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懸崖撒手的大勇氣

小魚從昏睡中驚醒過來時,卻見斜陽之中,姬瑤花正坐在窗前,笑吟吟地把玩著手中一個小小瓷瓶。

小魚怔了怔,慢慢坐起身來。

姬瑤花搖著瓷瓶,輕笑道:“閻羅王這一次可栽了個大跟鬥,身上的靈丹妙藥,被咱們搜括一空,想必現在正跳腳大罵呢。”她將瓷瓶放到小魚懷裏,繼續說道:“我的腳程最快,所以由我先送藥回來。”

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小魚。小魚臉上並沒有她猜想中應該會看到的、心願得償的幸福歡欣,相反,卻縈繞著那樣深入骨髓的憂傷與迷惘。

姬瑤花不覺微微一怔。是她料錯什麽了嗎?

小魚握住瓷瓶,低低說了一聲“謝謝”, 便不知該如何應對了。她不會忘記,是姬瑤花設計她兩次傷於鳳凰箭下,也是姬瑤花如此熱心地將她送到朱逢春身邊、不惜開罪閻羅王也要為她取得丹藥。姬瑤花究竟想對自己做什麽?

姬瑤花支著下頜,倚在桌邊,眯縫著眼,仍是笑意盈盈:“小魚,現在便該服藥了呢,可別錯過時辰。”

在姬瑤花麵前,小魚還真的隻有亦步亦趨的份兒。

姬瑤花又催促她及時服藥,說道自己就在旁邊守著,讓小魚盡管放心。

小魚暗自嘀咕。就是姬瑤花在一旁守著,才讓她不能安心好不好?

可是她又沒有勇氣趕姬瑤花走。

小魚剛剛將丹藥送到嘴邊,便聽見了小院外朱逢春的聲音。

她倉皇抬起頭,觸到姬瑤花的目光,臉上立時通紅,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麽。見她這種神情,姬瑤花笑得更是別有用心。

照顧小魚的村婦,操著土音,請縣太爺進來坐,然後又解釋說,姬大小姐給齊姑娘送藥來了,叮囑她三個時辰內不能進去打擾。

姬瑤花饒有興趣地看著小魚。小魚若是開始行功化開藥力,自是三個時辰內不能打擾;可是現在還未曾服藥呢。她倒想看看,小魚會不會出聲留下朱逢春。

也就在這時,她們聽見朱逢春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姬瑤花一怔。

小魚則已然臉色煞白,僵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她們都已聽出,朱逢春的輕籲之中,那如釋重負的心情。

小魚心中的苦澀,堵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原來她徘徊不去,竟已讓朱逢春覺得這般為難!

她們靜靜聽著朱逢春很客氣地說,既然齊姑娘正在養傷、不便見客人,他就不打擾了。

朱逢春離去的腳步,很明顯比他來時要輕快得多。

姬瑤花轉過頭來,見小魚分明怰然欲泣,卻又拚命忍住,看得她心中大是不忍,不由得伸手撫了撫小魚的頭發,輕聲說道:“來吧,別管那麽多,先服了藥再說。”

小魚咬了咬唇,突然揚聲叫道:“朱大人,請留步!”

姬瑤花雖然頗為意外,仍是開門讓同樣意外的朱逢春進來。

小魚深深吸氣之後,抬起頭來,努力地向朱逢春笑了一笑,嘴唇幾次歙動,終究低聲說了出來:“朱大人,這幾日多謝你來看我。”

朱逢春心中一鬆,這樣的小魚,總算可以讓他從容麵對了。

他微笑著拱一拱手:“齊姑娘不必客氣,不知姑娘傷勢現在如何?是否還需什麽藥物?”

小魚咬咬唇。她鼓足勇氣才說出剛才那句話,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與心,一時之間,卻怎麽也想不出另一句話來回答朱逢春了。

姬瑤花一笑:“朱大人,你這話若讓閻羅王聽到,可要大大生氣了,這不是明擺著信不過他的丹藥嗎?”

朱逢春動輒得咎,隻好認命地閉嘴。

朱逢春告辭離去後,小魚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酥軟下來,再沒有力氣挪動半分。

姬瑤花扶著她,讚許地道:“小魚,你剛才做得很好。”

對著朱逢春,就應該這樣不卑不亢。從前的小魚,麵對朱逢春時,就如同那躲在黑暗中張開雙貝的珠蚌,一心一意托出自己最柔軟最脆弱的內核,卻又不敢讓朱逢春看到那點隻為他而閃耀的珠光。

這樣的小魚,真是讓姬瑤花跺著腳在一旁幹著急。有時她想,自己非要攪合進來,真正原因其實是對這等情形委實看不過眼?

她向來自傲,又身在局外,是以怎麽也不能明白,情到深處的無怨無尤,而隻以為,那是將自己整個身心放到他人腳底下去的羞辱。

小魚勉強笑了一笑。

姬瑤花的讚許,並不能讓她歡喜。方才,她那樣艱難掙紮著,要努力在朱逢春麵前站直身子,努力去正視朱逢春,其實不過是因為,那一刻,她的心中,已經有了痛苦的決斷。

告別之前,讓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朱逢春正麵相對,正麵對答。

小魚輕輕說道:“姬師姐,謝謝你。”

如果沒有她暗自敬服的姬瑤花在身邊,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有那樣的勇氣做出決斷,有那樣的勇氣來麵對朱逢春。

姬瑤花搖頭笑笑:“小魚你幾時變得這麽客氣了?”

她感到了小魚身上微妙的變化,隻不知是好是壞。是以仍隻是催促小魚盡快服藥,以免誤了時辰。

小魚怔怔地望著手中的丹藥。姬瑤花說,凡有所學,皆成命運,若是她重新成為峽江上的龍女,是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擺脫她那無望的守候?可是,若是有擺脫的希望,她又是否願意就此撒手?她若是不能舍下……朱逢春那如釋重負的歎息,猶然在耳,她真的能夠這樣勉強地留在朱逢春的身邊、讓他那般為難?

姬瑤花凝神打量著她。小魚究竟在想些什麽?

小魚終究還是將丹藥送入了口中,姬瑤花暗自籲了一口氣。

三個時辰過得很快,離開小院時,夏日的夜空已透出一絲晨曦。姬瑤花本待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棧去,轉眼卻望見,縣衙中已亮起燈光。朱家世代將門,家中子弟,聞雞起舞,已成定規,朱逢春雖然棄武從文,這個習慣,卻還未改,一身功夫,也未曾擱下。姬瑤花略一沉吟,便向縣衙方向飛掠而去。

朱逢春正拉開架式打算走一趟拳,見姬瑤花翩然落下,不免很是意外。

姬瑤花倚在紫藤架下,瞅著朱逢春,似笑非笑地道:“朱大人,你似乎並不歡迎小魚呢,每次去看她,似乎都勉強得很。”

朱逢春皺皺眉:“姬姑娘何出此言?齊姑娘兩次救我,我怎會忘恩負義?”

姬瑤花注視著他。朱逢春這話,說得清楚明白,小魚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此而已。姬瑤花自然明白兩廂情願的道理,可是,她仍然覺得,這對小魚,太不公平。略一躊躇,便問了出來:“為什麽?”

朱逢春明白她要問的是什麽,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匆忙找了個說法:“姬大小姐,很多事情,必得設身處地,方能明了。不妨設想一下,倘或你是齊姑娘……”

一語未完,兩人都本能地後退了一步,麵麵相覷,都覺得毛骨悚然、匪夷所思。

姬瑤花突然覺得,有些事情,似乎的確是沒有理由的。

朱逢春則趕緊將這個讓自己汗毛倒豎的設想拋到腦後,苦苦尋思良久才道:“若是一定要說個理由的話,不妨說,我不能將她留在身邊。姬姑娘,不要忘了,齊姑娘不但是你的師妹,更是峽江之上的龍女。我後來仔細查過,她第一次攔江截船,攔的那幾名樂伎,正是我上任之際,我的前任在接風宴上召來服侍我的那幾個樂伎。”

停一停,朱逢春又道:“旁觀者清。姬姑娘,在我看來,你們巫山弟子,無論平日的性情何等柔和溫順,骨子裏似乎都有著這麽一種執著得近於瘋狂的潛質。”

姬瑤花默然片刻,說道:“這麽說,令夫人想必是真正平和溫順之人了。”

朱逢春微笑:“姬姑娘形容得很是貼切。有她在身後,我才能夠無後顧之憂。”

姬瑤花再次默然。

朱逢春的家事,她自是仔細打聽過。據說朱逢春的妻子程氏出身平常,貌不驚人,其時朱逢春剛剛考中進士,春風得意,又甚得朝中大佬們賞識,托人保媒的女家之中,不乏高官貴戚,朱逢春偏偏選中了這一家,看中的便是這家姑娘自幼操持家事,素有溫柔敦厚、賢惠能幹之名。朱家雖號稱將門,世代高官,俸祿豐厚,但朱逢春的那些叔伯們都不善理財,女眷也都不是此道中人,以至於常有入不敷出之感,所以朱逢春新婚燕爾,便孤身上任,將妻子留下料理家事,這兩年多來,朱家上下,無不對這位五嫂欽佩有加。

在小魚的眼中,朱逢春就像那青天中的蒼鷹,那劃過長空的翼翅和身影,讓她在初見之時,便迷失了自己。

可是,小魚是否明白,無論她是相貌獰厲有如洞庭龍君,還是當真如伏日升所說,變得美麗有如桃花魚,都已無關緊要;朱逢春選擇程氏相伴終生,並不是因為程氏如何美麗,隻不過因為,程氏才是他們那一個世界裏的人,才是能夠與他比翼雙飛的人?

姬瑤花捫心自問,朱逢春心中既然如此想,他客氣有禮地對待小魚,聲色不動地保持距離,其實再正確不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朱逢春這等聰明人,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既是為他自己愛惜羽毛,又何嚐不是為小魚著想?

然而,姬瑤花的心中,又是如此悵然。

她可以將峨眉派玩弄於股掌之中,可以讓閻羅王跌入陷阱,卻無法讓小魚得到這一點柔情。

人心之難測,莫過於此。

早飯後,伏日升一行人也趕了回來,大家一起去探望小魚,才知道小魚竟然已經不辭而別,那村婦正急得在院中團團亂轉。

那個青玉匣,端端正正地擺在枕上,匣中裝著小魚曾經視若性命的短弓與春衫,上麵壓著那瓶九轉還魂丹和一枝分水蛾眉刺,另有一封信,寫明了由姬瑤花拆看。

姬瑤花急急拆開信。

薄薄一張紙上,隻有廖廖數字,寫著一個地名一個人名。

伏日升狐疑不定地打量著那枝蛾眉刺:“小魚這是什麽意思?”

姬瑤花輕歎一聲:“小魚不等服完藥便離開,隻怕這輩子都不能複原、不能再成為峽江之上的龍女了。這枝蛾眉刺是向集仙峰傳功長老求取武功心法的信物,小魚交給我,也就是要我替她尋找下一代弟子。我想她雖然不算喜歡我,畢竟還是佩服我的吧。”

錢汝珍心中暗叫不妙。他原本打算,拚著背誓毀約,也要用自己所知的集仙峰水戰之術,請求姬家姐弟來為鳳凰籌謀,現在看來,這條路明顯已經行不通了。然而以鳳凰的性格,又怎麽可能向姬瑤花低頭讓步、與她一同參詳飛鳳峰的武功心法?

他得另尋出路才是。

無論如何,他絕不會讓鳳凰重蹈那生於烈火、死於飛焰的命運。

伏日升則皺了皺眉頭:“姬師妹,我怎麽覺得你的解釋非常牽強呢?”

他的心裏很不舒服。他枉自為小魚奔忙了那麽長的時間,到頭來小魚還是選擇站到了幾乎害死她的姬瑤花一邊。

姬瑤花的笑意裏含著淡淡的無奈:“也許小魚認為,既然凡有所學,皆成命運,那麽,她若舍棄這一身水戰之術,也許就能擺脫這命運了吧。而我既然能夠看出這一點,或許也就能夠改變下一代弟子的命運。”

姬瑤花出了一會神,又歎息了一聲:“懸崖撒手。唉,我自以為已經很了解小魚了,卻還是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大勇氣大智慧。”

姬瑤花的目光隨即轉向朱逢春,微笑道:“小魚若是留下來,朱大人必定會覺得很為難;但是小魚這一走,隻怕朱大人一輩子都忘不了她了。”

她的話鋒直刺人心,朱逢春饒是見慣風雲,也感到難以招架,隻有望向伏日升,兩人相對苦笑。

多年以後,當朱逢春坐在臨安樞密院的公案後,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公文之中時,總會在出神時不自覺地想到當年那個奇異的姑娘。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將她留在身邊,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將她留在身邊。

但是小魚的身影伴隨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