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五 春日遊002

畫院毗鄰藏書閣。伏日升經過藏書閣時,正瞥見吳十一娘身邊那小宮女領著兩名小內侍,各捧了一摞書靜悄悄地離開,心念一動,攜著畫卷拐入了藏書閣。守閣小吏殷勤詢問伏先生有何所需,伏日升隨口借了官家方才題畫的那句詩,說道隱約記得是北朝樂府,但要尋個詳細的出處來曆,以免官家來日問起時無以為對。小吏趕忙將目錄翻了出來,按圖索驥,一一翻查。

翻查之時,伏日升閑閑問起吳才人借了些什麽書。小吏既然知道伏日升近些日子正在繪吳才人行樂圖,隻以為與行樂圖有關,趕緊如實回答道吳才人借閱的全是曆代史書,剛剛正借了新舊唐書去。

伏日升將吳十一娘讀過的史書重又翻檢了一遍。吳十一娘並未在書上作任何標記,然而,伏日升將書捧在手中細細端詳,翻閱最勤的那些章節,紙麵略浮,細細品來,如有幽香——吳才人不喜用光豔馥鬱的脂粉,姚供奉特意為她配製了幽遠輕淡的鬆蘿香,是以吳才人常讀的章節,幽香尤盛,若是他人,自是不能覺察,但對伏日升而言,其中分別,如紅桃白李,怎能混淆。

曆代史書中,吳十一娘讀的最勤的,是名將列傳,後妃列傳,帝王本紀。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可以明得失,可以指點吳十一娘在後宮中的言行。

伏日升放下書,暗自沉吟。吳氏兄弟,也不過粗通文墨而已,究竟是誰,指點吳十一娘這樣來讀書、這樣來讀史呢?

恐怕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做——伏日升暗暗歎息。

當年姬瑤光與他閑談時,曾經笑言:太陽底下無新事,所以,今時今日的大事小事,仔細想來,都可以在過去找到答案。

伏日升很想看看,姬瑤花姐弟再加上唐夢生,精心栽培的這個弟子,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能夠有什麽樣的成就。

真不錯啊,在他對許多事情,都已經失去興趣的時候,有了這樣一個能夠讓他好奇地想要看下去的人。

伏日升所繪的那一幅行樂圖,裝裱之後,由官家賜給了吳十一娘,掛在她的書房之中,又告知她可以將家書與賞賜一道送出。吳十一娘自是清楚這封家書應該如何寫,斟酌再三,數易其稿,方才寫完,信中除了報平安之外,便是感歎時局艱難、官家的不易與英明,再是叮囑吳家不可以軍功自傲,須知若無官家居中調度,吳家孤軍奮戰,自保尚難,更何談大散關之勝。

家書沒有封口。康公公親自來取時,略有躊躇。雖然官家也很想看看這家書的內容,但總不能做得太過明白不是?吳十一娘微笑道:“康公公,這家書中言及了軍政之事,還要請官家過目,看看有無不可泄漏之事,以免誤了軍機。”

這個理由,光明正大,體貼入微。康公公暗暗讚了一聲,對這位年輕的吳才人,不免刮目相看。

送走康公公之後,吳十一娘坐下來重新讀書,一邊讀一邊做劄記。

夜色漸深,服侍的宮人不敢催促,隻能聽她的指令,自行去睡。

秀煙的身影飄然停在窗前,輕輕扣響了窗欞。

吳十一娘筆下不停,隻輕聲說道:“秀煙師叔,請稍候片刻。”

她的功課很重,每每總要趕在最後一刻,才能交得上去。

好在這一回,秀煙隻等得一會,吳十一娘已經完成,密密小楷寫就的五張菲薄信箋,用油紙裹好,用蠟密封入細致堅密的烏木盒之中——最初時,吳十一娘慮事不周,未曾做這樣細密的防水,結果劄記遇雨濕糊,吳十一娘和秀煙兩人都姬瑤光狠批一通,秀煙好動不好靜,被關在靜思洞中十天,憋了個半死不活;吳十一娘則被加了三倍的功課,連熬十夜方才完成。從那一次以後,吳十一娘和秀煙、秀雲都絕不會忘記防水這件事情。

窗格輕輕推開,木盒遞了出去,而另一個蠟封的烏木盒則遞了進來——這是姬瑤光批改過的讀史劄記,以及他對吳十一娘前一封信的回答。

姬瑤光遠在千裏之外,吳十一娘的功課又不能停下,隻能想了這個法子,吳十一娘的功課先送到太乙觀,唐夢生過目之後送往襄陽,姬瑤花看過後再送到行蹤不定的姬瑤光手中,回信也是依樣分為了三程。

因著連年戰亂,空中時有箭矢亂飛,信鴿不太靠得住,唐夢生將輕功最好、腳程最快的秀雲和秀煙從姬瑤光身邊叫了回來,派做信使,在太乙觀和臨安城之間輪流傳信。秀雲和秀煙素無什麽雄心壯誌,樂得來做這個逍遙自在的急腳遞,順便照顧一下年紀小小便孤身入宮的吳十一娘,見識見識東南形勝之地的繁華富麗。

秀煙收了瓷盒之後,卻不急著走,而是低聲笑道:“十一娘,你身邊那個名叫真真的小宮女,跟了你多久了?剛才我點倒各房宮人時,手勁輕了點兒,那小宮女居然未曾暈過去,更難得的是,能夠沉住氣偷偷窺伺我的動靜,不驚不喊,我若不是留了個心,離開那間房之前,重新檢查了一遍,隻怕那小宮女這會兒已經驚動人了。”

吳十一娘答道:“真真跟了我隻有三個月,不過,當初我花了整整一個月,才從數百名宮女之中找出這麽個好苗子來。”

她不能從吳家帶親信婢女入宮,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在宮中培植新的心腹。

三個月將一個全無根基的小宮女教到這等程度……想想吳十一娘如今也不過十五歲,姬瑤花打磨她也就幾年功夫,秀煙不覺打了個冷顫,暗自嘀咕道幸虧自己和她們是一邊兒的。

十一、

因為催征造成的民變,臨安城中的氣氛無形中緊張起來。

官家對於民變很是惱火,宰相們各執一辭,計議未定,官家已決定出內庫金帛,犒賞禁軍,並征募一千新兵,以威懾東南各州。旨意一出,朝門外的登聞鼓上便被人趁夜貼了一張帖子,諷刺官家和新任樞密使王涯畏金人如虎,重金養兵,隻用來彈壓無辜庶民,不敢渡江擊敵。寫帖人頗有文采,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讀起來琅琅上口。守門人發現時,帖子已被不少上朝官員讀過。王涯自恃身份,姍姍來遲,讀到這帖子,惱怒地揭了下來,拿在手中一邊揮舞一邊氣衝衝地道:“必定是那幫太學生所為!來人,將這帖子送到大理寺去,找出那幾個刺頭兒來,一個個對筆跡!”

大理寺卿忙不迭地接過帖子去。

樞密副使劉正彥在一旁嗤笑道:“王大人好大威風,指使大理寺,直如指使家奴世仆一般!”

王涯怒道:“劉大人,這帖子的口氣,倒是與劉兄你相像得很呐!”

劉正彥歎道:“劉某不才,還做不出這般花團錦簇的文章來。”

這帖子尚未查清,不兩日,城中又出現了新的帖子,這一回卻是對準了以康公公為首的內侍省,譏諷內侍省諸監媚上弄權、欺壓官民,哄騙官家耽於遊樂、不思抗金大業,以便從中漁利,並且舉了數個實例來佐證,甚至於某某太監侵吞了多少修建宮室的銀錢都寫得清楚,故而康公公嚴重懷疑這帖子並不是來自那群憂國憂民的太學生,而是出自與內侍省有爭權之嫌的朝官之手。

一時之間,朝野中暗流洶湧,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吳十一娘足不出流芳閣,但是宮女內侍之間,自有一套打聽宮外消息以及互通信息的辦法,所以她也不算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真真立在她身側,一邊磨墨一邊嘟噥著道外頭風聲不好,流芳閣要不要做些預備,以防萬一。吳十一娘失笑。若是禁宮有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區區一座流芳閣,丟了也就是丟了,至要緊還是她們自己得安然無恙。真真終究還太小,又是臨安人,未曾經曆過真正的兵荒馬亂,有些事情,到底不太明白。

她倒忘了自己隻比真真大上兩歲。

吳十一娘最近要操心的另有其事——楊女史要出宮了。楊女史家中本有兄弟,靖康之變,兄弟盡亡,惟有老父流落至臨安,日前方才尋到。楊女史以老父無人供養,上書官家請求出宮侍奉父親。官家大讚楊女史的孝順之心,賜金放還,隻是她的位置,還需訓練人手接替。真真太小,資曆又淺,吳十一娘看中的是另一個舊宮人羅珠兒。這羅珠兒隻是尚服局一個未入流的低階女官,但稟性嚴整,待人處事公正清明,在尚服局宮人中威望甚高,兼之又是東京人氏,家人盡死於靖康之變中,無牽無掛,若能留在身邊,倒是好臂膀。

不過,吳十一娘並不打算直接去要這個羅珠兒,以免引人注目,而隻是向劉貴妃說道,接替楊女史的,最好也是宮中舊人,畢竟自己年輕,需要有經驗有閱曆的年長宮人在一旁多多提點。

劉貴妃對於從不招惹官家、總是安安靜靜呆在流芳閣的吳十一娘很有好感,將宮中舊人梳理了一番,最後點了三個她看得上眼的,羅珠兒也在其中,送給吳十一娘檢選——自然,羅珠兒順理成章地以劉貴妃賞賜的身份留了下來。

三天後,楊女史出宮。

接掌流芳閣事務的羅女史,很快讓流芳閣渡過了交接期的些許混亂,重新變得井井有條,並且更多了嚴謹之風。

吳十一娘對此很是滿意。她生長軍中,對於楊女史的溫文賢良、慈柔寬厚,並不以為然。慈不掌軍,義不理財。楊女史若隻是陪伴她打發宮中的時光,倒也不錯;但要執掌一閣,賞罰分明,卻力有未逮。

吳十一娘握著書卷,饒有興趣地瞧著羅女史慢慢整頓閣中人事,不知不覺之間,歲末已至。

十二、

臘月二十三,各司衙門便要封印,是以不少事務都搶在此前日夜趕工。因為軍務繁重,樞密使王涯,幾乎日日都在天黑後才能夠離開樞密院。

二十二日,王涯更是捱到掌燈後大半個時辰,方才離開。因著諸事暫畢,明日可以順利封印,王涯心情頗好,連轎夫和侍衛也格外興奮。

這興奮之下,難免警戒有失。

經過城北橋時,橋下忽地十數名武士暴起,將猝不及防的王家侍衛砍翻在地,王涯從顛倒的大轎中摔了出來,尚未能爬起身,已被人一腳踩住,刀尖抵住了咽喉,立時不敢動彈了。

借著積雪之光,王涯總算看清,站在麵前的,竟是樞密副使劉正彥的心腹幕僚王世修!

王世修冷眼瞧著王涯,厲聲喝道:“王涯勾結閹豎,通敵謀反,奉皇帝詔,今夜誅此亂賊!”

王涯隻來得及叫了一聲“胡說”,便被劉家武士砍下了頭顱。

而宮門之外,火光熊熊,劉正彥一身戎裝,與禁軍殿左統製苗傅一道,指揮士兵封鎖宮門,包圍行宮,並入宮搜拿康公公等高品太監,至於官家居處,則由苗傅親自統兵把守。

官家已被驚動,披衣起身,及至見了苗傅,又驚又怒:“苗傅,朕念你護駕有功,一直待你不薄吧!居然敢謀反弑君!”

與官家打了一個照麵,苗傅略略有些退縮,不過隨即按著腰刀答道:“官家言重,臣雖然不曾讀過多少書,也知道忠君報國乃是我等本份。如今閹人專權,王涯亂政,為君國計,不得不行此權宜之事。請官家暫時移居顯寧寺,待臣等將這班賊子亂黨收拾幹淨之後,再行還朝。”

苗傅這話,說得頭頭是道,官家未曾想到,苗傅這粗人,幾時有了這等見識與口才,又急怒攻心,一時間竟找不到話來駁斥責罵,眼見得麵前都是些粗野不明道理的兵士,自己若是不暫退一步,激出這些人的蠻性來,便要吃眼前虧。官家定一定神,說道:“移居事大,傳康履來為朕打點!”

苗傅冷冷答道:“康履亂政,已經伏誅!”

官家大怒,一口氣沒接上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下去,幸得身邊小內侍機靈,趕緊扶住了,寢宮中的宮人內侍,見狀急忙打點行囊。苗傅為防夜長夢多,隻給他一炷香的時間。官家定一定神,一迭聲地叫人喚劉貴妃、張賢妃與太子前來,又要人傳吳才人前來。苗傅當日護駕,是見識過吳十一娘的身手的,雖不知她師承來曆,也深為忌憚,嚴辭拒絕。

不多時劉貴妃與張賢妃帶著幾個宮人,抱著行囊匆匆趕到,太子卻不見蹤影。劉貴妃惶急地說道:“樞密院劉大人已經先一步將太子帶走了!”

官家至此方才明白,今夜還不隻是禁軍作亂,竟是朝臣與禁軍勾結起來了!

若隻是亂兵,調兵平亂即可;如今多了身居高位的朝臣從中籌劃謀算,劫持太子……官家轉念間已經想清楚個中厲害,臉色大變,心緒煩亂,倉促間再想不出辦法,身不由己地被亂兵擁著出了宮門。

顯寧寺在行宮西南五裏外的一條河溝畔,雖然規模不大,不過廟宇巍峨,氣象森嚴,兼之院牆高深,隻需把守住前後門,無論出入,都大不容易,安全得很,是以官家駐駕杭州、選定行宮之後,便將這鄰近行宮的顯寧寺定為了皇家寺院。

現在苗傅和劉正彥將這顯寧寺選為軟禁官家的所在,看管起來,也方便得很。

路上積雪頗深,車馬難行,官家帶的行李從人又多,越發走得緩慢,押送的兵士,要在這寒冷冬夜裏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五裏路,到了顯寧寺之後,還不能休息,必得好生警戒,別的同伴,可沒有這麽辛苦,這些兵士越琢磨越覺得忿忿不平,一路罵罵咧咧,對那些個內侍宮人,拳打腳踢,官家在車逵輦中聽得分明,沉著臉一言不發,張賢妃戰戰兢兢地依偎著官家,也不敢說話,隻有劉貴妃小聲說道:“官家勿憂,臣妾看苗傅和劉正彥這兩個亂賊,尚不敢加害於官家。”

官家看她一眼,想到太子被劉正彥帶走,劉正彥的用意,昭然若揭,劉貴妃莫不是想著她要做皇太後了,所以比平時膽子大了不少,居然用這種口氣來安慰自己了?

心中這麽想著,官家的麵色,自是不太好看。劉貴妃心裏“咯登”一下,知道自己已經惹了官家的猜忌,有心想要辯解幾句,但太子被留在宮中,官家卻被趕了出來,自己的處境,委實尷尬,竟是無從辯起。

劉貴妃隻得默然低頭,心中委屈得灼燒難耐,隻是隱約又有著負氣一般的欣喜:且看將來,你們大概也有要來央求於我的時候!

聽到身後的喊殺聲,回望行宮那邊,火勢漸起,光焰幾乎映紅了個半夜空,押送的兵士開始**,嘀咕道那邊開搶了,想著行宮中堆積如山的金帛銀錢和數百名如花似玉的宮女,同伴們正在肆意享用,自己卻還要繼續做這苦力,這股子邪火,怎麽也壓不下去。偏生這夥兵士中,本就有四五人,是做過幾年山賊的,因為寨中起了內訌,立足不穩,見了重金招兵的告示,隱瞞身份來曆,投入軍中,此時見了趁火打劫的良機,貪念頓生,互相交換了眼色,便有一個為首者吵嚷起來,要將官家的行李分一分,免得苦樂不均。其他兵士聽了這話,正中心意,立時跟著吵嚷起來,大有不分行李便不肯繼續趕路之勢。

負責押送的是劉正彥的家將,見這勢頭不妙,仗著身邊有二十名精壯的劉氏親兵,策馬出來喝斥,兵士不服,兩下裏正在爭吵,那幾個山賊出身的兵士,已經悄悄走到落在最後麵的那輛馬車旁,呼哨一聲,同時揮刀砍翻車夫,砍倒車旁的其他兩名兵士,一人駕車,兩人開路,兩人斷後,竟是搶了車掉頭便跑!

有了他們帶頭,其他兵士一哄而上,劉氏家將再控製不住局麵,有心想要殺人立威,又怕惹來自家大人和苗傅翻臉——這夥兵士,可都是苗傅的部下。正猶豫間,官家已被兩名兵士從車中拖了出來,推倒在地,那兩名兵士複又爬上車,欲要鑽入車中去搜尋財物,劉貴妃和張賢妃被嚇得驚聲尖叫。

官家氣得渾身顫抖,倒在地上,手足酸軟,一時間動彈不得,隻恨自己怎的招了這麽一夥惡賊來當禁軍!

也就在此時,暗夜中一枝箭忽地飛來,將抬腿欲將官家踢到更遠處的那名兵士,射翻在地。緊接著一連九箭,射倒九名兵士,包括那兩名半身已經鑽入車中的兵士,將官家身周一丈之內的亂兵,清理一空。

連射十箭,暗中那人似是箭壺已空。但十箭射倒十人,已足以威懾這夥亂兵,令他們驚恐震驚,不由自主的僵滯了片刻。

隻這片刻之間,暗中那人已到策馬行到跟前,正是一身戎裝、負弓持槍的吳十一娘!

官家長籲一口氣,隻覺自己的力氣又回來了,艱難地從雪地中爬起,還有閑心撣了撣衣上的泥雪。

那名劉氏家將,顯然是聽家主叮囑過,要小心吳才人,此時一見她出現,立刻將槍尖對準了官家。

吳十一娘勒住馬,她素知劉氏家將家丁的精悍,便是冷箭暗箭,怕也隻能射傷幾個,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這道理她自小便明白,所以方才隻揀了那夥沒有防範的普通兵士下手。此時劉氏家兵已將官家團團圍住,那夥亂兵也已警醒,吳十一娘自知不太可能將官家毫發無傷地救出來,當下也不再靠近,直視著那劉氏家將,慢慢說道:“我隻為護駕而來。你不能殺一儆百、平定亂兵,我來做。官家的安全,自然還是交給你。不過,若有差錯,也不要怪我對你行兵法。”

她一時無法在亂軍中帶走官家,但要殺一名家將,還是綽綽有餘。

那劉氏家將想得更遠。以吳才人方才的箭法來看,她如果隱在暗處放箭,自家大人的安危隻怕都不太靠得住。

這家將算是劉正彥手下識時務的能幹人,要不然也不會將押送官家這樣重大的事情交給他去辦,當下決定,隻要自己能將官家平平安安送進顯寧寺關起來,吳才人要跟在一旁,就讓她跟著吧。於是一番簡短的討價還價之後,吳十一娘擲出手中已無箭枝的長弓,策馬跟在了隊伍後麵。

官家顫巍巍地上了車,一行人重新啟程。

十四、

在顯寧寺安頓下來之後,天色已微明。僧人都被叫了起來,為看守的兵士熬煮熱湯。方丈親自陪著官家,談些神佛保佑、因果報應之類的話題,也算是安一安官家的心。官家心神稍定,隻是視線一直往門外飄,直至吳十一娘終於出現,方才稍稍放下心來。

吳十一娘周身尚帶著淩晨時分室外的寒氣,在官家數步開外站定,輕聲說道:“亂兵正在城中哄搶,現在這兒還算是比較安全的。官家且安心住下,以免憂勞傷身,其他事體,容後再說。”

她的語氣和神情,沉靜鎮定,很能安撫人心。

方丈聽她的話音,還有未盡之意,識趣地告退之後,吳十一娘方才說道:“官家若要離開臨安,這是最好的機會。待亂局稍定之後,苗傅和劉正彥騰出手來,顯寧寺和各處的看守必定加倍嚴密,要想走的話,怕不容易。”

官家初聽可以離開,歡喜得站了起來,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在房中急走幾步,勉強定住心神。而好不容易緩一口氣、麵色稍稍正常的劉貴妃和張賢妃,則重又煞白了臉,她們自是明白,吳才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將她們兩人一道帶走。

然而官家略一回念,便頹然坐下,揮一揮手道:“不可離開。劉正彥帶走太子,必是要扶持太子登基,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朕若離開臨安,苗劉二賊沒了忌憚,這大義名份,穩拿在他們手中,時日一長,人心難免搖動,徒生事端。”

官家這話,劉貴妃不敢接過來,倒是張賢妃含著淚勸官家先走,離了臨安之後,再行傳旨調發勤王兵馬,無論如何,總比現在安全得多;太子便是登基,又怎能越過官家去?

官家卻道:“前朝玄宗皇帝,西狩蜀中,太子靈武即位,即遙尊為太上皇。”

他說的是安史之亂的舊事。太子登基,暫都靈武,統領朔方軍對安史亂軍作戰,唐玄宗避難蜀中,失了先機,待到安史之亂平定,還都長安,太上皇已無實權,留住禁宮之中,遷來遷去,境遇淒涼,連隨侍多年的高力士也被貶到嶺南瘴霧之地。

這話說得誅心,劉貴妃越發不敢開口,便是張賢妃,因為通曉書史,知道這個中曲折,也不敢再勸官家離開。吳十一娘默然一會,說道:“既如此,臣妾當盡力保官家平安。”

語畢抱拳躬身施了一禮,悄然退出。

她行的是軍中之禮而非宮中之禮,劉貴妃本能地皺起了眉頭,張賢妃張了張嘴,看看官家的神情之間頗為欣慰,還是打定主意不去攪和。

近午時分,已經控製了局麵的苗傅與劉正彥二人,加派了兩隊兵士來看守顯寧寺,一同前來的還有劉正彥的心腹幕僚王世修,帶來了隆佑太後的懿旨:立太子為帝,改元明受;尊隆佑太後為太皇太後,自宣聖宮移居泰和殿,垂簾聽政;尊官家為太上皇,上尊號睿聖仁孝皇帝,改顯寧寺為睿聖宮;尊劉貴妃為睿太後,移居宣聖宮。

劉貴妃在兵士押送之下,戰戰兢兢地上了軟轎,不知此去,是生是死,是喜是憂。

局勢稍安,晚間吳十一娘悄悄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稟報官家道:苗傅假借隆佑太後的名義,升任禦營使司都統製,劉正彥升任樞密使,兩人聯手掌住了兵權;戴公公所屬水師,昨晚亦有三艘泊在外圍的戰艦發生騷亂,兵士上岸搶劫之後哄散,不過另五艘戰艦,尚在戴公公控製之中,是以苗劉二人,有所顧忌,勒令手下兵士,不得接近水師營寨;朝中百官,群龍無首,懾於苗劉之威,又有隆佑太後的懿旨,不敢違抗,不過大多閉門不出,不曾跟隨苗劉左右。

官家聽完之後,默然無語。

眼下的局麵,顯然已成僵持之勢。苗劉二人固然不能折服朝野人心,官家卻也難以製服苗劉二人——禁軍兵士,十之七八,都是招募而來的流民山賊水寇,成軍未久,忠義之心未固,難以用命,即便是素有知兵之名的劉光世,也不過堪堪能夠約束住他的兵士不要出營而已。

吳十一娘忽而笑道:“昨夜聽方丈說報應之事,臣妾倒是見了簇新一樁報應呢!官家可還記得,昨晚有幾名兵士,搶了一輛裝載行李的馬車逃跑了?”

官家精神稍振:“哦?”

吳十一娘說道:“那幾名兵士,全被殺死在離搶車之地不遠的林子裏,也不知是內訌還是被別的亂兵劫了道。說起來,江東馬匹難得,那輛馬車又是宮中出來的,委實顯眼了一些,也難怪惹人眼紅動心。”

官家麵上微有笑意:“不錯,財帛動人,料來這半道劫了馬車去的賊人,也難以順利脫身。”

張賢妃在一旁也笑道:“是啊,官家自有上天護佑,苗劉二賊,將來必定也自有報應,官家但看便是。”

這麽說笑一回,官家心情不覺好了一些,張賢妃又陪著說些史有明載的因果報應之事,吳十一娘順勢告退出來,吩咐輪班的內侍小心看守門窗,自去西廂休息。

十五、

倉促離宮,帶出來的宮女本就不多,吳十一娘又不喜有人在跟前,是以西廂中並無宮女服侍。吳十一娘在門外停了一停,方才推門進去,輕輕關上房門,向著黑暗中說道:“伏師伯別來無恙?”

伏日升不請自入,卻泰然自若地坐在窗畔矮幾旁的椅子上,微笑道:“我不過來看看罷了,十一娘不必如臨大敵。”

他的確隻是來看一看,看看這大變之中,儼然已成官家的侍衛領班的吳十一娘,又會有什麽樣的麵貌。說起來吳十一娘的氣質冷肅凝定,全然不同於姬瑤花的搖曳多姿,但奇怪的是,他總覺得這兩人神韻相通,都是在變與不變之間,進退自如,讓他生出無盡的好奇心,不知道下一次相見時她們又會翻變出什麽樣的新麵貌,真是讓人期待啊!

伏日升打量吳十一娘著:“看來你似乎並不擔心官家的安危,也不急於離開此地,倒是我多慮了。”

伏日升與姬瑤花不太對付是一回事;但若是讓姬瑤花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出點兒什麽差錯……那又是另一回事。

吳十一娘微一欠身:“多謝伏師伯關照。伏師伯是否要去看望一下官家?”

伏日升卻道:“十一娘以為我是否該走這一趟?”

吳十一娘怔了一下,說道:“官家此時必會感謝伏師伯冒險探望之情。”不過以後如何,就很難說了。能夠在重重兵馬圍困之中,進出自如,又是無牽無掛無可羈絆之人,有哪家帝王,會對這樣的人放下心來?

吳十一娘將“此時”二字說得鄭重,伏日升哪有聽不出來的?當下笑了起來:“此時必會感激……十一娘,姬瑤花那種拐彎抹角的口氣,你倒是學得挺像的,不過你比她還是坦誠得多。”也討喜得多——至少他就很樂意和吳十一娘打交道。這要換了姬瑤花,遇上他不請自來這樣的大好良機,還不知會弄個什麽圈套給他去鑽一鑽,哪裏會像吳十一娘這樣委婉又清楚地提醒?

伏日升離去之後,吳十一娘點上燈,方才發現,窗畔矮幾上,放著兩個不起眼的木盒,料想是伏日升帶來的。一個是藥盒,盒中分成八格,分別裝了內服外敷的幾種常用藥物,還有一瓶胡麻丸——若是亂兵斷糧,一粒胡麻丸可抵一頓之食,隻是不可多食。另一個是食盒,裝的都是上好幹肉條,另附了一瓶鹽漬梅子。

這些都是吳十一娘現在用得著的。

吳十一娘不覺失笑。早聽說過這位伏師伯的體貼之名,此時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也難怪得這世間各色女子,明知他貌似多情,實則無心無情,也糾纏不休不願離去,甚至於甘淨兒這等人物,也陷入這溫柔鄉中難以自拔。

剛剛收好木盒,窗外忽地隱有金鐵交激之聲傳來,較之尋常格鬥,聲音短促得多,似乎交手的兩人,出招變招都極快,兵器一交即走。吳十一娘不覺詫異,那夥亂兵之中,便是劉氏家將也無這等高手啊……一念及此,忽而驚悟,吹滅了燈,推窗而出,飛掠過庭院,越過樹梢和院牆,看守的士兵隻覺如有夜鳥驚飛,再看時已無蹤影。

睿聖宮西牆外的空地上,兩個人影上下翻飛,越打離宮牆越遠。秀煙的身影,吳十一娘自是認得,另一人卻是戴公公!

吳十一娘趕緊低聲叫道:“秀煙師叔且住手!不是外人!”

秀煙揮劍格開戴公公刺來的短刀,借勢飄退出兩丈開外,站到了吳十一娘身邊。他一表明立場,戴公公也就勢收了手。吳十一娘簡捷地說道:“戴公公,這位是我師叔秀煙,太乙觀唐天師的師弟。”

秀煙聽說過戴公公其人,但是他到臨安城時,戴公公已經駐守水師,足不出營寨,是以未曾謀麵,今晚一見有人想要夜入睿聖宮,身法還很是高明,忍不住手癢,問也不問便打了起來,此時又知道了戴公公的身份,難免有些理虧心虛,嘿嘿笑著行了個禮,道一聲“多有得罪”。

戴公公拉下麵罩,向秀煙點一點頭:“我亦有過,見道長身手了得,有心想要過過招,是以不曾表明身份。”

秀煙哈地一笑:“誤會誤會!我亦有此心!戴公公是要去見官家吧?你先請!”

戴公公搖頭:“還請道長先去行宮看顧一二,我有事與吳才人商議。”

他得先確認一些事情,才能去見官家。

吳十一娘將這兩日的情形向戴公公一一道來。戴公公聽完之後,說道:“你認為官家可有回天之力?”

吳十一娘有些錯愕,這樣的問題,戴公公居然也毫無顧忌地問了出來?

戴公公神情自若,接著說道:“我來此地之前,先去拷問了平日為太子請平安脈的三名太醫,太子體弱,不過好生保養的話,還是可以再撐個三五年,有三五年時間,也足夠輔政之人站穩腳跟扶持新帝了。官家這人,名為仁厚,實則優柔畏怯,承平之時也還罷了,當此亂世,要想力挽狂瀾,隻怕不能;況且官家年長,生長皇家,多經憂患,於掌控朝臣武將,素有心得,並不易處。你意下如何?”

這是關係廢立的大事,又是由平日裏似乎忠誠不二的戴公公說出來,吳十一娘錯愕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戴公公注視著她:“姬瑤花將你送進宮來,難道不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吳十一娘忽有所悟:“十一娘年紀尚輕,於本門師長,多無所識,不知前輩是……”

戴公公淡然答道:“飛鳳峰護法長老。”

吳十一娘轉念之間已然明了,對於正傳弟子常年征戰沙場的飛鳳峰而言,護法長老選擇深得皇帝信任、有監軍之權的宦官來傳承,其實再合適不過。

她躬身施禮,然後正色說道:“家師並無偷天換日之意。晚輩入宮,不過是因為,神女峰弟子,遠承瑤姬,洪水滔天之時,也正是入世修煉的無上良機。”

瑤姬為天帝之女,於遠古洪水泛濫之際,降臨人世,滅十二惡龍,助大禹王辟山治水,後又更因憐惜生民而化為神女峰,永鎮巫山。

戴公公略一沉吟,隨又說道:“可惜官家並非禹王。”

吳十一娘隨口答道:“然則大義名份卻在官家身上。當世若無官家,不知將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戴公公嗬嗬笑了起來:“既如此,我便替官家將勤王詔書送出去吧。”

戴公公由吳十一娘帶領,悄然出現在官家麵前時,官家大為驚喜。吳十一娘退守在外,隻留下戴公公與官家密談。

室內的談話聲雖然低微,吳十一娘仍是聽得分明。戴公公先向官家表明忠心,痛罵苗劉二賊的大逆不道,表示願拚死一戰,護官家出城。及至官家斷然拒絕,又說道水師已盡在控製之中,雖然兵力不足不能平亂,但也令苗劉二賊不敢出近海,他可坐鎮水師,手下四名內侍,可以派出去傳旨征調勤王兵馬,料想四方軍鎮,素有忠義之心,聞知臨安兵變之事,必定義憤填膺,隻苦於苗劉二賊以隆佑太後之名行廢立之事,沒有出兵的名義,故而不敢妄動,若是見了官家的詔書,定會晝夜兼程趕來臨安。說了這些,又恭維官家自有神明護佑,便是賊兵作亂,也不敢加害。

戴公公這麽一路說來,官家的神情,不知不覺之間便輕鬆許多,隻覺得高牆外雖然有亂兵重重圍困,自己卻是舉手間便能翻轉局麵,更堅定了不走之意。

十六、

戴公公離開睿聖宮十天之後,知江寧府、同簽書樞密院事、江東安撫製置使呂頤浩在江寧起兵勤王,次日進軍丹陽,殿前都指揮使、製置使劉光世引兵來會;禦營平寇左將軍韓世忠自鹽城引兵至平江,聽命於駐守平江府的禮部侍郎、節製軍馬張浚,隨後進駐秀州;屯守吳江的禦營前軍統製張俊亦領兵至平江。呂頤浩、張浚等人隨即聯名傳檄各地、奉詔討賊,以韓世忠為前鋒,張俊翼之,劉光世為遊擊,呂頤浩、張浚總中軍,自平江大舉出兵討伐。

臨安禁軍,兵力本就不多,兼之朝野之間,人心惶惶,並不堅附,苗劉二人,聞知官家發詔、大軍逼境,大為驚恐,商議數日,親至睿聖宮朝見官家,宰相朱勝非等人乘機逼迫苗劉二人同意官家複位,與隆佑太後一同聽政,幼帝重為太子。

勤王軍至臨平,大敗駐防的苗劉軍馬,推進至北關,逼近城門。苗劉二人當夜領精兵二千開湧金門出逃,不過一月後即被兵殺。韓世忠等當晚即入城拜見官家於內殿。次日,太後撤簾,勤王軍入城,首鼠兩端的宰相朱勝非被罷,呂頤浩拜為右相,張浚任樞密使,劉光世為禦營副使,韓世忠、張俊為禦營左、右都統製。

朝政初定,宮中事務,也需整理。

隆佑太後仍居宣聖宮,劉貴妃與太子仍居嘉德宮,然經此一變,太子弱症發作,病勢日重,勉強捱至六月,終究病死,劉貴妃煎熬不過,隨之病逝。

宮中嬪妃宮女本就不多,經苗劉之變後,更是稀少。眼看官家膝下唯一的皇子病歿,百官大是擔憂,連連上書請充實後宮。趙宋皇室,不是第一次有斷嗣的危險了,又當此亂世,帝業後繼無人,這可不是等閑小事。

官家從善如流,從此次平亂有功的幾家文武官員和各地領兵大將的族中,選了不少女子,按其與本家的親疏,分別賜封,又特詔各家女子,都可帶四名婢女,連同吳家,都送了四名婢女過來。

官家這回的動靜有點兒大,因此朝野間私下裏都在笑話,說道上回揚州逃難,此次苗劉兵亂,出身將門的吳才人——哦,現在是吳慧妃——都有護駕之功,官家這是打算多納幾個吳慧妃,將來萬一有變,可不正好一支現成的娘子軍?

吳十一娘冷眼瞧著一群鶯鶯燕燕在禁宮中翩翩出沒,滿臉寫著新宮人特有的無知無畏又或是戰戰兢兢,不覺暗自微笑。她猜得到官家的心思,無非是不想看到吳家女兒在後宮中獨大而已。

隻可惜……

她收起心神,正視麵前兩位張美人。禦營右都統製張俊送了一名親女一名侄女入宮,均封為美人,宮中號為大張美人、小張美人。張俊其人,出身寒微,以鄉兵弓箭手從軍,能征善戰,卻有個酷愛財貨的毛病,張家兩位美人是名符其實的美人,隻是——

小張美人一頭說著,一頭拉著大張美人的手遞給吳十一娘:“慧妃姐姐你看,我家姐姐因為飲食起居都不習慣,這才多少日子,可就瘦了一圈,可憐這手背上都起皺兒了!”

若是換了別的宮妃,被人說自己手背起皺,自然要變了臉色,大張美人卻頗有乃父之風,既要訴苦,哪能懼怕這些細枝小節?當下很配合地擺出愁苦模樣,眼巴巴在望著吳十一娘。

吳十一娘微笑道:“宮務向來是賢妃姐姐掌理,我初初接手,如今也不過從旁襄助而已。這宮中舊例新規,倒不好自作主張,兩位妹妹有心,何不去向賢妃姐姐訴說?畢竟好些新入宮的妹妹都是北人,想必也如兩位妹妹一般不太習慣這宮中飲食起居,早有添改之心,若是賢妃姐姐允了此事,倒是都要領兩位妹妹的情了。”

兩位張美人互相看看,小張美人嘻嘻笑著將話題扯了開去。她們兩人都不太樂意去見張賢妃。張賢妃出身書身門第,又善於體察官家的心意,故而品味高雅、起居節儉得讓她們渾身不自在;倒是吳十一娘這兒,錦繡鋪地,琳琅滿目,富貴風流,甚合她們的眼緣,每次來了都流連不去。

吳十一娘不想再應付她們,示意真真去看滴漏。真真會意地回稟道已到辰時三刻,吳十一娘站起身來,微笑道:“兩位妹妹且去別處坐一坐,我需去射箭了。”

此次平亂回宮之後,官家將緊鄰行宮的一片開闊之地圈了進來,辟為吳十一娘專用的校場,吳十一娘推辭不過,便要了每天上午的專用,其他時候,任由那些同樣出身將門的宮妃馳騁。那半天裏,她是不許任何人妄自靠近的,初時尚有宮妃不以為然,不過在她射傷一名恃寵而嬌、貿然前來窺伺的貴人,而官家又重重斥責了那名打擾吳十一娘習武的貴人之後,再無人敢輕捋虎須。

打發走兩位張美人,吳十一娘換了騎馬服,帶上真真和兩名吳家婢女準備去校場,流芳閣中自有羅女史看管,又有另兩名吳家婢女盯著,料來可以應付得了各路人馬。

十七、

校場之外,伏日升已經帶著畫具在等著了。官家召他為新入宮的各家美人繪行樂圖,吳十一娘處,自然也不能怠慢,吳家家將尚在臨安城采買繡品珠寶,為即將出嫁的十娘添妝,回程時正好可以將吳十一娘這幅新的行樂圖帶回蜀中,也好讓吳家知道,雖經苗劉之亂,吳家女兒仍是安然無恙。

伏日升自然不在禁止進入校場之例。

連日秋雨霖**,昨夜方才停歇,地麵濕重陰冷,校場上服侍的四名小內監,早早在小花廳內備好了棉墊、火爐與熱茶,然後退守到校場的大門外。兩名吳家婢女下去檢查馬匹和弓箭,真真則留在外廳研墨續水。

伏日升理著筆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方才經過一條花廊,湊巧聽見兩名服侍新貴人的宮女在為你抱不平。”

吳十一娘答道:“這些流言,我亦聽到過。”無非是說官家過河拆橋、鳥盡弓藏之類的。

伏日升笑道:“這些個新人,說起來都還各有風姿。大張美人小張美人有貪愛財貨的毛病,不過姿容最盛,兼之天真率直,故而最得官家看重;呂才人賢惠體貼,劉美人溫柔敦厚,韓夫人頗有英氣,張夫人能歌善舞……”他一一數來,吳十一娘似笑非笑地聽著,一邊輕輕彈指,指風將窗外垂下來的一縷蛛絲彈飛起來,顫顫悠悠,弱不禁風,卻又綿延不斷,伏日升忽地瞥見這幕,轉眼見到吳十一娘麵上似曾相識的笑容,心頭一跳,趕緊停下了對後宮新人的誇讚,暗自懊惱,自己怎麽就忘了,吳十一娘看起來再怎麽豁達大度,終究還是嫉妒成性的巫山弟子,不會樂意聽到這些誇讚之語的。

吳十一娘卻隻淡然說道:“後宮恰如朝堂,官家不會允許任何一名妃子獨大,扶持新人,也是自然之事。”

伏日升錯愕地看著她。巫山門中,居然還有不妒的女弟子?

伏日升向來揮灑自如,忽然露出這樣的神情,吳十一娘甚覺有趣,微微笑道:“服侍官家起居,邀寵獻媚,為官家生育子女,那是塗山女嬌,不是瑤姬。”

神女峰的淵源,伏日升自然一清二楚。

傳言塗山氏為青丘之狐,塗山女嬌為大禹王生子名啟。

瑤姬不是女嬌,她可以助大禹王辟山治水,卻不會為禹王倚門長望、滿懷期盼地吟唱“候人兮猗”,更不會為禹王生兒育女。

伏日升看著眼前儼然寶相莊嚴的吳十一娘,忽有所悟:“翠屏峰的菩提心?”

翠屏峰皈依佛門,化用菩提本無樹之意,創此心法,以無我之心,行悲天憫人之意,是以鄉野村民,每每敬翠屏峰弟子如敬神佛。

吳十一娘默認了他的猜測。

伏日升隻有長歎,姬瑤花在吳十一娘身上究竟揉了幾家的傳承進去?現在想來,吳十一娘骨子裏那種不動如山的鎮定,除了來自太乙觀的心法之外,隻怕還雜揉了聖泉峰心法中堅如磐石的特性。

伏日升若有所思:“若為瑤姬,則必得舍棄俗世情愛。”

吳十一娘答得簡潔:“我身處後宮,若不舍棄,必會顛狂。菩提寺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這件往事,伏日升自是聽說過。當年神女峰的某一代弟子,入世修煉,選擇的是一位誌向高遠、有意廓清江湖亂局的世家子弟,辛勞十年,終於天下太平、功德圓滿,然而那名弟子,愛夫君至深,始終無法容忍夫君為籠絡幾大世家而納入的眾多妾侍,亂局一平,便將這些妾侍連同她們所生的子女盡數整治得或死或逃,幾大世家憤怒之下,聯手向她的夫君施壓,逼他休棄這悍妒妻子,她的夫君知曉她所作所為之後,也勃然大怒,不但寫下休棄書、另娶新人,更將她所生的獨子廢去經脈、以明其永不能繼承父業,這孩子逃家尋母,被那幾個世家尋仇殺死。那名弟子,經此劇變,終至顛狂,在舊日夫君為新生之子祈福、邀請各世家共聚菩提寺時,設下陷阱,血洗菩提寺,與仇家同歸於盡。

因愛而生恨,無愛則無恨。

吳十一娘身處後宮,若是不能舍棄這俗世情愛,將來的禍亂,必然遠遠大於菩提寺之變。

伏日升不是不明白這一點。然而想到麵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少女,如無意外,將在深宮之中,獨自度過一生,雖有貼身婢女,終究不同於血脈相連的骨肉與心意相通的情人,心中不覺生出莫名的黯然,有心想要安慰幾句,一時間卻又無話可說。

倒是吳十一娘笑了起來:“伏師伯,你不必……”滿臉同情。她隨又說道:“我的身邊,可是比伏師伯身邊更熱鬧。”

言外之意,伏日升選擇的也是一條滿目繁華的孤獨路途,就不必來同情她了。

伏日升一怔,隨即哈哈一笑:“極是極是,倒是我想得岔了!”

求仁得仁,又有何遺憾?

十八、

寒風初起時,嬪妃與宮女都要置辦應季的冬衣,尚工局忙不過來,難免有不得寵的落在了後麵,明明已經入冬,還不得不穿著去年的舊衣,新人甚至連舊衣都沒有,隻得穿了秋裝,在風中瑟瑟發抖。這情形被官家瞧見之後,覺得大失自己的仁愛之名,一怒之下,將尚工局新任侍中一捋到底,打發到浣衣房去做了一名女婢;緊接著又發現宮人連連病倒,連張賢妃身邊當差的大宮女都倒了兩個,召來太醫院一查,卻道是秋冬交替時節保養不當,張賢妃若有所思地道:“臣妾記得,往年到了這個時候,尚食局都會調配藥湯,從臣妾到女婢,人人服用,倒是不曾見過病倒這麽多宮人。”

苗劉之亂時,以隆佑太後之名降旨另立新帝,他雖然知道隆佑太後也是身不由己,心裏卻怎麽也過不去,是以除了隆佑太後生辰那次之外,從不踏足宣聖宮。連帶的,苗劉亂政時,一直陪在垂簾聽政的隆佑太後身邊的姚供奉和魏供奉,也不受他待見,於是以奉伺太後為名,將兩位供奉連同向來對她們言聽計從的尚工局尚食局兩名侍中,除了職位,一道送進了宣聖宮。

現在出亂子了。

張賢妃察言觀色,輕聲說道:“雖則姚魏二位供奉須得服侍太後,離不得宣聖宮,可這宮中事務,隻怕也離不得她們。常言道,能者多勞……”

官家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張賢妃會意,回頭便將尚工局尚食局的冊印送入了宣聖宮。

尚宮六局之中,尚官主管宮內人事,尚衣主管禮樂,尚寢主管器具、園藝與燈火,現如今均由張賢妃掌理;尚食主管食膳和藥品,尚工主管衣飾錢貨,尚服主管符璽兵器,均由吳慧妃掌理。所以姚魏二位供奉和她們的那一班人馬,複職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拜見吳慧妃。

姚供奉送給吳十一娘晉升妃位的禮物,是兩套天青色火浣布騎馬服。火浣布的傳聞,太過神奇,站在吳十一娘身後的真真,一臉好奇,連帶吳十一娘,也很想親手一試。姚供奉微笑著取了一件上裳,請吳十一娘將茶水淋了上去,微黃的茶漬,甚是顯眼。姚供奉示意兩名尚工局侍女,一人舉衣,一人舉燭,沿著那茶漬一路燒了過去,澆完之後,布色果然潔淨如新。吳十一娘笑道:“入火不焚,當真是名不虛傳。隻是這樣珍貴的布匹,想必為數不多吧。”

姚供奉答道:“這布本就稀少,又產自西域,萬裏迢迢,胡商販入關內,誠為不易。尚工局求購多年,也不過得了一匹,到我手中,就隻餘下這一點兒,堪堪做兩身騎馬服,再要多的,可是不能了。這布產自西域烈火山,天生一種英風烈氣,別位娘子受不住,吳娘子穿了可是再好不過。”

言外之意,宮內宮外,這可是獨一份的禮物。

吳十一娘暗自沉吟。她可不相信這火浣布是重建不過數年的尚工局的藏品,多半是姚供奉的私藏。姚供奉的這份心意,難能可貴,也燙手得很,不過她倒不怕……她抬眼看看,姚供奉笑意盈盈,若無所察,依舊是輕言慢語地說道:“冬裝繁重,前頭又耽擱了一點時日,如有遲誤,還要請娘子稍加擔待。”

吳十一娘道:“嬪妃冬衣,自今日始,可延後三日;宮人冬衣,再延三日。”

姚供奉欣然領命。

姚供奉一行離去之後,真真續茶時小聲說道:“姚供奉怎麽看起來是來向娘子投誠的,莫不是太後那邊……”

吳十一娘不置可否。

她自有調理身體的法子,絕不會輕易服藥。

魏供奉笑道:“這是為吳娘子的幾位婢女備的調理水土不服的藥膳。”

吳十一娘笑一笑,吩咐婢女端下去自用,轉過頭來,魏供奉已經將尚食局的人都打發下去了,說是要讓這廳中清靜清靜,她才好專心診脈。真真看了看吳十一娘,會意地退了下去,守在門邊。

外頭人看過去,廳中一目了然,魏供奉正在為吳十一娘把脈,便是輕言細語地說著話,也隻以為是望聞問切之中的“問”而已。

魏供奉審視著坦然將腕上命脈送到自己手中的吳十一娘,輕笑道:“吳娘子好氣魄,難怪得能夠在亂兵之中來去自如。”

吳十一娘淡然答道:“魏供奉遣開宮人,必是有話要說吧。”就不要繞圈子了。

魏供奉略略有些驚異地打量她一會,轉而笑道:“倒是我糊塗了,隻想著有其師必有其徒,卻不曾認清,十一娘生長軍中,耳濡目染,脾性畢竟不同於姬瑤花的彎彎繞繞。”

吳十一娘心頭怦地一跳。她原知這魏供奉來曆不凡,卻不料繞來繞去,竟繞到了自己頭上!

看魏供奉的年紀和職位,對於她的真正身份,吳十一娘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猜測,慢慢收回手,坐直了身子,俯首長揖,輕聲說道:“見過鬆巒峰魏長老。”

魏供奉一笑:“鬆巒峰傳功一脈,世世為宮廷女醫,這件事情,並不算什麽絕大的秘密。我倒很意外,姬瑤花不曾告知與你。唔,明白了,臨安這邊的一切事務,應該都是交給你的曆練吧。”所以姬瑤花不怎麽插手。

吳十一娘微笑不語。

魏供奉又道:“姚黃應該已經來向你獻過殷勤了吧?”看看默認此事的吳十一娘,魏供奉輕“哼”了一聲:“她倒見機得快!眼見得太後時日不久,轉身便來攀你這邊的高枝!”

吳十一娘前些日子拜見隆佑太後時,隻覺太後麵色晦暗、精力衰疲,當時便覺不好,是以魏供奉的話,倒並未讓她感到意外,隻道:“魏長老你選在此時挑明身份,是否也有此意?”

魏供奉錯愕了一瞬,隨即笑道:“好爽快性子!不錯,姚黃魏紫,號為花王花後,卻不能自存,必得有所依托,方能夠悠遊自在。”這深宮之中,帝王之外,最有權勢的那個人,自然是最好的依托。

姚供奉也是自家人……吳十一娘覺得就算再冒出一個來,她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魏供奉睞睞眼:“十一娘,你猜姚黃是哪一峰?”

吳十一娘略一沉吟:“淨壇峰?”淨壇峰有甘淨兒這樣天天夢想著永葆青春美貌的正傳弟子,再有一位汲汲於錦衣華服、珠玉珍寶的長老,也不足為奇。

吳十一娘思忖一會,又道:“兩位長老就認定,我可以接替隆佑太後庇護你們?”以至於不惜自降身份、自曝身份。

魏供奉歎了口氣:“就算對你沒信心,也該對你背後的靠山有信心啊!姬瑤花那個人,既然讓你入宮,不將你推上最高的那個位置,又怎麽會罷休?”

吳十一娘道:“官家恐怕不希望看到太子出自於我。”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外家,權傾一宮、威名在外的母親,這樣的太子,隻怕會讓官家睡不著覺的。更何況,吳十一娘也不想在自己的心法真正空明通透之前,陷入這樣的情愛糾葛之中——也許她可以淡然看著官家身邊的各色嬪妃,卻不敢確定,她能夠淡然以對自己的骨中骨、血中血。

但是,如果太子由別的嬪妃生出,這後宮之中,由誰做主,就難說得很。

魏供奉明白吳十一娘的顧慮,神情陡然變得鄭重:“官家不太可能再有子嗣。”

吳十一娘一怔。

魏供奉又道:“自逃出揚州以來,官家便很少再召幸嬪妃,宮中也無一人有孕。後宮之中,盡有宜生養的女子,顯見得不是這一邊的問題。太醫院以為,這是因為官家當時在揚州受驚太過,傷了本元。官家下了嚴令,命太醫院盡力醫治,對外則秘而不宣。不過麽,以我來看,太醫院那幫治不好病也治不死人、隻會打太平拳的家夥,委實靠不住。官家這毛病,若無神仙妙手,隻怕難以複原。”她的口氣,頗有些幸災樂禍,料來和太醫院久有積怨,樂得看對方頭痛倒黴。

後宮中若無人能夠生子,吳十一娘的地位,便又多了一層保障。

魏供奉將這樣的重大秘密都坦白說出,足見她的誠意。吳十一娘莞爾而笑:“多謝魏供奉關照。不過,我希望今後不會再有調養不當、宮人病倒十之三四的情形。”

她就不信,入冬以來宮中的混亂,沒有兩位供奉暗地裏的操控。

魏供奉欣然答道:“那是自然。不過若要宮人常年平安,怕也很難,畢竟,太醫院總得要有點兒事情可做不是?”

吳十一娘道:“切不可耽誤宮中事務。”除此之外,魏供奉想做什麽,也就由她去好了。若不然,還不知會翻出什麽更讓人頭疼的花樣來。

魏供奉又笑了起來:“一言為定!十一娘果真爽快,怪道伏日升見慣了天下各色女子,也對十一娘讚不絕口!”這樣坦然磊落,連她也忍不住要喜歡了。

吳十一娘直視著她,緩緩說道:“姬先生曾對我說過,我若比所有人都強,就不必依靠陰謀詭計來取勝。”

魏供奉更是失笑。這話說得真有意思……但是想想吳十一娘背後的那些人,還有即將入京的某個人,魏供奉覺得自己笑不出來了。無怪乎姚黃那廝,這一回再不擺那雲淡風輕的高人架子,搶在她前麵來向吳十一娘示好!

不過秀煙傳來的消息,讓她很快明白了個中蹊蹺:唐夢生要來了!

唐夢生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跑到臨安來。而以江湖中廣有傳聞的唐夢生與姬家姐弟的密切關係,他若到了臨安,絕不會對吳十一娘的事情袖手旁觀。也難怪得姚魏二人,要搶在被算計之前,先一步與她達成協議。

能夠這樣及時地知道唐夢生的消息,吳十一娘覺得自己對兩位身處深宮的供奉的本事,還是有所低估了。

十八、

新春時節,太乙觀唐天師入京覲見。趙宋皇室素來崇奉道教,徽宗皇帝更自稱為道君,此後因有國師郭京貽誤軍機、失陷東京之事,道門氣焰稍殺,但是江東一帶,天師道代代傳承,信徒也是世世奉祀,又當此亂離之世,人心惶惶,因此唐天師此番入京,臨安城中的信徒,大有舉城而迎之勢,便是官家,也派了禮部官員相迎。

唐夢生下榻在葛嶺的抱樸觀,正是當年葛洪煉丹之地。臨安人蜂擁而來,都想要從唐天師口中,聽一聽自己的吉凶禍福,卻被抱樸觀主盡數擋在門外,說道唐天師正在閉關參詳天機,三日後將要入宮為官家講道。

三日後,唐天師於奉仙殿開壇講道,官家自是坐在最前排,張賢妃吳慧妃一左一右。其他嬪妃各按位次高低就坐,宮人內監,挨挨擠擠,對著高台上衣袍飄飄、仙風道骨的唐天師,如癡如狂。

唐夢生含笑環視著台下諸人,他今日講的不是羽化登仙這樣虛無縹緲之事,而是禍福無門,唯人自召;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官家一開始尚且麵帶微笑,但是越聽越是神思恍惚,如有所感,如有所悟。

唐夢生這一講便是整整半日,午間稍歇,下午便不再開壇,隻與意猶未盡的官家閑談。

唐夢生的外表很是和藹可親,又善察人意,這因果禍福之說,與天機仙緣摻在一處,時不時微妙地撥動官家心中那根緊繃的弦。談到後來,官家終究悵然若失地談起皇嗣一事,唐夢生安慰道,官家於社稷有中興之功,上天必會酬謝。官家仍是搖頭感歎:“我朝仁宗皇帝,在位四十餘年,國泰民安,天下歸心,時人以為,三代之治,也不過如此,薨逝之後,山野小民也為之痛哭,京師人焚紙送駕,以至於天日無光,故而諡號曰‘仁’,前無古人。金人掘盡東京皇陵,惟仁宗陵墓,敬畏不敢發。然而上天別有深意,以仁宗之德,終究卻無親子嗣位。朕之功德,比之仁宗皇帝,遠遠不如,又何敢妄動他念?”

官家細細尋思,待到明白過來,臉色驀地大變。

仁宗為太宗子孫。當年太祖薨逝之時,便有燭光斧影之疑案,太祖親子,盡皆廢死,後嗣雖然未絕,卻也一直備受猜忌。然而帝位自太宗傳至仁宗,終於絕嗣;仁宗自太宗子孫之中過繼了英宗,傳承至自己,又有絕嗣之險……

唐夢生偏偏又道:“鬼神之說,虛無縹緲,當世之人,往往難以驗證。然則百年之後,看這禍福因果,無不曆曆在目。”

其時宋金雖然交戰未休,使節卻一直未曾斷絕,日前從金國回來的使臣,原是禮部舊吏,年年祭祀時都會見到祖宗畫像,是以私下裏向官家說,金主相貌,頗似太祖模樣,金主還將掠去的太祖畫像掛在佛寺中敬祀,故而舊臣中有人傳言道這是太祖回來取自家江山了,金人對此等流言,不但不惱,更大有推波助瀾之勢。

這使臣本是一片忠心,想要提醒官家及早提防這險惡流言。官家初時大怒,既而默然,隻囑咐這使臣不可張揚,心中卻自忐忑。

此刻記起這傳言,對照唐天師所說禍福,官家不覺臉色蒼白,低頭不語。

唐夢生見好便收,轉而說道:“道家有仙媒一說,民間有引子之俗。官家不如先收一二養子,以養子為仙媒為引子,或可見成效。”

官家臉色稍稍舒緩。

長談許久,日色昏暗時,官家不便再挽留,唐夢生方才告辭出宮。

出得奉仙殿,卻見吳十一娘候在門口處,顯是等的時間已經不短了,身旁那小宮女捧的手爐,已無溫熱之氣。

官家詫異地道:“慧妃有何事?”在官家眼中,吳十一娘向來不愛攬權惹事,是以今天這樣的舉動,很是不同於往日。

吳十一娘先向官家施禮,然後看向唐夢生。唐夢生微微頜首,吳十一娘這才俯身施禮:“弟子見過師尊。”

官家愕然。

唐夢生微笑著簡單問候幾句,吳十一娘便告退下去了。唐夢生轉而向官家解釋道:“當日我遊覽蜀中,偶然見吳家十一娘小小年紀,便頗有道骨,臨危不懼,指揮家丁從賊寇手中搶回了被劫為人質的兄弟,不免動了收徒之念。隻可惜吳家愛女心切,不肯度入道門,隻肯讓我認作俗家弟子。此後連年戰亂,道路不通,算起來也有七八年未見了。內外有別,故而先前不曾向官家言明,還要請官家恕罪才是。”

官家自是答道不必在意,同時又自以為明了地喟歎,怪道吳慧妃較之尋常將門之女,大不相同,原來是天師的高足。

唐夢生道:“高足不敢當,畢竟我隻傳授了吳家小女一點煉氣修心之法,又為她取了一個名字而已。”

官家尋思了一會,才想起來,吳慧妃名為“玦”。

唐夢生歎道:“當日我見這吳家小女,骨相清奇,隱含大將之風、英烈之氣,故而以‘玦’為名。隻可惜生為女兒,不能承繼吳家,若不然,必能為官家鎮守一方,保住西南無虞。”

官家回過神來,鄭重答道:“天師此言差矣。慧妃自入宮以來,這擎天保駕之功,可絕不遜於鎮守一方的大將。”

唐夢生點頭:“是極是極,倒是我想得差了。說起來還是官家福緣深厚,冥冥之中,如有鬼神差使,偏生會讓吳家小女入宮,方能於亂兵之中,破陣殺將,平度渡過險關。前代帝王,還不曾有這般福緣吧?”

官家笑道:“天師誤矣。商王武丁之後婦好,可也是領軍征戰的大將。”

唐夢生作恍然大悟狀:“確有此事,是我忘了,到底還是官家博聞強記!”

暮色之中,魏供奉倚在流芳閣後樓的欄杆上,遠遠望著唐夢生與官家款款而行,談笑風生,忍不住向身邊的吳十一娘說道:“真看不出,唐夢生一副得道高人模樣,其實還挺會——”一邊說一邊轉過頭來,正對上吳十一娘似笑非笑的麵孔,心頭一跳,立時收往了後麵的話,不免暗自懊惱,她怎麽就這樣倒黴?前代長老,就算有尚宮六局的明爭暗鬥、太醫院的麵和心不和,然而仗著人人有求於自己,又有哪一個不是安安穩穩進退自如?偏偏輪到她時,頭上壓了這麽一尊小太歲,背後還有三尊鎮山大佛,哪一尊都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