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任飄搖
一曲終罷,祠門外有人笑道:“姬師妹,我已來了,為什麽還不打開祠門?”
姬瑤光伸出拐杖在石階上某處敲了一敲,祠門悄然打開。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說道:“三位早安。”
他輕輕地敲著手中那枝黝黑中帶著點點暗紅、如血色斑斑的鐵簫,向姬瑤花說道:“多日未見,姬師妹你可安好?”
姬瑤花莞爾:“我當然很好。你為什麽不問淨兒師妹的下落?”
伏日升隻一笑道:“我知道姬師妹並不會對淨兒怎麽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姬師妹要對付的始終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瑤花歎息般說道:“伏師兄,你文采風流,在我們之中,本來你是最有希望將講求靈性與悟性的巫山武學發揮到極致的,所以自從知道你的身份後,我就對你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希望伏師兄你能夠與我合作,共同參詳巫山武學,尋找到一條完善之道。但是……”
但是他們卻成了勢不兩立的對頭。
伏日升凝神注視著姬瑤花,良久,搖搖頭道:“姬師妹,今天的你真讓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突然間要對我說這些話?”
他記得姬瑤花好像習慣在動手整治某人之前,都會好言好語的安撫這人一番,告訴他這一刀下去不會太痛。
姬瑤花是不是終於打算與他來一個了斷了?
姬瑤花的神情之間,始終帶著若隱若現的溫柔情意,輕聲說道:“伏師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將上升峰的心法借給我?”
終於攤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樣子今天我若不是給你一個明確的回答,是休想離開了。好,什麽時候你能證明給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麽時候將上升峰的心法借給你!”
姬瑤花緊盯著他:“一言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遲疑。他是不是又上了姬瑤花的當了?但是此時此刻,由不得他說一個“不”了,當下慨然答道:“一言為定!”
姬瑤花微微一笑,向後飛掠而去,沒入大殿之中,再出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尺許來長的晶瑩短劍。
姬瑤光皺起了眉頭。
姬瑤花輕聲說道:“伏師兄,這柄短劍,名為‘斷玉’。”
伏日升微異:“斷玉——削金與斷玉,好像是內廷供奉黃中天收藏的一對寶劍吧?”
姬瑤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黃中天送給小溫侯的訂婚賀禮。”
所以落到姬瑤花手中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們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這麽一種禁忌,所以姬瑤花幾乎從來不用金鐵之類的兵器。
小溫侯送她這柄劍,更多不過是一點心意罷了。
因此姬瑤光理直氣壯地將這柄短劍收了起來,免得看著礙眼。
但是現在,姬瑤花卻似乎打算用這柄劍與伏日升動手。
她想嚐試駕馭的,不僅僅是神女峰武功的這一點禁忌,還有她心中對自己的忌憚。
伏日升注視著她:“我記得姬師妹你從未修習過劍法。”
姬瑤花眉尖輕揚,嘴角含笑:“這個就不勞伏師兄你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歎一聲,身形一轉,向右側飄開,兩人同時伏下身來,如鷹欲擊,如虎欲搏,注視著對方。
唐夢生向後退了一步,站到姬瑤光身邊。
對視片刻,伏日升驀地縱身飛起,鐵簫呼嘯著淩空擊向姬瑤花。聖女祠中的鳥兒,被簫上的勁氣所迫,都驚叫著飛向祠外的山林。
姬瑤花不退反進,斷玉劍在伏日升的鐵簫上一搭,身形如風中落花一般輕輕飄起,翻轉到伏日升身後,斷玉劍隨即點向了伏日升的肩頭。伏日升肩頭一沉,讓過短劍,身形隨之側轉過來,鐵簫帶起一股旋風,迎上了姬瑤花的短劍。
姬瑤花右手回收,左手長袖拂過,如流雲出岫,卷住了鐵簫。
伏日升向後疾退,抽回鐵簫,訝異地讚道:“瑤花你今日這一招‘流雲飛袖’大有自然飛揚之意啊!”
姬瑤花一笑,左手張開,如拈花枝,柔柔地掃向伏日升的臉孔。
伏日升的神情變得凝重,橫過鐵簫迎擊。
唐夢生凝神注視著姬瑤花和伏日升。
神女峰的武功,向來以綿柔見長,所以有“十丈軟紅縛仙索”之名。
但是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伏日升的鐵血簫施展開來,的確令人有風雲變色之感;姬瑤花若一味以柔自衛,隻怕在伏日升攻勢頹喪之前便已失守。
所以她要搶攻。
伏日升連連讓過拂雲手的數次攻擊,一邊招架一邊說道:“瑤花,你為什麽不再用斷玉劍來迎戰了?是不是因為你對自己還沒有把握?”
姬瑤光皺了皺眉:“瑤花在玩火。不論別的,單隻是情之一字,又豈是那樣容易把握住的?瑤花明白你所講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將這道理化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來,知易行難。”
唐夢生道:“如果你覺得她的情形不對,就趕緊提醒我去阻攔他們再打下去,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姬瑤光轉過頭來道:“是啊,免得瑤花若是出了什麽問題,你的經書也要完了。”
唐夢生笑一笑。姬瑤光的心情不太好。這也難怪。
他轉頭望向姬瑤花。
的確,無論姬瑤花如何天資傑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將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對敵?
他是否該阻止他們打下去呢?
可是身在戰局之中的姬瑤花向他搖了搖頭。
他心中大為吃驚。
姬瑤花似乎已頗得太乙觀那“一神守內,一神遊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麵對著伏日升這樣的對手,她的心境也仍舊保持著清明冷靜,有閑暇來關照局外的動靜。
姬瑤花又已回過頭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難得伏師兄一直惦記著我的斷玉劍,我又怎敢不讓伏師兄見識見識。”
一邊說著,她已攻出一招。短劍如林中青蛇,蜿蜒遊動著,纏向伏日升的鐵簫。
伏日升霍然一驚:“這是集仙峰的分水蛾眉刺的路數啊,姬師妹,你兼學兩峰的武功,不能不讓人擔心會走入岐路。”
姬瑤花一笑道:“是嗎?”
鐵血簫尖銳如閃電的呼嘯聲中,夾雜著斷玉劍與拂雲手那細密纏綿有如春日細雨的攻擊。
伏日升的攻擊越來越迅猛,姬瑤花的神情也越來越溫柔甜蜜。
斷玉劍與拂雲手的招式也逐漸變得如綻放的花枝一般絢麗多姿。
暴風雨般的鐵血簫,本應輕易摧折這花枝;然而每當姬瑤花將要陷入柔弱無力的境地時,斷玉劍便會突然間變得如鐵血簫一般狂野。隱隱然帶著龍門觀劍式中那種黃河湍急、魚龍百變的奔騰之勢。
伏日升的神色之間,更見驚異。
唐夢生心念微動,出神地注視著姬瑤花的招式變化。
姬瑤花臉上的神情是如此溫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卻始終保持著天空般的明淨無塵。
斷玉劍的招式是如此變化多端,姬瑤花卻能自如地把握住從纏綿到慘烈的諸般變化。
絢麗多姿的外表,冰冷無情的內心;波瀾不驚的真氣,妖冶狂放的招式。
姬瑤花將它們結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戰戰兢兢地警惕著自己對小溫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曆代弟子對金鐵之器的忌憚,集仙峰與龍門觀的招式與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兒揉為一體,是這樣揮灑自如。
姬瑤光也已看到這一變化,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巫山雲雨任飄搖,應當便是這個樣子吧。”
唐夢生歎道:“這就好像是一位禪宗大師打的禪語。那位大師站在門檻處,一隻腳在內,一隻腳在外,問他的弟子,他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沒有一個弟子能夠回答。瑤花現在的有情或是無情,又豈是伏日升能夠把握住的。”
姬瑤光微笑:“我說你們太乙觀中佛家的毒太深,動不動就拿禪宗的公案來打比喻。”
唐夢生一笑:“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麽關係。”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躍出了戰圈,歎息道:“姬師妹,恭喜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