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乾坤定
在姬瑤光的書齋中坐下,姬瑤花自書架上抽出一封薄薄信箋遞了過去。
信套中是薄薄一張信紙,展開來,卻是紫府真人的筆跡:
取回經書者,即為太乙觀下任住持。
唐夢生的心神大為震動,抬起頭來:“這麽說,先師早已經知道,經書在你們手中?”
甚至於根本就是他默許姬家姐弟帶走經書的?
姬瑤花明白他沒有說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師父啊,可沒有那麽灑脫。你師父不是約瑤光去太乙觀談經論道嗎?我便扮成瑤光到了太乙觀,先將經書拿到手,然後才和你師父談判的。你師父他擔心我毀了經書,才肯按我劃的道兒走呢。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師父的胸襟,居然真的敢將這樣重大的事情交托給我。他倒不怕我拿這個要挾太乙觀來著。”
唐夢生暗自苦笑。
好像伏日升在姬瑤花麵前也特別愛苦笑。
姬瑤光已將那本泛黃的經書拿在手中,在唐夢生眼前一搖一晃的,欲笑不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這柄上方寶劍,你那些師兄師弟,想必會服服帖帖地聽命於你嘍?”
唐夢生笑了起來:“姬兄,你覺得他們會嗎?秀山師兄可是認定了這是我和你們兩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瑤花莞爾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那群人,還是我們自己,在攔截太乙觀弟子時,可都是一視同仁。即使我們很看得起你唐夢生,也不會替你輔平了路讓你走上來。你可是憑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闖到聖女祠來的。”
唐夢生聳聳肩道:“這番話我那幾位師兄弟,甚至於長老堂那些榆木腦袋都是聽不進去的。”
姬瑤光打量著他:“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還需要我們大力相助?”
唐夢生看看他們,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麽覺得,要是請你們兩位相助的話,隻怕會越幫越忙?”
姬瑤光“啪”地一聲將經書丟到了長案上。
這樣不敬重不珍惜這本事關重大的經書。
唐夢生的眉頭不覺便跳了一跳。
姬瑤花笑吟吟地道:“我隻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選,太乙觀會不會一分為二甚至於一分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聲極高的繼任住持人選,幾位年輕的師叔也當仁不讓;他們這群秀字輩弟子中,也難說會不會冒出幾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來……
唐夢生不覺歎了口氣,喃喃說道:“太乙觀可就熱鬧了。”
姬瑤花注視著他:“所以我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姬瑤光已翻開了經書。
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麵。
綠紗窗下,泛黃的紙張上,太乙觀秘製的鬆香朱砂寫就的字跡,雖曆數十年,仍是鮮明得有如剛剛落筆一般。
姬瑤花含笑道:“就讓瑤光替令師寫上你的名字吧。”
唐夢生吃驚得幾乎從椅子上掉下來。
姬瑤花視而不見地繼續說道:“方才給你看的那封信,並不是紫府真人的親筆,而是瑤光臨摹的。你辨別出來了嗎?”
唐夢生急忙抓過那張信紙,放在眼底下細細地看。
一經姬瑤花提醒,他才能看出一點兒細微的差別,但還是皺起了眉頭:“先師下筆,筆端真氣流動,還是與姬兄有所不同的。無心人來看,自是毫無二致;便若是有心人來看,隻怕瞞不過去。”
姬瑤花道:“但若是有了唐兄你的協助,又大大不同了。”
她伸出右掌,抵住了唐夢生的左掌;左掌伸出,則抵住了姬瑤光的後心,一邊含笑說道:“我在拿經書的時候,還拿了一點兒太乙觀精製的鬆香朱砂和紫府真人常用的一枝筆。唐兄,就讓紫府真人借我們三個人的手,來寫下太乙觀下任住持的名字吧!”
唐夢生怔了一怔,驀然笑道:“好!”
他自問於心無愧。
真氣自他的掌心流向姬瑤花,再經姬瑤花渡入姬瑤光體內。
也許這樣一來,姬瑤花將會真正理解太乙觀的心法要訣,而不再停留於按圖索驥。
但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姬瑤光提起了筆。
沒有人可以質疑寫在經書上的這個名字。
客船順江而下,春潮湍急,船行迅疾。
秀山一行人默然坐在艙中。
唐夢生獨自倚在窗前。
船行之際,兩岸山峰相對而出,楊柳依依,如迎嘉賓。
他心中忽地閃過梁元帝寫巫山巫峽的兩句詩:山似蓮花豔,流如明月光。
其時日已高升,峽穀之中已明亮起來,仰望兩岸青翠山峰,在日光水色映照之下,真令人有隱帶笑意、流光溢彩之感。
他心中升起異樣的感動。在此之前,他從沒有用這樣的眼光去看過周圍的一切。而現在,往日裏在他眼中空明寂滅的一山一水,忽然間都似有了生命一般鮮活起來,令他的心中覺得煦暖光明,充滿了寬容的溫情,仿佛可以擁抱世間萬物一般。
坐在他身邊下棋的秀雲與秀煙,並不知他心中的感觸,然而他身上漸漸散發出來的煦暖之氣令得他們還是抬起頭來訝異地看著他。
他們望見了雲霧繚繞的神女峰。
唐夢生心中不覺生出惘然的歎息,心神也如這雲霧一般飄搖不定。
他知道終有一日,巫山門將脫胎換骨,不複那七情六欲如水無岸時節的狂亂。
這是姬瑤花的巫山門。
然而現在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歡屬於姬瑤花的這個無論外表如何狂野、內心都冷靜如鏡的巫山門,還是更喜歡屬於伏日升的那個無拘無束、熱情得近於頹廢的巫山門。
可是不論他如何選擇,那個如巫峽之水一樣變化莫測、不知在何時何處會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的巫山門,都將一去不複返。
回望神女峰,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悵惘,是因為失去了一些東西,還是因為得到了一些東西。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展旗。
他打算將自己心中想要創立的劍術名為“春風”,僅僅因為春風的無私之情最合他的所領悟的心法嗎?
還是因為那迷離恍惚的惘然之情恰合他的心境?
而神女峰漸漸已不可見,繼之而起的,是峽穀兩岸淒清宛轉的猿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