它們不能反抗,為天神們活捉。

“你認得它們。”小女孩側過頭,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頜,她的唇是淡青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你是天下無雙的工匠,這是你做的。”

譚音默然點頭:“不錯……是我做的。”

小女孩麵上微微浮現出一層笑意:“你卻是個還未渡過人劫的小神女。”

她已經不止一次提到“尚未渡過人劫”了,譚音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問,眼前的事與人太過詭譎,超過她的認知範圍,她不能妄動。

“我會告訴你人劫是什麽,作為交換——”小女孩輕輕動了一下腳,鐵鏈發出冰冷的碰撞聲,她的雙腿已經萎縮得十分細瘦,一碰就會斷了,“作為交換,你將戮魔圈取下。”

譚音麵色不變,斷然拒絕:“我不會這樣做,你可以不說。”

雖然看不出她的身份,但戮魔圈可以圈住她,足以說明她必然極度危險,她不會讓這樣一個危險的東西得到自由。

小女孩低聲道:“不怕我讓你魂飛魄散嗎?”

譚音隻覺無數道看不見的軟繩一樣的東西將她緊緊捆綁,驟然收緊,她的神識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仿佛隨時會被捏碎,魂飛魄散。她死死閉上眼,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說,更不求饒。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身上的緊縛突然盡數消失,小女孩柔軟空靈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叫什麽名字?”

譚音拚命忍住神識上的劇痛,低聲道:“姬譚音。”

“譚音。”小女孩喚了她一聲,她蜿蜒的長發被許多雙看不見的手細細捧起梳理,最後環繞成發髻,“成為源生天神有天地人三劫,天劫是你以凡人之軀做出逆天的神器,故而重病滅族而亡,地劫是你生魂徘徊凡間數百年不得解脫。”

譚音聽得呆住,她成神以來,從未有人與她說過這些,一時半信半疑。

“你隻是個被賜予神格的神女,你沒有賜予他人神格的能力,因為你人劫未過。”

譚音實在忍不住插嘴:“所有天神……都有三劫?”

小女孩緩緩點頭:“是的。”

“可是……天神沒有與我說過……”

“天地人三劫都是無意中曆劫,你有所防備,算不得渡劫。”

譚音隻覺這一切都十分玄妙,聞所未聞,可她也知道,這孩子說的沒錯,神君神女與源生天神截然不同,他們被賜予神格,各司其職,卻沒有賜予別人神格的本領,是因為人劫沒過嗎?

“你……你是……你怎麽知道這麽多……”譚音盯著她,結結巴巴地問。

小女孩垂下頭,被鉤起的帳幔瞬間放下合攏,阻絕了譚音的視線。

“你走吧,今日再見一神一魔,甚是欣慰,待你能渡過人劫,自然知曉我的來曆。現在,你可以叫我湖公主。”

譚音還想再說,忽覺一股巨力朝自己當胸推來,就像當初被抓來一樣,她無法抗拒,又被推出去,耳旁風聲猶如厲鬼號哭,不過一眨眼,她感覺神識被狠狠砸在地上,一陣劇烈的震**,她忍不住發出短促的呻吟,緊跟著,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源仲蒼白焦急的臉出現在視線裏。

“你醒了!”他明顯很激動,握住她的那隻手在極細微地發抖。

譚音愕然看著他,再低頭看看自己,她居然就這麽被推回這具凡人的身體裏了。

“我……”譚音張開嘴,隻說了一個字,再說不下去。

她腦子裏像被一隻手狠狠攪過,一片混沌。她閉目扶住額頭,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她記得,好像是去皇陵看同心鏡,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麽?她怎麽想不起來?

“你忽然暈過去,我將你帶回來了。”源仲摸了摸她的腦門子,觸手冰冷潮濕,她竟出了那麽多冷汗。

暈過去?她怎麽可能暈過去?譚音將手掌放在眼前細看,這隻手雖然纖細,卻略粗糙,是凡人的手,她的神識與這具凡人的身體重合得十分完美,不可能會發生暈過去之類的事情。

“你睡了一天,要喝些水嗎?”源仲低聲問。

譚音揉了揉額角,她還有些暈眩,糊裏糊塗,身體裏仿佛有一股力量不允許她去想一切的原委,她疲憊地點了點頭,看著源仲從茶壺裏倒了一杯茶,笨拙地端著送到自己嘴邊。

她張嘴喝了一大口,然後——一口噴了出來。

好燙!

她給燙得眼淚都出來了,捂著嘴半天說不出話。

“喀喀……”源仲很有些尷尬,把茶杯捏來捏去,“好像是有點燙……”

他從沒伺候過人喝茶,想不到第一次做這種事就把人給燙著了。他又取了一隻杯子,將茶水倒進去,兩隻杯子來回換水,見她還捂著嘴,他將她的手掰開,低頭看著她被燙紅的嘴唇,輕聲道:“沒事吧?張開嘴我看看。”

譚音使勁搖頭,他皺眉道:“張開。”

她還是搖頭。

他不耐煩地捏住她下頜,剛好卡在她齒關,譚音不由自主地傻兮兮張開嘴,她舌頭明顯給燙紅了,嘴唇好像還腫了起來。

“你看看你,沒事非要占據一個沒用的凡人身體,喝口水還能燙腫。”源仲借題發揮,把她狠狠數落一通,他湊過去,對著她紅腫的嘴唇輕輕吹了一口氣,她唇上的紅腫頓時慢慢消了下去。

“還疼嗎?”他問。

譚音搖了搖頭,她下頜被捏著,說不出話。

源仲忽然覺得他們現在的姿勢很曖昧,他離她那麽近,她白膩的鼻尖還有柔軟的紅唇就在眼前,就算明知道這不是她真正的身體,可他竟還是怦然心動,這種蠢蠢欲動令他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忍不住再靠近一些。

其實他有事沒告訴她,中午她在皇陵殉葬坑不是暈倒,而是突然沒有了氣息,變成了一具真正的屍體。她不會知道,當他抱住那具失去氣息的冰冷的屍體時,是怎樣的感覺。

她身上的事情神秘莫測,他不是不想問,可他知道問多少遍,她也不會告訴她,隻會用那種為難又堅持的眼神看著他。他挫敗、不甘,甚至憤怒,但他也隻能藏在心底不去想。

姬譚音的出現對他是顛覆性的改變,她不顧一切跟著他,黏著他,讓他從開始的驚駭逃避,變成了期待喜悅。她簡直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神,屬於他一個人的女神。

然後,他的神忽然離開了他,丟下他一個人在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守著這具冰冷的屍體,那是什麽感覺,他一點也不想告訴她,好像這樣就能堅持自己最後一點小小的矜持似的。

明明心都已經被泡在糖水裏,他還要露出獠牙擺出一副凶狠的樣子;明明利爪早已縮回去,他還會偶爾露出來給她看看。這可笑的小小自尊,讓他察覺到自己在她麵前的卑微與無助。

可是,他毫無辦法,沒有一點辦法。

他可以跪在她腳下,如同塵埃般親吻她的鞋子,祈求她的一縷注視,他全身心都臣服於他的女神。可他不會讓她知道這些,她是天神,是他千萬回夢裏的那雙眼,他也不會告訴她。

麵對她的隱瞞來曆,他僅剩這點驕傲了。

像是察覺到他略帶侵略性的目光,譚音終於也發覺他靠得太近了,她不著痕跡地朝後縮了一下,他的手立即輕輕鬆開,坐直了身體看著她。

譚音不自然地四處打量,有些結巴地問道:“這、這裏是?”

源仲起身,將放涼的茶水遞給她:“我開辟的洞天,許久沒回來,略有些雜亂。”

譚音一麵喝水一麵張望,但見滿地灰塵,桌椅上積塵都不知道有幾寸厚了,更可怕的是帳幔,上麵居然還有蜘蛛網!大概因為她睡在**,他才換了新床褥被子,可她分明瞧見床頭有一隻蜘蛛緩緩爬過,朝她微笑。這……這哪裏是“略有些雜亂”,簡直、簡直就像幾百年沒住過人一樣啊!

譚音閃電般蹦下床,由於動作過大,還揚起了一大片灰塵。

源仲在一片灰塵中顯得十分平靜:“這個……幾十年沒回來了,我馬上打掃。”

譚音木然看著他雙手合十,默念了一陣,隻見樓下突然飛出一根髒兮兮的掃帚,對著屋裏就是一頓打掃,霎時間弄得滿屋子像下起灰塵雨,兩人滿頭滿臉全是灰。

兩隻灰人對著呆呆望了半天,譚音突然笑了,一麵笑一麵歎氣。

“還是我來吧,走,咱們出去。”

兩人頂著滿頭滿臉滿身的灰出了大門,譚音隻覺眼前豁然開朗,背後是源仲住的小樓,形狀古怪,有幾分像他在方外山的六角殿,而麵前的庭院,大半都種著一樣的雪白的花朵,瓊苞雪蕊,晶瑩剔透。

庭院外是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楊柳依依,隨風舞動,遠方青山高聳,天色如洗,薄薄的一層霞雲,是正要日出的時辰。湖對岸隱隱有幾方藥田,另有一座小小樹林,林前還立了白石碑,譚音眼力非同尋常,一眼便看出碑上寫著“擷香林”三字,走近湖邊,微風拂麵,青草野花藥草水汽諸般氣味撲麵而來,還夾雜著一種她並不陌生的悠揚香氣,想必那擷香林中種植的是有狐一族製香所用的香料木。

這一座仙家洞天福地並不大,甚至可以稱得上小巧玲瓏,諸般景致都在山穀中,格外幽靜。

源仲有點緊張,幹咳兩聲,故作自然地問:“你覺得……怎麽樣?還能住吧?”

譚音不由微微一笑:“很漂亮。”

他滿麵喜色,卻又使勁掩飾,挽著她的袖子輕輕一拉:“跟我來。”

他領著她分花拂柳來到小湖邊,湖畔楊柳下拴著一隻通體碧綠的木船,兩人上船剛解開繩子,隻見湖中緩緩行來一隻巨大的老黿,色如白玉,眼中靈氣十足,想必快要成精了。

老黿對著源仲點了三下頭算是行禮,緊跟著潛入船下,將那隻玲瓏木船托在背上,一路緩緩向湖心遊去,又穩又快。

譚音坐在船頭極目遠眺,遠方那幾塊藥田,或許是這裏日久沒有人住,更無人照料藥田,縱然仙家洞天靈氣旺盛,藥草長得也蔫蔫的。她看看湖泊的位置,再看看藥田的位置,心中不由自主開始籌劃要怎樣做個將湖水引入藥田灌溉的工具了。

湖心有一座非常玲瓏的湖中島,上麵長滿了蘆葦。譚音一見蘆葦,立即道:“可以去那邊嗎?”

托船的老黿立即掉轉方向,沒一會兒便靠在小島旁,譚音輕盈地跳上這座小島,四處顧盼,這座島隻有一座涼亭的大小,長滿了蘆葦,隻有中心一塊空地,放了一個半舊的蒲團與一張很小的酒幾,想必源仲曾在這裏自斟自飲,夜觀星空,倒是逍遙得很。

“能采一些蘆葦嗎?”她問得很客氣,畢竟他才是這洞天的主人。

源仲似乎並不喜歡她這種客氣,一言不發地聳聳肩膀,抬手就扯了一大把蘆葦拋在地上。

“不要這些嫩的,我來吧。”她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鐮刀,專門挑那些又粗又長甚至有些幹枯的蘆葦切割,不一會兒就切了許多,然後坐在蒲團上慢慢編織,很快就做出四根略有些粗糙的蘆葦掃帚。

緊跟著,她又從乾坤袋中挑出數根材質十分一般的木料,並鉚釘青銅管青銅棒之類,“嘩啦啦”倒了一地。見她的模樣,像是又要做東西了,源仲索性坐在她身邊,頗有趣味地看著她麻利地切割木料,將裏麵掏空。

她做東西的過程讓不懂這些東西的人來看,實在是枯燥無比,無非是切割、雕鑿、挖空、用鉚釘連接,既談不上有趣,更談不上優雅。以前泰和也感興趣,想過來看她做東西,可看了一會兒就打著嗬欠跑了。

譚音一麵用柔軟的楊木雕鑿五髒六腑,一麵回頭偷偷看源仲,他一直盯著她的動作,眼睛也不眨一下,好像並不覺得枯燥。從來沒有人願意陪她一起做東西,這是第一次。

譚音心裏有一種暖意,忍不住開口道:“好玩嗎?”

源仲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有趣,但我不懂,為何要雕鑿五髒六腑?”

“因為要讓機關人動起來,就要將它們的身體做得與常人一樣,漏一點東西,便不能動了。”

一談到工匠製作之類的話題,她簡直滔滔不絕:“可畢竟隻是機關人,不是真人,所以想要它做什麽,便要通過五髒六腑細微的雕鑿不同處來區分。上次做的那些木頭人就隻會唱歌跳舞,你讓它們幹活就不行。那些隻會挑水施肥的機關人,你讓它們跳舞唱歌,那也做不來。當然,也可以做一隻與真人無異的機關人,能說會唱,也可以做打掃的事情,還能做飯做菜,可這種機關人起碼要做半個月,材料也十分珍貴稀少。”

源仲聽得入神:“那你能做嗎?”

譚音笑道:“可以做,你想要什麽模樣的?”

源仲盯著她雪白的臉:“你這樣的。”

譚音微微一愣,麵上笑意淡了一些,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好,我做個,但可不能做成我這樣的。”

“那你要做成誰的樣子?”

“賣關子。”

“對啊。”

再也沒有人說話,譚音飛快做好一隻與常人一樣大小的木頭人,由於是趕工,外形看上去十分粗糙質樸。她打開它的後背,將一根青銅棒輕輕插進去,擰了幾下,木頭人“喀拉喀拉”地活動幾下手腳,立即拿起一隻掃帚朝小船狂奔而去,站在船頭動也不動。

她一連做了四隻木頭人,個個拿著掃帚威風凜凜地站在船頭,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回去吧。”譚音將散落一地的材料收回乾坤袋,與源仲一起上了船,老黿托著船遊回岸邊,那四隻木頭人風馳電掣一般舉著掃帚狂奔向小樓,忙裏忙外,比方外山那些雇傭的侍女還要靈活。而且木頭人又不知道什麽叫休息,根本不會累,掃完又拿著抹布擦牆擦桌椅,擦完再掃一遍,最後整整用了幾十桶水,才將屋裏屋外打掃得纖塵不染。

譚音兩眼放光地看著源仲快掉下來的下巴,充滿成就感地問:“怎麽樣,是不是很快?”

他捏著一根青銅棒,來來回回地看,這就是一根普通的棒子而已,上麵被挖出密密麻麻形狀不一的凹槽。他打開一隻木頭人的後背,隻見它背上有個洞,將青銅棒順著洞上的凹槽插進去,輕輕擰上數圈,那隻已經停止行動的木頭人又開始手舞足蹈,但這次既不是掃地,也不是打水,它手足並舞,又跳又蹦,繞著湖邊開始狂奔,怎麽也停不下來。

“額……”源仲尷尬地捏著青銅棒,怎麽她擰幾圈木頭人就老實聽話,他擰那木頭人就開始亂蹦亂跳呢?

“因為是趕工,所以它們隻能完成固定的步驟。”譚音好心給他解釋,“你剛才擰了五圈,它要跑五個時辰才能停。”

源仲捏著青銅棒舍不得丟,來回玩了半天,才道:“這四隻木頭人送給我好不好?”

維持洞天福地的整潔是很費仙力的,所以如同方外山香取山那種巨大的洞天福地,都會雇傭凡人做打掃修葺。這裏是他自己開辟的洞天,不想讓凡人打擾,他又懶得自己動手,有這種會打掃的機關人,他再也不用擔心幾十年不回來這裏會成了豬窩。

“好啊。”譚音很大方地答應了。

源仲兩眼放光,突然轉身一個熊抱抱住她,還故意掂了兩下,再舉高高,看著她驚呆的表情咧嘴笑道:“多謝你了,我的小工匠。”

小羊皮、小牛皮、小豬皮……許多張被處理得幹幹淨淨的皮子攤在架子上,譚音一個個用手摸,挑出彈性十足又帶著些許硬度的一張,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一塊,然後對著牆角放置的一個真人大小的機關人雛形比了比,滿意地點點頭。

她在做一個十分具有挑戰性的機關人。以前她做過那麽多木頭人,會唱歌的、會跳舞的、會打架的、會做家務的,可這些全部加起來,也不如這個複雜,這也是對她工匠手藝的另一個挑戰。

譚音專心地將皮子剪成大小不一的片片,再用大針穿了線,將幾塊碎皮粗粗縫合在一起,換上小針再用肉色線細細密密地掩蓋針眼,幾下翻卷折疊,一隻耳朵的雛形就這麽做好了。

空氣裏漸漸有一股令人難以忍耐的腥味蔓延,取代了原本中正平和的香氣,譚音回頭一看,是香爐裏的香燃盡了。她平日裏大多跟木料銅料打交道,這種皮子腸衣之類的東西還真沒怎麽接觸過,之前乍一到手,反倒被那種古怪的氣味熏得腦殼疼,不得不找源仲要了香料來熏一熏。

譚音取了一塊大黑布將牆角的機關人雛形遮住,在完工前,她要保密,不給源仲看到。不知道等這隻機關人完成後站在他麵前,他會是什麽表情?會不會眼珠子也掉下來?說不準下巴也要脫臼。

她想到這結果就忍不住樂嗬嗬。從小到大再到成神,她一直都沉默寡言老氣橫秋的,甚少有這種小女孩念頭,可是跟源仲在一起時間長了,她就覺得自己被帶壞了,老忍不住要想些有趣的點子。

老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確實有點道理的。

譚音洗了把手,去敲源仲的房門。

他這棟小樓有三層,二樓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被她借來專門做東西,三樓便是他的臥房。

譚音敲了半天卻沒人開門,她好奇地輕輕推了一下房門,居然推不開,他給門上了仙法,這實在是少見。不過說起來,她最近忙著做機關人,似乎有好幾天都沒見著他了,這更是少見,不知他在神神秘秘地搞什麽東西。

她索性出門透透氣,外麵已是十月中旬的天氣,秋高氣爽,遠方山巒也不再青翠欲滴,大部分變作了金黃深黃色,山腰處更有一大片火紅之色,想必是種滿了楓樹。

一陣秋涼之風吹過,帶來濃鬱的香氣,擷香林到了秋季香氣越發醇厚,譚音方才被滿屋子的怪味熏得頭疼,這會兒忍不住,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忽見源仲提著一大包剛砍下的樹枝緩緩行來,見她在門口發呆,他笑道:“怎麽,不搞你的秘密活動了?”

譚音一想到那機關人做好可以嚇他一跳,實在憋不住眉眼都笑開花,她故意不提機關人的事:“香料用完了,你能再做一些嗎?”

源仲將手裏新砍的樹枝送到她麵前:“死丫頭,來得巧,我剛好采了香料木。”

他攬著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推進小樓。

小樓的構造與六角殿十分相似,一層建在地下,二層三層才在地上。地下那層是他平日裏製香的地方,裏麵比樓上譚音做機關人那個房間的雜亂不遑多讓,牆角放著幾個扁圓的竹籃,裏麵放著陰幹好的零陵香乳香之類,一旁地上胡亂堆放著各種剪刀小刀,外加磨碎香料的石臼,青石台上更是亂得慘不忍睹,全是不知名的各種半成品香料,整個屋子裏彌漫著混合香氣。

譚音坐在對麵看他認真製香,這並不是第一次,他們兩人似乎都已經習慣這樣的場景了,她做雜七雜八的小玩意,他默默陪在她身邊看;他製香,她也默默在對麵看。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譚音甚至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

“怎麽才能讓木頭人開口說話?”源仲取了蜂蜜將製好的香料調勻,忽然問道。

譚音想也不想就答道:“將皮膜固定在喉嚨裏,氣流衝撞就能說話了。”

答完過了好久,她才反應過來,奇道:“你也想做機關人嗎?”

源仲故意板著臉:“許你做,不許我做?”

譚音趕緊搖頭:“沒、沒有啊……”

源仲將剛做好的香餅丟進一個半舊的匣子裏,合上,過了片刻又打開,那塊香餅便如同窖藏過一般,幹燥成熟。

“拿去。”他將香餅丟給她,忽然一笑,“你告訴我你在做什麽,我就告訴你我為啥要問。”

譚音捧著香餅使勁搖頭,她還等著嚇掉他的下巴呢。

源仲使勁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雙眼含笑:“那我就不告訴你,到時候閃瞎你的眼。”

他到底在做什麽神秘的東西?譚音不多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引出來了,難道真的是要做個機關人?可他什麽都不懂,怎麽做?她恨不得把他放在臥房門上的那個仙法打破,鑽進去看個究竟。

不好不好,這樣不好。譚音忍耐地端著香餅回到二樓房間,又繼續廢寢忘食地做那個機關人。

這個機關人比譚音想象得還要費時間與功夫,在仙家洞天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她才堪堪完成最後一道步驟。

她仰頭看著這與真人一般身高體型的機關人,心裏像以前一樣,充滿了成就感,但似乎還不單單是成就感,她親自動手,一刀刀細心雕鑿出的輪廓,一筆筆畫出的眉毛,當初做的時候心無旁騖,如今做完了看著它,她心裏竟是說不出的滋味。

它眼睛用的是最名貴的黑寶石,皮膚是她一點一點打磨光滑平整的,頭發用的是真人的長發,是她一根根貼上去,綰成發髻的。

譚音盯著它看了很久,心中那股說不出的澎湃之感漸漸安靜下去。她取過掛在衣架上早已準備好的白衣,替它悉心穿戴完畢,映著雪色,它眼眸中波光流轉,長發垂肩,麵色如玉,與真人一模一樣,好像站在她麵前對她微笑似的。

譚音再一次看得入神。

為什麽會做成他的模樣?她自己不能解釋,就像是當初下意識地將源仲護在身後一樣,她做這個機關人,也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甚至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做成其他人的模樣。為什麽?為什麽?她說不出所以然,她活到現在,還是無法像了解工匠技巧一樣了解人心,她連自己的心也不能夠了解。

“有禮了。”它雙手合十,向譚音行了個禮。

譚音笑了笑:“走,咱們下去,給他一個驚喜。”

辰時過二刻,這個時辰源仲一般在擷香林采香料,譚音帶著機關人靜悄悄地出了門,一路沿著積雪的湖邊慢行。大雪紛紛揚揚,已經下了一夜,現在還沒有停的意思,不過路上積雪並不深,路旁正有個木頭人拿著掃帚繞湖邊辛勤地掃雪,想必是源仲弄的,他早已學會怎麽操縱這四隻木頭人。

擷香林一片銀裝素裹,源仲沒有撐傘,正彎腰撥開雪,尋找已經成熟卻尚未采摘的茅香。忽聞身後一陣踏雪之聲,他笑眯眯地轉身,道:“今天怎麽舍得從你那個破屋子出來……”

他沒說完就愣住了,站在背後的不是譚音,而是一個白衣男子,手裏撐著一把紫竹骨紙傘,傘麵壓得極低,擋住了對方的臉,隻能看見垂在胸前的漆黑長發。

“三千世界銀成色,十二樓台玉作層。今日難得這番大雪,不知兄台可有興致與我共飲一杯?”

說話聲低沉,卻又帶著一絲清朗之意,並且特別耳熟。

源仲呆了一瞬,不說話隻盯著他看,來人身高體型都很眼熟,傘麵依舊遮擋容貌,一襲白袍被風雪吹得翻卷翩躚。

“兄台不說話,想來是小弟唐突了。”白衣人笑了一聲,“小弟獻上歌舞一闋,博一笑耳。”

說罷那把潑墨山水的紙傘因他輕輕鬆開手,瞬間被風雪吹了很遠,傘下的人麵色蒼白,眼尾上挑,麵上似有冷漠之意,然而雙目卻微微含笑。源仲一看清對方的臉,就像被雷劈了一樣,猛然指著白衣人,目瞪口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衣人雙手合十,忽然長袖一卷,且歌且舞起來,動作雄壯有力,歌聲渾厚高亢,唱的還是那首他耳朵聽出老繭來的《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長袍下擺將地上的積雪拂散開,而此刻雪越下越大,這人又是白衣,一時竟令人看花了眼。

一曲歌舞畢,白衣人合十行禮,道:“獻醜了。”

源仲瞠目結舌,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似的,高聲道:“姬譚音!死丫頭!出來!”

叫了兩遍,沒人理他,源仲眼尖,早望見老遠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後麵,死蠢死蠢的模樣。他拔腿就往她那裏快步走去,譚音遠遠地見他氣勢洶洶,好像臉上的表情還不是她預想中的高興,不由得有些發愣,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自己麵前,然後……然後他伸出手,狠狠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

譚音捂著腦門子點了點頭,見他神色怪異,她喃喃道:“你、你不喜歡嗎?”

說了想讓他驚喜一下,但好像驚是驚到了,喜似乎沒看出來。

源仲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肩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雪,他才突然眨眨眼睛,濃密的霧氣從他唇邊溢出。

“我、我真的沒想到……”他苦笑,可是那苦笑很快又變成了真的笑,他漂亮的眼睛裏全是藏不住的喜悅之意,快要溢出來了。

好蠢,看上去好蠢,可他就是沒辦法不笑。

“你喜歡?”譚音不是傻子,她當然能看出他滿麵笑容漸漸擴散,也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

源仲摸著鼻子,回頭看看那個“源仲”,再低頭看看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

“我喜歡。”他聲音開始很小,可是一下子又變得很大,在擷香林中陣陣回**。

“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