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非尾聲

小溫侯接手這枝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後,匯合梁氏兄弟帶來的唐州廂軍,左右夾擊,破完顏宗亢大軍於南陽城下。亂軍之中,完顏宗亢被鳳凰射中前胸,帶箭退走,放棄取道南陽、掠取襄漢的計劃,與中路主力匯合,繞道南下,取江西後東進潭州,但小溫侯也已回師襄陽,扼守江漢,金人對襄陽六州,隻能遙望而已。

小溫侯一身係襄陽六州之安危,他的婚禮,自然是萬人矚目。

其時正當暮春,山花遍野,林木清香。暮色之中,一輛重錦圍簾的雙駕馬車,沿了官道,向隆中山麓的溫府疾馳而去。

官道左側的鬆林中,突然飄出一個人影,自馬蹄前一掠而過之際,長劍探出,挑斷了奔馬的轡頭,兩匹馬仍舊嘶吼著向前疾奔,後麵的車廂卻失了控製,向道旁撞了過去。

車夫滾倒在地。

伏日升和甘淨兒自車廂中縱身躍出,打量著撞在大樹上的車廂,伏日升對自己搖搖頭,甘淨兒卻已怒道:“秀煙,你這個臭道士,還不快賠我的車!”

自官道右側出來的,不但有秀雲和秀煙,還有唐夢生。

伏日升歎了口氣:“唐大住持,你好啊!”

甘淨兒則皺起了眉。

唐夢生笑道:“多時不見,伏兄越發風神俊秀了啊。伏兄這是要去賀喜的吧?不知伏兄帶了什麽賀禮呢?”

伏日升答道:“尋常世俗之物,姬師妹自是瞧不上的,伏某也不屑於送,不過一曲鐵簫,一首清歌罷了。未知唐大住持又準備了什麽賀禮呢?

唐夢生一笑,目光轉向了甘淨兒:“伏兄這豈不是明知故問?”

甘淨兒脫口叫道:“姬師姐明明答應過我,隻要我去給小溫侯送信,她就不再逼我要淨壇峰的心法!”

唐夢生眼珠一轉:“是嗎?不過我好像沒有答應過什麽吧?”

甘淨兒氣結,一跺腳,腰肢擰轉,人已飄向鬆林。

但是秀煙的動作絲毫不慢,她身形飛起的同時,秀煙已經斜斜飛了出去,長劍挑起數根鬆枝,擊向甘淨兒的臉頰;甘淨兒揚手格落鬆枝之際,身形略緩,秀煙與秀雲已將她攔了下來。

甘淨兒嘟著嘴站在官道上。

伏日升轉向唐夢生道:“唐大住持,你知道外麵都有些什麽流言嗎?”

唐夢生聳聳肩道:“我怎麽不知道?無非是說姬大小姐是太乙觀的太上住持、又或者說我唐某是巫山門的太上掌門罷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眾,人必毀之。像我和姬大小姐這樣的才幹、這樣的身份地位,哪有不挨罵不招人議論的道理?”

伏日升無可奈何地道:“好,好,唐大住持當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

唐夢生轉而說道:“我若是伏兄,不如就此讓姬大小姐得償心願,以免她糾纏不休,伏兄和淨兒姑娘一世也不得安寧。”

伏日升淡淡答道:“隻怕姬師妹得償心願之後,我們的安寧日子也就到了盡頭。”

唐夢生笑道:“伏兄何出此言?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伏兄與淨兒姑娘若不逗留在巫山與江漢之間,隻怕姬大小姐也沒有這個閑功夫來尋你二位的是非。就如閻羅王和韓大姐避居南荒,南荒之地多丹材也多毒蟲,又沒有姬大小姐在一旁窺伺,閻羅王夫婦,樂在其中,怎麽又不得安寧了?”

伏日升心念微動,沉吟不語。

唐夢生接著說道:“姬大小姐的本事,我們都是見識過的。伏兄不肯低頭,無非是不希望就此被牢籠住罷了,至於武功心法,倒在其次。倘若姬大小姐得到她要的東西之後,不在伏兄和淨兒姑娘身上試手,不再來打擾二位的清靜逍遙,二位又何樂而不為?巫山武學的完善,莫非真是伏兄所不樂見?”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唐夢生。

如果他不點頭,不但姬瑤花不會放過他們,唐夢生也絕不會罷手。

姬瑤花姐弟再加上一個坐鎮太乙觀的唐夢生……

伏日升想想都覺得頭痛。

他過了一會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我還需要時間來說服淨兒師妹。”

唐夢生含笑道:“好,唐某就在溫府恭候二位大駕光臨了。”

唐夢生的到來,雖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讓各位來賓大為震動。

太乙觀的聲望地位,固然已經令人矚目;靖康之變後,無數難民渡江,唐夢生以太乙觀住持的地位身份出麵,募得千餘畝土地,安置湧入浙西路的難民,又聘請名醫,調製丹藥,廣施四方,受太乙觀活命之恩的難民,何止數萬。太乙觀諸弟子,向來閉關清修,卻被唐夢生差遣,東奔西走,雖然大受講求清靜無為的那些道門之士詬病,但是大江南北,由此卻對太乙觀另添了一份親切的敬意,唐夢生所到之處,自然也是備受關注。

姬瑤花正在上妝,聽得前頭廳堂中的喧嘩之聲,微微一笑,轉過頭對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的姬瑤光說道:“想必是唐夢生來了。”

姬瑤光懶懶地道:“是啊,想必是給你送大禮來了。”

鳳凰一笑:“姬師妹,連唐夢生都讓你這麽差來差去的,這天底下,還是什麽事情是你辦不到的?你若要去爭雄天下……”

姬瑤花眼波一橫,抿嘴輕笑:“天底下我辦不到事情多了去了。更何況,我要天下做什麽?”

撐著下頜專心瞧著她上妝的明春水,拍掌笑了起來:“對啊,要天下做什麽?還不如要小溫侯呢!”

房中侍候的溫府與姬家家仆尷尬地互相看看,這位明姑娘,出言未免也太過驚人了吧?

姬瑤花含笑不語。

姬瑤光皺著眉頭,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房中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飛快地傳報到前廳:姬大小姐已經梳好頭,已經插戴好頭上珠飾,已經上好第一道粉底……

待到這幾句話傳到前廳,滿堂賓客都轟笑起來。

朱逢春歎道:“小溫,聽起來姬大小姐對明姑娘的那番話頗有同感啊!”

廳中的笑聲更響。

笑聲之中,唐夢生喃喃地道:“姬大小姐會從此安安份份地洗手做羹湯?我相信,她自己都不會相信。”

坐在他身邊的梁世佑深有同感,傾身過去,在小溫侯耳邊說道:“小溫,我怎麽總覺得姬大小姐這番姿態是特意做給你看的?”

小溫侯微微一笑:“隻要她肯做給我看,又何必計較這些枝節?”

唐夢生笑眯眯地道:“是啊是啊,想要姬大小姐不弄手段,還不如去教貓兒不偷腥比較容易些。”

朱逢春此時過來,恰恰聽到這句話,看了唐夢生一眼,說道:“唐大住持,你這句話,若是傳到某人耳裏去……”

唐夢生一笑:“我實話實說,又有何妨?倒是朱大人你要小心了,你在南陽時,射掉了姬瑤光好些信鴿,當心他忙完了這件事情後,終歸會來尋你的晦氣。”

朱逢春皺著眉道:“兩軍交戰,諜報頻出,我怎知那些信鴿不是金人細作放出來的?自然要一概射下。不知者不為罪。更何況,姬瑤光這樣子監視著小溫的一舉一動,究竟有何居心?我還沒問他的罪呢!”

一想起姬瑤光這番做派,朱逢春就全身不舒服。姬瑤光那小子,不會是一直想抓小溫的錯處、好扳回局麵吧?

即使婚禮在即,他仍是不能完全放心。

吉時已到,內院傳來口信說姬大小姐已準備好了。

禮成之際,鎖呐聲中,大廳外忽然傳來琵琶與簫的合奏,奏的是巫山一帶的出閣曲,隻是今夜聽來,份外婉轉柔媚,那滿懷的欣喜,一絲絲直透入人心。

姬瑤花與小溫侯都停住了腳步。

大廳中靜了下來,隻有那簫聲與琵琶之聲在飄**。

唐夢生喃喃自語地道:“這樣滿心歡喜的曲調——能夠嫁掉姬大小姐,想必伏日升這些人都歡喜得要飛起來了吧。隻不過你們好像也高興得太早了一點兒。”

樂聲之中,兩名溫府家仆大聲傳報道內廷供奉方攀龍派人送來賀禮。

姬瑤花心念微微一動。這麽說方攀龍終究還是複原了,所以才會供職於內廷,自此遠遠離開巫山。

方攀龍派人送來的是一個半人高的檀木盒,當庭打開,廳中立時珠光閃爍。

盒中是一座玲瓏剔透的七寶樓台,飛簷上懸的金鈴,被穿堂而過的微風一吹,輕輕碰在一處,鈴聲悠揚。

姬瑤花輕輕歎息了一聲。

方攀龍並沒有忘記他自己曾經許下的心願。他要為她建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一座真正的瑤台。

簫聲節節高起,仿佛是嫁女之家在遠眺群山之中越去越遠的迎親隊,歡喜之中又帶著悵然若失的迷茫。

琵琶輕撥,纏綿搖曳的歌聲飄搖而來,卻有曲無詞,仿佛心中的感觸,無詞可以摹寫。

簫聲與歌聲漸行漸遠漸不聞。

婚宴自是熱鬧非凡。

姬瑤光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酒杯,唐夢生諸人好笑地看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的樣子。朱逢春和梁氏兄弟不免想,能夠見到姬瑤光這小子的煩惱模樣,還是很痛快的。

夜色已深,陸續已有賓客扶醉而去。

姬瑤光突然停下手,低聲嘟噥著道:“那個家夥,這會兒想必正在放肆無禮了!”

坐在他身邊的明春水不解地看著他。

一旁的唐夢生聽得分明,想著姬瑤光惱怒起來也不好惹,本待忍住笑意的,明春水似是明白了姬瑤光在說什麽,傾身在他耳邊低聲道:“那你什麽時候對我放肆無禮呢?”

姬瑤光還在發怔,唐夢生已經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的,險些將酒杯合到自己臉上去。

姬瑤光歎了口氣:“唐夢生,你好歹也算是太乙觀的住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道理還是懂的吧?拜托你有點風度好不好?”

梁世佑哧地一笑:“想讓唐大住持有風度,還不如去教貓兒不偷腥比較容易一些——不過呢,唐大住持你究竟在笑什麽?我們也很想知道啊。”

唐夢生隻管笑個不住。

姬瑤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過頭去對明春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機會問瑤花。她上一次調發的巴人精兵中,有一半是來自你們白虎部,我知道你爹那個人的品性,家國大義之類的空話還說不動他,瑤花她究竟許了白虎部什麽條件才讓你爹答應出兵?”

明春水笑吟吟地看著他。

姬瑤光忽然覺得大大不妙:“瑤花她不會是將我給賣了吧?”

明春水道:“姬姐姐哪裏敢賣你?又有誰賣得了你呢?不過嘛,姬姐姐倒是將我們的孩子賣了一個給白虎部。”

明春水清清脆脆地說罷這句話,同座的朱逢春諸人立時哄然大笑起來。

姬瑤光捧著頭呻吟。

他該怎麽對付明春水才好?

明春水對他睞睞眼,轉向唐夢生道:“唐夢生,我還沒有看到你的賀禮呢。”

眾人的矛頭自然轉向了唐夢生。

唐夢生一笑道:“我的賀禮麽——也許要過幾天才能見分曉。”

姬瑤光心中微動,沉吟著打量著他。

三朝過後,賓客盡歡而散。

唐夢生來向姬瑤花辭行之際,遞上一卷帛書。

姬瑤花展開略一過目,神情間大是震動,含笑道:“有此一卷,我們距圓滿之境,又近了一步了。”

唐夢生微笑道:“於觀鶴被我們纏鬥兩年,也快要撐不住了,近來我看他已經大有浮躁之象。”

姬瑤花收起帛書,略一沉吟,說道:“你答應了甘淨兒和伏日升什麽條件?”

唐夢生道:“甘淨兒自然還是要起雲峰的駐顏之術;此外,為了避開你的鋒芒,他們會遠遠離開巫山那個是非之地,所以也希望你和瑤光還他們兩人一個清靜。”

姬瑤花眉梢輕揚,審視著唐夢生:“閻羅王和韓起雲遠赴南荒,方攀龍隱身內廷,現在輪到伏日升和甘淨兒了。現在想起來,這些巫山弟子,其實都是在你的勸說之下,離開了巫山。看起來於觀鶴也很難不走這一步,以免被你借太乙觀之力逼得無法安生。唐夢生,你究竟想做什麽呢?”

唐夢生坦然迎著她的注視:“我要做什麽,姬大小姐你其實比我更明白,對不對?古人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姬大小姐你縱使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將伏日升這些人雕琢成另一個樣子?更何況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你不過剛剛開始揣摩,又如何能夠在伏日升這些人的身上成功?”

姬瑤花默然一會,說道:“所以不如遣走他們,完善了十二峰心法武功之後,再另擇人選,從頭開始培植。”

說到此處,她出神地凝望著樓窗外的天空,許久才道:“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功的。在完善十二峰武功之前,為了避免新一代弟子的內亂,也許我不得不將巫山門收入袖中——”

唐夢生打斷了她的沉吟與猶疑:“萬物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千年之前,何嚐有巫山門?千年之後,又未必沒有巫山門。姬大小姐未必連這個都看不透?”

姬瑤花回過頭看著他,忽地莞爾一笑:“唐夢生,其實你很不希望見到我和瑤光繼續在這件事情上興風作浪,是不是?”

唐夢生一笑:“我的心思,如何瞞得過姬大小姐你?不錯,我是很希望,從今往後,你們能夠暫且放下巫山門。有你和瑤光的聰明才智相助,這襄漢之地,數百萬之民,都將在小溫侯的安穩護翼之下。”

姬瑤花默然無語。

自靖康之變以來,唐夢生以太乙觀住持的身份,主持浙西路的難民安置與賑濟,民生之艱,見得太多,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慨吧。

而她自己呢?

護翼著襄漢之地的小溫侯,是眾矢之的。兵凶戰危,小溫侯隨時會再遇上南陽城外的那種凶險境地,她又如何能夠再像從前那樣,獨自飄然來去?

略停一停,唐夢生又說道:“當然,你若不將十二峰的武功心法都握在手中,是絕不會暫且放下這件事情的。”

姬瑤花笑而不語。

知道她的決定,姬瑤光跳了起來:“唐夢生那家夥,明明是要借這個機會將風頭太勁的巫山門打滅下去,瑤花你居然還——伏日升那些人一定會說,巫山門是被你毀掉的!到時候掀起的事端隻怕更大!”

姬瑤花不以為意地道:“伏日升自然比我更懂得有生必有死的道理。而且——”她目光一轉,“瑤光,我記得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

姬瑤光悻悻地道:“我隻怕到時候你應付不來!”

姬瑤花一笑不答。

小溫侯送走唐夢生一撥人,回頭來找她,低聲問道:“唐夢生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那樣做?”

姬瑤花盈盈一笑,已是回答了他的疑問。

小溫侯心中大是感動,一伸臂將她攬到身邊,低聲說道:“好,等到打敗了金人之後,我再陪你去重建巫山門!”

一旁的姬瑤光嫌惡地別過頭去。

小溫侯也太不拘小節了吧?這可是大庭廣眾……

但是他眼角餘光,瞥見姬瑤花隱在長袖中的左手,仍舊緊握著錄有淨壇峰心法的那卷帛書,不覺暗自一笑。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小溫侯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吧。

姬瑤光的心情,不覺大大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