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癡狂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風良好,潔淨而幹燥,空氣中流**著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夢生一眼便看見了盤坐在石**、手足都被鐵鏈鎖著的方攀龍。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龍並不是他想象中那種蓬頭垢麵的狂亂模樣,而是麵貌俊朗,衣服潔淨。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態中也帶著一點天真的陽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簡直像個大男孩子。
唐夢生在他身前數尺處停下腳步。
方攀龍對他的出現並不吃驚,隻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筆,在石**畫著無形的圖案。
唐夢生注意到方攀龍的焦躁以及那無意識的、雜亂無章的圖形。他的內心是不是也像這無形的圖案一樣紛亂?
唐夢生沉思一會,說道:“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傳音通道,可以讓方兄聽見我和姬瑤光的談話?所以方兄對我的出現一點也不吃驚?”
方攀龍終於訝異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你是猜出來的,還是看出來的?”
這一回輪到唐夢生驚訝了:“真的有?姬瑤光並沒有提到這一點,也許連他也不知道吧。你為什麽沒有告訴他們?”
以方攀龍當初對姬瑤花的癡迷,不應這樣對她和姬瑤光隱瞞。
方攀龍的臉上掠過一陣迷糊恍惚的神情,驚異地道:“我沒有告訴過姬師姐和瑤光?我還以為我早就告訴了他們呢。”
唐夢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審視著方攀龍,說道:“方兄對自己的這種情形,是不是覺得很難忍受?”
方攀龍怔怔地道:“我為什麽要覺得難受?姬師姐每天都要來看我,她鎖住了我也就是鎖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她出入無常,我經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見她一麵。”
唐夢生又是一怔。方攀龍這話,又像是癡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實早已知道姬瑤花是什麽樣的人,對不對?”
方攀龍的臉開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麵孔,卻無法做到,隻能咬緊了牙轉過臉孔去。
唐夢生注視著他,慢慢地說道:“我在少年時,曾經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我的一個小堂妹。我想姬瑤光當初喜歡上甘淨兒時,也是同樣的情形吧。”
那樣純真的少年時代,初初覺醒的他們睜開迷蒙的眼睛時,身不由己地將眼前所見的那個人看作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
方攀龍轉過頭看著他,好奇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唐夢生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時候我的痛苦,也許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職時,將我送入太乙觀習武,是因為我體質太弱。人人都以為,我能夠改變自幼多病之軀,便已大幸。但是我後來卻在秀字輩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躍然出眾。每個人都很詫異,卻沒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練,無非是想借太乙觀清心寡欲的武功,來忘記這不應有的愛戀。”
方攀龍不由得問道:“你成功了嗎?”
唐夢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還記得少年時那苦苦掙紮的情形,甚至感受到當時的痛苦心情;可是當去年我回老家見到已嫁為人婦的小堂妹時,我又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將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現在的她在我眼中隻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溫和慈愛的小婦人而已。”
方攀龍震驚地看著他:“就這樣?”
少年時的癡狂與熱情,都將是這樣的結局?
唐夢生又道:“我還沒有說完。現在的她當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願意用我的性命去換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龍的神情明顯地鬆弛下來,不知不覺間已對唐夢生有了親切之感,說道:“難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觀弟子不同。”
唐夢生凝視著他:“你想試一試嗎?”
方攀龍一怔。
唐夢生道:“太乙觀練氣之術,講求一神守內,一神遊外。不能擺脫俗世中愛戀之情的唐夢生,與心地空明、寂靜無為的唐夢生,是一個人,又是兩個人。外在的那個唐夢生麵對他的小堂妹時仍然有著愛意,內在的那個唐夢生卻能無嗔無喜地觀望著這一切,有如風過水無痕,水流石無跡。”
方攀龍出神地望著虛空,忽而說道:“這樣子修習到後來,內在的那個唐夢生是不是會最終蓋過外在的那個唐夢生,讓你慢慢地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夢生聳聳肩:“我不知道;至少現在我還做不到。不過,按太乙觀的心法來說,應當是這樣。”
方攀龍怔了許久,忽地大笑起來:“我真傻,就算這樣,又有什麽關係?我若不變回過去那個方攀龍,又怎麽能去幫姬師姐完成她的心願?”
唐夢生震驚地看著方攀龍。
他不知道方攀龍現在的情形,是正常,還是不正常。
如果修習太乙觀的心法,方攀龍最終會淡忘他當初對姬瑤花的愛戀;然而他要忘卻,卻是為了恢複清靜空明的心境,為了更好地幫助姬瑤花。
唐夢生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方法究竟是對還是錯。
他更不知道修習成功之後的方攀龍會變成什麽樣子。
像方攀龍這樣心誌專一的人,本來是最容易修習到太乙觀所講求的空明寂滅的境界的。
然而推動他達到這一境界的,卻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愛意;甚至他的空明寂滅之境中,也有著不同於別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瑤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夢生霍然一驚,深思地望著方攀龍。
太乙觀曆來認為,必得剔除人心中種種雜念,如水洗鏡麵,才能達到空明之境。
然而這是不是違背了自然之道?
方攀龍沿著他心中的愛意走上的這條路,是不是更順應這自然而然的天道?
唐夢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龍的眼光來看太乙觀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瑤光說得不錯,太乙觀的心法,的確有不合大道之處。天地之大德曰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間那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生機與愛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滅的心境之中,若無這一番生機與愛意,便是一種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夢生站起身來,臉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謝你了。”
方攀龍莫明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觀心法,又不是我來教你機關之學,你謝我幹什麽。”
唐夢生“哈哈”一笑:“是極是極,我竟然也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