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讓你如願

這次仙花仙酒大會邀請的仙人極多,人雖未來齊,披香殿卻已是祥雲籠罩,仙影幢幢,數千山主弟子穿著玄色衣,頭戴青木環、青木冠,在殿前恭迎諸位仙家,個個都是豐神俊朗傾國傾城之色。殿外諸般布置,也極盡繁華之能事。

譚音從未見過這種景象,少不得看得入神,神界再也不會有這種繁華奢靡。

“你稍等我片刻。”源仲握了握她的手,“我去去便來。”

譚音點頭,此時客人隻來了小半,宴席尚未開始,互相認識的仙人們聚在一處說話,沒人注意她。她扶著欄杆仔細觀賞香取山的瑰麗景色,忽聽身後一個醇厚迷人的聲音響起:“這位姑娘,一個人嗎?”

這好聽的聲音非常耳熟,隻要聽過一遍就很難忘記。譚音轉過身,果然見傅九雲站在身後,他頭戴青木冠,身穿玄色袍,在一眾山主弟子中也顯得鶴立雞群。

譚音微微一笑:“又見到你了。”

傅九雲不由得一愣,他方才正是百無聊賴,一眼望見大僧侶與一位白衣少女在一處,正要過來招呼,不料那位大僧侶丟下她一人先進殿了。因從未見過大僧侶與女子單獨相處過,他來了點興致,想不到這姑娘一開口卻好像認識自己的樣子,他十分訝異。

他心中隱隱約約有種感覺,仿佛在何處有過同樣的情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姑娘見過我?”他麵不改色,笑得溫和。

譚音沒說話,剛進香取山,她便感覺到了魂燈的氣息,傅九雲會留在這裏做個山主弟子,很合情理。

傅九雲見她不說話,倒也不介意:“我原以為大僧侶殿下會與棠華公子同來,想不到卻是與姑娘同行。”

譚音一聽棠華公子四字,便想起當日在小洞天裏的那個紫色身影,毫不留情地對源仲進行咒殺。她的眉毛微微蹙起,就算心裏明白這位虔誠的有狐族人是受了韓女的蠱惑指示,她還是沒法有任何好感。

“棠華公子也來了?”她隨口問。

傅九雲指向遠處一個紫色身影:“那不是?”

譚音愕然,他居然真的來了!他有何麵目再麵對源仲?還是說,他打算在諸多仙家的麵前動手?她順著傅九雲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一幅紫色的長袍。像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棠華很快回頭,眼中帶著一種古怪的笑意,直直盯著譚音。

“姬譚音。”他嘴唇翕動,沒有發出聲音,她卻立即懂了他的意思。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韓女告訴他的?當日在洞天,她是神識狀態,這些凡間仙人不可能見到她,他怎麽認識她的?

譚音拔腿就朝他走過去,傅九雲第一次被女人無視掉,反倒呆了一下,隨即身後諸多女弟子過來跟他嬉笑,這古怪少女的事一下就被他丟到了腦後。

棠華見譚音向自己走來,笑了笑,定定看她一眼,也跟著轉身便走。

想跑?譚音一路遠遠跟在他身後,很快就離開了披香殿。

披香殿內仙人略少些,層層高台上木幾已經擺好,每張木幾上都放著一枝花,木樨、玫瑰、牡丹各異,幽香四溢。

源仲捧著瓷盒朝殿內深處行去,一路諸多仙人,有他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可惜都沒能說上幾句話,眉山君像個鼻涕蟲似的始終黏在他身後,一會兒小心翼翼問一聲:“天下無雙酒你打算全送給山主嗎?”一會兒又故作大方地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問問。”

源仲簡直被他弄得啼笑皆非,突然指著他身後驚訝地輕叫:“咦?我好像看到戰鬼將軍了!他身邊那個是辛湄嗎?”

眉山君掉頭就跑,找了個桌子鑽下麵,急道:“別、別說我在這兒!”

瞧瞧這出息!源仲搖著頭走了。

山主正在殿後小室中更衣,聽見守門弟子報大僧侶殿下來訪,他急忙穿了鞋子親自開門,有狐族的大僧侶身份高貴,他不敢怠慢,雙手合十笑道:“大僧侶殿下大駕光臨,鄙人衣冠不整,讓您見笑了。”

這位山主好多年不見,似乎又胖了一圈。小室中寶光流竄,想必更衣是假,在這裏偷偷玩賞客人們送的寶貝才是真。

“山主客氣,我離開方外山已久,身邊別無他物,隻有送上兩壇天下無雙美酒,聊表謝意。”

沒等源仲將手中瓷盒送上,山主臉色已經變了。他自然知道天下無雙是什麽,這份禮太過貴重難得,他素來老辣,心中一下明白源仲必然有事相詢,可心中難免納悶,這位有狐族的大僧侶會有什麽事需要問他一介野路仙人?

山主麵色慎重,小心地接過瓷盒:“大僧侶殿下太客氣,鄙人惶恐,不知您所為何事?”

源仲從袖中取出那對弑神匕首,山主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好不容易穩住心神,聲音卻免不了發抖:“這……這是鄙人的收藏品……怎麽、怎麽會在您這裏?”

源仲笑道:“山主莫非貴人多忘事?若非你親自借出,他人又豈能取得這件寶物?不瞞你說,這雙匕首好生厲害,險些要了我的命。”

山主驚駭更甚:“鄙人真的不知!我……鄙人年事已高,早已不參與仙家鬥爭,大僧侶殿下,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麽誤會?”

源仲將匕首遞給他:“看看是不是你的。”

山主小心將匕首抽出,那黝黑無光的刀身頓時發出一陣近乎瘋狂的殺戮之聲,當年神魔大戰,被這雙匕首割裂的天神數不清,殺意滔天。山主不敢多看,立即將它們收回刀鞘,額上冷汗涔涔,顯然他也是一頭霧水。

他這麽多年來搜刮的寶物沒有十萬也有八九萬件,品質不同,珍稀程度不同,他不可能個個都記得,可但凡與當年神魔大戰扯上關係的至寶,他絕對記得清清楚楚,包括魂燈,都被他用諸多仙法牢牢鎖在夜寐閣中,就連身邊最親近的大弟子們也沒法潛入其中取到半件。

可匕首就在手上,人家大僧侶都問到鼻子上了,他要怎麽回答?

山主將匕首收進袖中,沉聲道:“大僧侶殿下,請您稍待片刻。”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化作一股狂風,朝最高處的夜寐閣狂奔而去,誰知剛落地,便見夜寐閣前站著一個紫色人影,山主驚怒交集,厲聲道:“何人擾我藏寶之地?”

那人沒有回頭,動也不動一下,山主惱怒更甚,上前一步,仙力化作巨蛇,朝那人狠狠纏繞而去,那人長袖輕揮,龐大的仙力像塵灰般被他打散開。山主大驚之下僵住了,忽覺數道紅光朝自己身上打來,竟完全不能躲避。

紅光鑽入身體,他的意識登時變得模模糊糊,身體全然不能被自己控製,一隻手伸入袖中,將那雙弑神匕首取出,彎腰放在地上,然後又慢慢轉身,化作狂風呼嘯下山,落地那一刻,山主才驟然驚醒,隻覺恍然如一夢,方才發生了什麽,他竟沒半點印象了。

對了,仙花仙酒大會……他應該去披香殿迎客了,他疑惑地回頭朝夜寐閣望去,那裏風聲朗朗,半個人影也沒有,纏繞在夜寐閣周圍的繁複仙法威力仍在。他搖了搖頭,一頭霧水地朝披香殿趕去。

源仲沒想到山主說走就走,他原本想問個清楚,可山主的態度實在不像作偽,莫非他也不知那雙匕首為何會被棠華取走?

他想不明白其中緣由,山主一時半會兒沒有回來,他便在小室中徘徊等待,這小小一間房,竟有一小半被仙人們的禮物占據,各種寶光流肆,幽香陣陣。

源仲隨意掃了一眼,忽見角落裏放著一隻瓷盆,與諸多仙家寶物相比,這瓷盆全無半點奇特之處,但他知道自己見過它,在瓊國的王都歸虛,那家店裏……被棠華買走的瓷盆!

源仲心中一驚,棠華也來了?他居然還敢出現?

他慢慢走過去,將那隻瓷盆拿在手裏,瓷盆上有非常細微的裂紋,似是被摔碎過,但又請了高人重新補好,不仔細看是看不出曾有破損的。盆上散發出一股極淡的香氣,是有狐族血的味道。

源仲低下頭,細細去聞,臉色漸漸變得極難看。

這是棠華的味道,棠華身上血液的味道!

他一把丟下瓷盆,化作金光竄出小室,他要找到棠華!

譚音一路尾隨棠華,隻見他越走越快,繞過一叢木樨樹,忽然向最高的那座山峰行去。她有些疑惑,雖然她不知道那座山峰是香取山的什麽地方,但魂燈的氣息從峰頂傳來,他要做什麽?取魂燈嗎?

她再度邁出腳步,忽然,一股不同尋常的細微的波動驚動了她,不是魔物的波動,而是……而是她極其熟悉的,隻有天神的神識才會產生的氣息。顯然來者將自己的神力壓縮到了最小,不至於被各路仙家發覺真實身份,卻逃不過譚音的感官。

譚音精準地捕捉到波動的方向,正是從棠華那裏傳來的。她心中難免驚駭,棠華身上傳來天神的神識氣息,難道他已經死了,並且身體被一個天神占據了?方才她毫無所覺,此刻卻覺得那神識的波動越來越強,他是在故意放出神識氣息引誘她追上去嗎?

譚音顧不得多想,化作一道清光追上山峰,周圍半個人影也無,山峰險峻,怪石嶙峋,棠華的背影是一個紫色的小點,他已快到峰頂。

神識的波動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譚音突然停下腳步,這股神識的力量,她再熟悉不過,她想念了五千年的,最不該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的:泰和的神力!

譚音隻覺整個人都蒙了,她顧不得去想為什麽泰和的神識會突然出現在香取山,他醒了?他下界來找她?他奪舍了棠華的軀體?他的左手還沒複原,神力衰竭,怎麽能下界的?

這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讓她心急如焚,隻有全力奔向峰頂,棠華在一座布滿仙法禁錮的小樓前站著,他將回答她一切的疑問!

譚音幾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峰頂,她怔怔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紫色背影,感受著五千年沒有感受到的泰和的神力,極緩慢地上前一步,她聲音發抖:“泰和?”

棠華慢慢轉過身,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熟悉的臉,卻有著陌生的神情。他盯著譚音,半晌,眉梢忽然一揚,露出一個俏皮的笑——隻有泰和會這樣笑。

“譚音。”他開口,“好久不見。”

譚音隻覺恍然如夢,囁嚅著,什麽也說不出來,明明方才有一肚子的問題。時光在倒退,她像是回到了五千年前,泰和在她麵前笑語晏晏,神態自若,她卻永遠像個木頭人,連句利索的話都說不齊。

在泰和沉睡的五千年裏,她經曆過獨自等待,又獨自下界,替他尋找遺失的左手,那些漫長蕭瑟的年月,如今回想起來,竟如同白駒過隙,一倏忽就過去了似的。直到此刻再見到他,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是為了這個人等了五千年。

五千年前,她在他麵前,還是個話也說不利索的小神女。

泰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笑道:“這具仙人的身體用著並不習慣,神識沒辦法壓抑太久。”

譚音喃喃:“你……奪舍了他的身體?”

泰和笑得誇張:“怎麽可能?這具身體被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我急著找你,卻也沒法尋找更合適的了。”

“急著找我?”譚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重複,這會不會隻是一場夢境?

“是啊,急著找你。”泰和走上前,如同以前一樣,愛憐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傻孩子,我知道你在為我尋找左手。”

左手。譚音忽然一震,像是突然從迷離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一般,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泰和!你、你沒事嗎?你的人劫有沒有降臨?你……你神力衰竭了,怎麽下界的?現在你的左手……”

泰和安撫地拍拍她:“慢來慢來,語無倫次的。”

譚音也發現自己問得亂七八糟,她猛然停下,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為什麽要沉睡?”

泰和淡聲道:“因為我有預感,我的人劫要來了。左手遺失,神力衰竭,我必然無法渡過人劫,隻能選擇沉睡。”

人劫,泰和也有人劫,這是每個神君神女最後都要麵對的劫數。韓女的人劫是她,她的人劫是源仲,泰和的人劫會是誰?

她發覺自己的問題太多了,五千年來所有的感慨,所有的遭遇,沒有辦法在這裏一一說出來。泰和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他衝她笑了笑:“總而言之,我來了。你將我的身體封在那麽大一塊神水晶裏,我可沒辦法帶下來,隻能在凡間尋找合適的軀體,正巧遇見這有狐仙人,似乎是剛死,雖與我的神識不甚相合,暫且借來一用倒也無妨。”

棠華死了,他怎麽死的?譚音沒有問,泰和必然也不知道,他睡了五千年,大約連韓女成魔的事情都不知道,她也不敢主動提,怕他傷心,畢竟他親口說過,韓女是他的伴侶。可是,泰和醒來第一件事是下界找自己,並不是尋找韓女,這個事實讓她不知為何,心裏隱隱約約感到不太舒服。

泰和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眼睛,熟悉的眼神,譚音勉強朝他笑了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忽然歎了一聲:“譚音,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怎麽樣?”

“你的人劫開始了。”泰和直截了當地說穿了,目露不忍,“你以為戴著手套我就看不出來嗎?”

譚音心中慌亂,將兩隻手放在背後,指尖糾結,良久,方道:“沒事。”

“荒謬。”泰和皺眉斥責,“你下界短短這些時日,人劫已發展至此,隻怕再過數月就要魂飛魄散,什麽叫沒事?”

她慢慢搖頭:“真的沒事,你不用管我。”

泰和的眉頭皺得更深:“我不管你?”

她沒有回答,沒有人說話,兩人之間忽然陷入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泰和突然笑了一聲:“我的左手落入凡間,有了自己的命數,今世應該在有狐族某人身上,想必你也已經找到了他。譚音,他是誰?我該去取回我的左手了。”

譚音猛然抬手,臉色蒼白:“還沒到時候!你強行取得左手,會死的!”

泰和哈哈大笑,拂袖下山:“我有何懼?我知道了,他就在這裏吧?不用多說,我去了。”

譚音一把拽住他的衣服:“等一下!”

泰和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等什麽?”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像是早已看穿她所有虛偽的心思,甚至帶著一絲嘲諷。譚音隻覺渾身發涼,拽著他衣服的手卻越絞越緊。

“別去。”她喃喃。

“譚音,你是擔心我強行取得左手,會隕滅,還是擔心別的?”

他低聲問。

她隻是不說話,低著頭,像個做錯事又倔強的孩子,拽著他不放。

泰和的聲音變得更加譏誚:“我明白了,你是怕那個人發現真相,你騙了他?你喜歡他?你怕他知道你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接近他,怕他不要你?譚音,你猜猜我會不會去?再猜猜,那個男人知道一切真相後,會是什麽反應?”

“泰和!”她已經近乎哀求。

他還是沒有轉身,背對著她。

“你愛他。”他聲音極淡,“譚音,你的人劫是他。”

他忽又一笑,故作灑脫一般。很早以前,他就常常有這種故作灑脫的語調:“好可惜,我還以為你的人劫會是我。”

為什麽他會說這個?

譚音心中沒來由地一陣不安,她猛然放開他的袖子,緩緩後退了幾步:“你再等等……等幾個月……”

“等到你過不去人劫,魂飛魄散嗎?”他從沒這麽尖銳過,“你死了,我就可以隨便將那個人殺剮蒸煮?你太天真了,譚音,而且愚蠢。你的人劫是他,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替你殺了他,你的身體就不會再消散。”

他邁開腳步,向山下疾行而去。譚音雙目清光驟然大盛,他麵前忽然築起一道石牆,擋住了他的去向。

泰和一把打碎了石牆,厲聲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拖著殘破的身體,蒙騙那個凡間仙人,你自己不好笑嗎?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魂飛魄散?還要我幫你圓這個謊?你把我當什麽?”

譚音垂下腦袋,聲音發抖:“求求你,泰和!”

他的話多麽尖銳刻薄,簡直不像泰和會說的,他在故意讓她傷心,要她難受,要她感到靈魂被焚燒的人劫的痛苦。

她緊緊閉上眼,淚水潸然而下。

良久,他又歎息著轉身,一步步慢慢走向她:“譚音,和我回神界吧,教我怎麽用神水晶。你好好地睡,睡一千年,五千年,一萬年,醒來後他就不會再困擾你了。”

回去嗎?與泰和一起?這曾是她最大的理想,取到泰和的左手後,喚醒他,繼續過著以往單調卻悠閑的生活。如果沒有遇到源仲,她不會遭遇人劫,她身邊永遠有泰和的陪伴,無論他是不是她的,至少她每天都可以看見他。

可是,她走了,源仲怎麽辦?

源仲是她的人劫,她又何嚐不是他的劫數?

泰和冰冷的手已經輕撫在她臉頰上,她臉上濕漉漉的,滿是淚水。他用指尖輕輕擦去,低聲道:“有我陪著你,我守著你,千萬年,我不走了。”

譚音搖了搖頭,她覺得自己什麽都說不出來,她不想離開,她不能離開,她寧願幾個月後魂飛魄散,也不願此後漫長無止境的一生都活在回憶裏。她的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不是泰和,從來也不是泰和,在遇到源仲後,她才真正明白。

她忽然下定決心似的,將眼淚擦幹,低聲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他。”

泰和反倒怔住了:“你……要和我一起去見那個凡間仙人?你方才不是……”

“現在我決定了。”譚音打斷他的話,語調堅定。她麵上煥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這種光芒甚至讓他感到刺眼,“我不想再騙他了,我會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他,無論他會不會原諒我,我決定了。”

泰和勉強笑了笑:“譚音……你不怕我殺了那個仙人取回左手?”

她好像真的完全下定決心,什麽也不能撼動了:“你會做這種事,就不是泰和了。”

泰和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盯著她,他似乎還想挽回:“譚音,你曾經喜歡過我,我知道的,你下界也是為了我,那你為什麽?”

譚音沒有回答,她飛快地向山下走去,忽聽他在身後笑歎了一聲,聲音漸漸變得妖異:“無雙,為了你,我連泰和都搬出來了,還是不行嗎?”

他……在說什麽?無雙?

譚音愕然轉身,隻見他長袖一揮,一道烏黑的暗光激射而來,她躲避不及,隻覺腹中一陣冰涼。

他……用什麽傷她?泰和居然會刺傷她?

她眼睜睜地看著對麵的泰和,他麵上掛著最常見的俏皮的笑,眼眸正在漸漸變成紅色。他手裏拿著一把漆黑的匕首,而另一把,此刻有大半都刺進了她的身體裏。

這不是普通的凡間兵器,這是魔器,可以弑神的魔器。

譚音倒抽一口涼氣,還未來得及說話,泰和忽然又是長袖輕輕一揮,一幅巨大的刺繡圖出現在她身後,其內哭號陣陣,鬼影幢幢,血與煙的氣息令人作嘔。她的身體遭受重創,精神又完全沒戒備,在此突然變故之下,毫無反抗能力,隻覺整個人被一股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拉扯向刺繡圖中。

泰和的聲音還在耳邊,猶如情人低語,語調妖異:“我本來想讓你自己進去的,沒想到,你難纏得很。嗬嗬,無雙,泰和在裏麵等著你呢,他等了你五千年啦……他好可憐,人劫臨死他還沒發現一切都是幻覺,一直‘譚音,譚音’這樣叫著你,你還不去看看?”

泰和?人劫?臨死?譚音渾身大震,想要放出神力相抗,身體遭受的重創卻讓她絲毫不能動彈,魔器在侵蝕她的身體,封印她的神力,意識漸漸模糊,她費盡全力,隻能說出短短幾個字:“你……韓女……”

紫色的人影在刺繡圖外朝她溫婉而笑,擺了擺手:“在裏麵度過你的殘生吧,無雙。”

繡圖拉扯的力道越來越強,譚音發出一個短促的尖叫,整個人像被投入亂流中的小樹葉,旋轉暈眩,眼前黑色紅色諸般色彩呼嘯而過,緊跟著,“噠”的一聲,像是一滴水輕輕落下,譚音的神識在激烈震**下無法承受,她覺得身體摔在冰冷的地上,然後便暈了過去。

天空是漆黑與鮮紅交織的色彩,大地遍布火焰,血與煙的氣息令人作嘔。

譚音靜靜地躺在火海中,她已經一動不動地在這裏躺了很久。她的身體被魔器重創,濃鬱的神力化作金屑,從創口汩汩而出,被這片古怪而沒有邊際的天地所吞噬。

韓女的刺繡圖中是她創造的一個小千世界,一切規則由她製定。而眼下,這個世界正試圖吞噬譚音的神力。

恍然如夢,譚音覺得自己的意識始終處於一種混亂狀態,她甚至不太能記得自己究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本能地將神力壓縮到極致,緩慢地治愈著腹部的傷口,可它是被魔器所傷,被破壞的創口抗拒著神力,她躺了很久,才勉強將表麵的破損處合攏,神力不至於從傷口中傾瀉而出。

瑩瑩絮絮的火點下雨般緩緩墜落,有一粒落在身上,眨眼便將她的身體腐蝕出一個小小的洞,神力從洞中細微地流出,被這個世界貪婪地吞噬。

譚音閉上眼,竭力回想這一切的緣由。她記得自己是和一個人去香取山參加仙花仙酒大會,和誰?為什麽,想不起,明明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她卻無法想起。對了,後來,她遇到了誰?那個人,身上有她非常熟悉的神識氣息,那個氣息……是泰和的。

泰和?泰和。

世界仿佛感應到她心中所想,漆黑鮮紅的天空頃刻間坍塌,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粉碎,忽然之間,鬥轉星移,她像是回到了天河畔,天河璀璨,群星爛漫。譚音疑惑地四處張望,泰和殿近在眼前,對了,泰和的身體被封印在神水晶中,她得去看看。

她轉身,緩緩向泰和殿走去,大殿正中安置著一塊巨大的神水晶,泰和正閉目沉睡其中,雙臂安詳地放在胸前。譚音盯著他完好無損的兩隻手,心中忽然有些奇怪,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她又想不起有什麽不對。

她靠近神水晶,手掌眷戀地輕輕撫在冰冷的晶體表麵,突然,碎裂的聲音從她掌心下迸發而出,譚音駭然地看著這塊巨大的神水晶從被她觸摸的地方開始產生裂痕,它竟像一麵脆弱的琉璃牆一樣碎開!

泰和的身體隨著碎裂的神水晶摔落在地,驟然間化作一蓬金光碎屑,紛紛揚揚,飛揚在半空,又如下雨般落下,落在譚音的頭發上,肩膀上。

她驚呆了,一瞬間,仿佛有無數畫麵在腦海中掠過,方才被她遺忘的過往,盡數回到記憶中。韓女幽幽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

“你好殘忍啊,無雙,泰和被你打碎了。”

譚音放出神力,無數道細微的神力像箭一般射出,射向四麵八方的虛空,卻如同泥牛入海,那些神力盡數被吞噬了去。

韓女在笑:“泰和神識的味道十分美味,龐大又悲傷。多虧了他,我順利成魔了。無雙,你的神識是什麽味道?你一定可以讓我順利渡過人劫的吧?”

幻覺,這一切都是幻覺,這裏是韓女刺繡圖中的小千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韓女為所欲為,無所顧忌。韓女將她困在其中,而不是直接殺掉,這是在擅自玩弄人心,摧殘她的意誌,像貓捉耗子,捉住了先玩弄羞辱一番,她不可以回應。

譚音盤腿坐在地上,合上了雙眼,波動的神力被她壓縮團聚在胸口,她封閉了四識,隻留下眼睛,細細觀察這座沒有邊際的小千世界,試圖找出破綻。

“泰和好可憐啊,無雙。”即便封閉了聽覺,韓女譏誚的聲音卻依然可以毫無阻擋地進入她內心深處,“擅自情動,擅自懷疑,又擅自懷恨在心,我都看不下去了呢。來,我讓你看看泰和的真相。”

眼前的景象再度轉換,那是韓女成神不久的時候,譚音經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拿去給他倆玩賞。那天,她做的是會跳舞唱歌的小木頭人。

她已經記不得是為了什麽小事,惹得泰和不太愉快,連著好幾天都擺臉色,她活了那麽久,對男人卻一點也不了解,或許全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喜怒無常吧?

她想讓泰和笑一笑,便挖空心思,做了幾隻小木頭人。那時候她還不會裁衣,拜托韓女做了十幾件小衣服,像模像樣地給它們穿上,韓女一麵替它們穿,一麵笑:“你的古怪心眼真多,這些是專門為了泰和做的?”

譚音那時候沒有回答,她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做東西,總是興之所至一蹴而成,或許是為了一個奇思妙想,或許是為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便利,為了某個人開心去做東西,她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泰和在天河畔發呆,直到那群小木頭人走到腳邊了,他還一無所覺。

木頭人們轉著圈兒開始拍手唱歌,尖利笨拙的聲音把他嚇得差點跳起來,譚音躲在樹後,笑得直打戰。像是發覺這群木頭人十分有趣,泰和蹲下去,輕輕撚起一隻小木頭人的搖搖欲墜的帽子,它的手腳還在劃動,嘴裏還在唱著古老而簡樸的歌謠。

譚音從樹後跑出去,慌慌張張地阻止他的惡行:“不可以這樣!會弄壞的!”

泰和捏著木頭人,神色古怪地看著她,像是想笑,又像板著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你做的?”

譚音有點慌:“是、是啊,你喜歡嗎?”

他“嗯”了一聲,拉長的鼻音,未置可否,低頭看著手裏亂動的木頭人,把它那頂可笑的帽子扶正,又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為我做的?”

譚音點了點頭,他表情很怪,她從沒見過,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她難免忐忑。

泰和的眼睛裏像是突然落了一顆星,她曾經看不懂的眼神,又明亮,又歡快,好像整個靈魂都被點燃了,不是灼燒的痛楚,而是至上的歡愉。此時此刻,她才明白,這樣的眼神,是愛意。

“我喜歡。”泰和大笑,將木頭人拋起,又接住,快活得像個小孩子,“真有趣。”

譚音盤腿坐在地上,她像個無聲無形的旁觀者,沉默地看著這段古老的往事,沒有辦法逃避,她的身體雖然穩若磐石,內心卻仿佛在被沸油淋濕。她從來也沒有明白過泰和的感情,一絲一毫也沒有明白過。

眼前的人還在說話:“為我做的,那就是我的了,以後不許給別人做。”

為什麽她會不懂?

天色漸漸暗下來,譚音早已回到自己的宮殿內鑽研她的工匠技巧了,泰和從天河畔緩緩往回走,忽然,韓女出現在對麵,她似乎有什麽心事,一路走,一路沉吟,走到泰和麵前才驚覺,急忙笑著問好。

泰和笑道:“怎麽了?魂不守舍的。”

韓女笑得溫婉:“咦?你沒與無雙他們一起嗎?”

泰和訝異:“一起什麽?”

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了,韓女搖搖頭:“沒什麽,我先告退了。”

泰和疑惑地看著她的背影,轉頭再往她來的方向望去,那裏應該是神鳥台,往常神君神女們聚會笑談的地方。他猶豫片刻,終於繞過泰和殿,快步向前行去,快至神鳥台的時候,忽見台上明珠璀璨,笑語晏晏,十幾個神君神女正在台上相聚。

台正中,許多小小木頭人穿著衣服像模像樣地在跳舞唱歌,譚音正被一群神君圍著,麵帶笑意。

“這些小東西怪有趣的,虧你做得出來。”神君們與她相談甚歡,神態親密。

泰和獨自站了一會兒,衣袂忽然一閃,他轉身又回去了,沒有回頭,沒有說話。

“你……你做了什麽……”譚音驚呆了,她無法相信,這是怎麽回事?她從沒做過這些事!

語音未落,天台上所有的神君神女頃刻間化作無數道絲線,被一雙手收攏過去。

韓女的聲音在笑:“隻是我的一些小手段,如何,好玩嗎?泰和可是把鼻子都氣歪了,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有趣得很。”

“閉嘴!”譚音厲聲嘶吼,這種行為,簡直令人發指!“是你……都是你……”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麽。

“是我。”韓女聲音溫柔,“不這樣,我怎麽得到泰和的神識呢?隻有神的魂魄,才能助我成魔。”

譚音感到一種恐懼,她猛然起身,想要向前走,可是麵前卻有一堵無形而透明的牆擋著她,她奮力捶打,厲聲道:“我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她仿佛可以預見將要發生什麽,泰和早已死了,魂飛魄散,神識被韓女吞噬,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感覺無比地恐懼。她的神識再度感覺到了灼燒的痛楚,人劫開始吞噬她的身體。

五千年!泰和已經死了五千年!她卻一無所知!

她大口喘息,透明的圍牆後,神魔大戰正在爆發,所有神君們焦頭爛額,譚音作為後方支援的工匠,也在殫精竭慮思考對策,她想到了將天河寒冰用神語封入神君手臂內的方法,可是一直不成功,泰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她的時間不多,要怎麽辦?

那天的封印還是失敗了,譚音垂頭喪氣地離開,泰和一個人坐在殿內,細細撫摸暗紅的左手,他應該剛從劇痛的昏厥中醒來,額上還帶著冷汗,可是望著左手的眼神卻無比溫柔。

“泰和,你怎麽樣了?”韓女從殿外走進來,滿臉關懷。

泰和放下袖子遮住左手,淡笑:“沒事,多謝你牽掛。”

韓女捂著嘴笑:“我剛看無雙拉著青槐神君,說要把太陽金沙封在他的右手,青槐神君聽說你為這個吃了不少苦,怎麽都不肯,無雙急得一直跳腳,真是孩子氣十足。”

泰和臉色蒼白,勉強一笑:“是嗎?”

韓女歎了一聲:“神魔大戰,神君們都吃了不少苦,泰和莫要多想,好好休息一陣。”

她很快走了,泰和閉目睡在榻上,睫毛顫抖,睡得並不安寧。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泰和驟然睜開眼,那是譚音的聲音,她正拉著青槐神君,神態委屈:“我絕不會讓你受苦的!拿泰和試了好幾次了,等成功了,我就給你封印太陽金沙。”

泰和臉色劇變,猛然推開窗,譚音乍見他蒼白的臉,頓時露出心虛的表情,轉身跑走了。青槐神君朝泰和聳了聳肩,微微一笑,充滿了勝利者的高高在上。

“又是你?”譚音聲音顫抖,腹部的傷口正在破裂,她用手緊緊按住。

韓女沒有回答她,場景再次變換,戰場上,泰和故意讓魔物們將自己的左手砍下,掉入了凡間,他臉上有痛苦,然而更多的,是一種麻木。

“愚蠢的男人啊,他的心真可怕,明明恨你入骨,卻還要咬牙忍著,甘願陷入沉睡,這樣就可以躲過人劫嗎?無雙,泰和的人劫就是你,他的手落入凡間的時候,他的人劫就開始了。”

泰和的左手被砍斷後那短短幾天,他們幾乎沒有再見過麵。譚音更是沒有發覺他的異狀,甚至在他提出會跟韓女結為伴侶後,更是遠遠地躲著他。

場景不停變換,一會兒是泰和在室內獨自撫摸斷臂,一會兒又換到室外,韓女挽著泰和的胳膊,像個勝利者,出現在譚音麵前,泰和宣布他與韓女結為伴侶。

譚音黯然離開後,泰和的身體便化作萬道絲線,被韓女收攏在手中。

原來,這些也是假的。

譚音忽然覺得想笑,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多事,她習以為常的一切,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泰和早已魂飛魄散,他的身體因為被封在神水晶裏,所以完好地保存了五千年。

這漫長的五千年裏,她有多少次守在神水晶前懷念他的笑容?又有多少次看著他空****的左手歎息?她可能還埋怨過他,為什麽自私地選擇沉睡,她一個人等了那麽久。他什麽也不說,沒有人告訴她,沒有人。

愚蠢的男人。而她,又何嚐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呢?

譚音低聲問著韓女,她依舊沒有回答,答案其實已經很明了,譚音對泰和的感情不足以讓她產生人劫,過早暴露自己成魔的身份對韓女也不利。於是她折磨她,令她痛苦,選擇在最恰當的時機給予她致命一擊——她確實做到了。

譚音拉下手套,手套也沒有再戴的必要,她的兩隻小臂都已經化作了透明光屑,很快,會蔓延到上臂、肩膀……然後她就會像泰和一樣,魂飛魄散。

透明圍牆後,泰和的身體正被她封入神水晶,他的左手其實已經開始消散,那些泄露的神力光屑,她曾以為是傷口的神力衰竭,一點異狀也沒有發現,隻是安安靜靜地封印了他的神之軀。

空****的泰和殿,寂靜無聲,可是很快又有一個身影出現在神水晶前,是韓女,她像欣賞一幅畫似的抬頭欣賞這座巨大的通體無瑕的神水晶,然後笑吟吟地說道:“我可不信你就這麽沉睡了。泰和,你的神識藏在哪裏?”

她像玩捉迷藏遊戲,繞著泰和殿走了大半,柔聲叫喚:“泰和,你藏在哪裏?快出來呀。”

譚音隻覺一陣毛骨悚然,韓女的聲音越溫柔,笑容越溫婉,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她緩緩蹲下去,緊緊捂住耳朵,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看完這一切了。

泰和的神識在神水晶後麵緩緩浮現,他麵無表情,雙眼猶如碎冰般,冷漠而防備地看著韓女。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我就知道,你怎麽可能放心地睡。”

泰和靜靜看著她,忽然開口:“你很奇怪。”

“哦?”韓女訝異,“哪裏奇怪?”

泰和緩緩笑了,沒說話,韓女奇道:“我到底哪裏奇怪?是太過關注無雙?還是總插在你們兩人之間?你被無雙害得人劫來臨,難道還要怪我不成?莫非你懷疑我動了什麽手腳?”

泰和淡聲道:“我隻是想說,你的神識波動很奇怪而已。你說了那麽一長串,是心虛嗎?”

韓女少見地露出尷尬羞憤的表情,她先發製人地問了那麽多,確實暴露出她有些心虛的事實,或許之前的一切太過順利,讓她驕傲了。

泰和轉過頭,又道:“我和譚音之間的事,看起來你插手不少。”

韓女沒有回答,她慢慢後退,看上去像是想離開泰和殿,“哢嚓”一聲,她的腳後跟忽然踩碎一塊薄冰,韓女的表情像是怔住了,她停住不動,不知什麽時候,泰和殿內早已布滿寒冰,幽藍的冰塊順著她的腳後跟,蔓延上了小腿,她被凍在原地。

“想跑嗎?”泰和的神識出現在她麵前,森然盯著她,“韓女,你的神識波動是成魔的預兆,你很奇怪。”

韓女勉強笑道:“哦?你是剛剛才發現,還是很早就發現了?看起來你比我想得有用些。”

“沒有左手的你,能做什麽?”韓女有恃無恐。

泰和長袖一揮,厚厚的寒冰瞬間吞噬她的身體:“對付你,用不上左手。”

韓女的身體被封印在天河寒冰中無法動彈,泰和有些疲憊地轉過身,正要尋找召集天神令,忽聽殿後傳來一聲驚呼,是譚音的聲音。

“泰和!”譚音驚慌失措地衝進來,乍見滿目寒冰,韓女被凍在冰中像個雕像,她更是吃驚,“出什麽事了?韓女……這……”

泰和溫言道:“不要慌,你先等一下。”

譚音急急攔住他:“這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對韓女動手?你、你不是喜歡她嗎?”

泰和苦笑:“你就那麽蠢?”

譚音目瞪口呆,半晌沒說出話。

“等下再說。”泰和朝她笑了笑,想起什麽似的,又道,“能把神水晶劈開嗎?我不需要沉睡了。”

“不需要沉睡了?”譚音愚蠢地重複著他的話。

泰和取了筆墨,一麵用神識控製著洋洋灑灑地寫下召集天神令,一麵道:“嗯,睡醒了。”

“可是,”譚音喃喃開口,慢慢貼近他,“我覺得你多睡一會兒更好。”

泰和愕然轉身,麵對他的,是一張巨大的刺繡圖,漆黑與血紅交織的色彩,鬼影幢幢,其內伸出無數雙透明的手,拉扯著他,纏繞著他,要將他拖入畫中。

譚音無邪而稚嫩的笑靨在刺繡圖後閃現,目光妖異:“繼續睡,在我這裏睡。泰和,我會陪著你的。”

刺繡圖飛揚,活物一般將他的神識包裹起來,一切是如此突然而詭異,泰和大約全然沒有防備,瞬間就被拉入圖中,再無聲息。被封在冰中的韓女轟然倒下,化作無數道絲線,被譚音收攏回去,她麵上也有絲線在蠕蠕而動,很快被剝離,露出韓女清婉的臉。

她將刺繡圖收回袖中,回首望向布滿大殿的寒冰,不由微微一笑,誌得意滿,勝利者的笑容,一切光線轟然消失,虛無的世界陷入深邃的黑暗中,韓女幽幽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你說得沒錯,我一直在等這一天,我等了五千多年。無雙,你死了,我才能渡過人劫,你太像她了,我被這段過往困住,無法解脫。今日是你死在我手裏,倘若我被你捉住,那便是我死在你手裏,人與人之間,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所以,你不要恨我,恨你自己!恨這個世界!”

再也沒有人說話了,血與濃煙的氣味鋪天蓋地,這裏是一個令人絕望的世界。譚音茫然地起身,焚燒靈魂的痛楚越來越激烈,她的雙手再也無法維持形狀,透明的光屑如下雨般紛紛墜落,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走去,金光鋪了一路。

光是這樣的念頭一起,周圍就幻境叢生,泰和被困在刺繡圖中掙紮,望見幻境時的絕望,甚至他臨死時被抽離純粹魂魄的聲音,都那麽清晰可聞。他一遍一遍叫著她的名字,有的溫柔,有的淒厲,有的絕望。

她最後一次見到泰和,說的是什麽?最後一麵,她竟然是躲在柱子後的,眼睜睜看著他發紅的眼眶,聽著他說出“恨過你”的話語,那時候他心裏在想什麽?

“譚音,譚音……”他又在叫她,無法阻止的聲音,傳入她靈魂深處。

她戀慕過泰和,也為這個人傷心過,等待過,可她從來也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讓她感到這樣地絕望,比死亡還要深邃的絕望。

她是不是快要魂飛魄散了?這就是人劫嗎?她居然是死在這裏,而不是死在源仲身邊,這或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遺憾了。

雙腳無法再邁開,她的腳也碎開成為光屑了,譚音摔在地上,臉貼在熾熱的地麵,很燙,很痛苦,可是她已經沒法動了。

恍惚中,她覺得自己似乎經曆過類似的場景,被烈焰焚燒而變得滾燙的地板,床邊的幽藍小池塘,半透明的鯉魚,還有重重帳幔下,那個細瘦的妖精般的小姑娘。

對了,那個小姑娘甚至幫助韓女成魔的身體飛速蛻變成人形,她是善是惡,無法判斷。

被封印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向腦海,可此時此刻記起這一切,她能做的也隻有苦笑。順利渡過人劫就可以成為源生天神,但五千年來,沒有一個天神能夠渡過人劫,她自然也不會例外。現在想這些都已經遲了,或許在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安靜地魂飛魄散,才是最好的結局。

譚音閉上眼,人劫灼燒的痛楚已經快要來到心口,讓這一切早些結束吧。

“譚音,譚音……”又有人在呼喚她,可她已經無法分辨那是誰的聲音,像是泰和,她在天河畔初見時,他溫柔的笑聲;又像源仲,他緊緊抱著她,狂喜而絕望地呢喃“我愛你”。

她眼中滾下淚來,忽然,眼前變得一片雪白,熾熱的地麵,漆黑血紅交織的天空都消失了,她像是躺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柳絮般的雪花靜悄悄飄落。

一隻手輕輕撫摸在她頭頂,譚音艱難地抬起頭,望見了泰和的笑臉。

他的身體淡薄縹緲,像是水墨粗粗勾勒的一筆人影,他在笑,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另一隻手指向南方。

幾乎是一眨眼,他又消失了,雪原也消失了,眼前依舊是那個漆黑鮮紅的火海世界。是夢?非夢?譚音低下頭,她的手背上,還殘留著一枚尚未融化的雪花。

抬眼望向遙遠的南方,那裏影影幢幢,似乎有山巒村莊。譚音咬牙起身,將剩餘的神力壓縮,護在心口,往南方飄行而去。

譚音靜靜凝望著這些怨念,她可以清楚感覺到,這裏是韓女刺繡圖小千世界的中心,她的繡圖被魔力與怨氣覆蓋,遮蔽了本來麵目。假如能夠找到她繡圖時的本心,興許還有一絲破圖而出的希望。

回頭望去,依舊是漆黑鮮紅交織扭曲的世界,方才的雪原與泰和,像是她在絕境中的幻覺。神的靈魂無比龐大,是不是泰和仍有執念留在這座小千世界中,等待著她?等著這一刻,拯救她?

譚音義無反顧,投身進入無比龐大的黑色霧氣中,那些怨念比刀刃還要銳利,切割著她的身體,抗拒著她的侵入,四周濃黑無比,沒有一點聲音,韓女的本心像貝殼一樣緊緊合閉,拒絕任何人的窺探。

出去,出去!怨念們纏繞著她,將她向外推壓。

譚音周身泛出清光,釋放出神力,咬牙試圖強行突破。那些刀刃般的怨念遇到她的神力,像枯萎的葉子一樣翻卷凋零下去,忽然,一個低低的歎息聲在不知名的地方響起,黑暗中光亮驟然大盛,頑強抗拒的藤蔓般的纏繞瞬間消失,譚音一時沒收回氣力,差點摔在地上。

“姐姐!”

清亮的少女的聲音乍然響起,緊跟著,一個瘦小的人影從眼前跑過。譚音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一團濃稠溫暖的水中,緩緩下墜,眼前陽光明媚,綠樹婆娑,這裏是一座山腳下的偏僻小村莊,疏朗地排列著幾十戶農家,那個叫著“姐姐”的小女孩,大約八九歲的模樣,細手細腳,衣服上打滿了各色補丁,雖然破舊,卻很幹淨。

小女孩一路叫著笑著,“呼啦啦”一陣風似的跑進一座半舊的木屋裏。屋中各色家具都十分破爛古舊,飯桌少了一條腿,隨便砍了根竹子搭著。很明顯,這戶人家並不富裕,甚至非常清貧,然而家裏的地上桌麵都纖塵不染,顯然主人是個愛整潔的人。

“嘩啦——”側屋的門簾被小女孩拉開,她衝了進去,側屋很小,隻擺了一張床,此刻**堆滿了各色絲線珠子之類的東西,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倚窗而坐,正埋頭刺繡,她年紀雖小,繡工卻十分麻利,此刻繡的是一幅鯉魚戲水蓮葉下的圖,針腳密密麻麻,精致異常。

眼見小丫頭衝進來,少女頭也沒抬,開口道:“別亂跑,這幅圖就快繡好啦,今天交工拿錢給你買肉粽子吃。”

譚音乍聽見這耳熟的聲音,不由得愣了一下,是韓女?這是……她還是凡人的時候?

韓女很少提及自己凡人時的事情,她有個妹妹?她家……以前好像很窮的樣子,簡直是家徒四壁,這種生活譚音沒有經曆過,姬家憑借手藝活,過的是十分富裕的日子。譚音隨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後落在窗邊少女柔婉的側麵上——是韓女,鼻子、眼睛、嘴巴一模一樣,隻是稚嫩很多,目光也比現在要純真許多。

韓女急忙停下針線活,半嗔道:“叫你別亂碰!又要錢?昨天不是才給過你,都花了?”

“張老頭又來啦,這次帶了好多外麵新鮮有趣的東西來,我都好喜歡啊。”小丫頭撒嬌似的把她的袖子搖來搖去,烏溜溜的眼珠子哀求地看著她,十分惹人憐愛,“再給我一點錢嘛!好姐姐!”

韓女歎了一口氣:“這肯定又是村裏那些小毛頭勾搭著讓你眼饞了。阿楚,咱們爹娘走得早,不像別人家那麽富裕,姐姐隻能保證你吃飽穿暖,沒事別和村裏小孩子攀比。張老頭十天來一趟,每趟都帶不一樣的貨,你個個都想要,要買到什麽時候?”

阿楚不樂意地噘嘴:“可他們都有!就你不給我買!”

韓女板著臉瞪她,她毫不畏懼抬頭朝她做鬼臉,韓女倒繃不住笑了,歎著氣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錢袋,倒了幾枚銅板給她:“這個月就這麽多了,省著點花,下次再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