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養蜂記

這一年,烏朗賽音圖設下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嚴密的包圍圈,動用了三百張硬弩、五十名投矛手,又精心訓練了十名拋網手,並用重金秘密召募來七名漢人高手,都隱藏在他的衛隊之中,打算先用硬弩、再用長矛將東海使臣困在一個狹小的範圍之中,以便於那七名漢人高手出其不意的偷襲和近身纏鬥,隻要拖慢對方那風馳電掣一般的可怕速度,便可以用上漁網了,一旦落入網中,任他本事再大,隻怕也逃不出去。

然而這一次來的,並不是那個張揚狂放的陸青,而是一個身形瘦削、麵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鬼魅一般悄然出現在原野之中,停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吹響了短笛。笛聲嘶啞,忽高忽低,忽疾忽緩,令得聽者心中突突亂跳。

隨著這笛聲,山林中忽然傳來“嗡嗡”之聲,宋域沉失聲叫了起來:“姆媽,是蜂群!”

昭文臉色蒼白,蹲下身將宋域沉緊緊抱在懷中,宋域沉則使勁拉扯著衣服往昭文頭上遮擋,好在今日祭祀,衣袍寬大,足以將他們兩人都裹住。

烏朗賽音圖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們母子的動作,一邊快速解開外袍將自己**在外的頭與手裹住,站在原地不動。

奉命攔截的那三百餘人,慌亂了片刻,便分出三個小隊來收集半濕的草束,打算點燃之後熏走蜂群。但是蜂群來勢洶洶,速度極快,轉眼之間便飛過了那中年男子的頭頂,向著笛聲指引的方向洶湧而去,弩手倉皇放箭,隻是這箭枝對付蜂群,卻是毫無作用。三輪射空,鋪天蓋地而來的蜂群已經淹沒了這三百餘人。

那名中年男子,笛聲不停,從容走近,他的身後,蜂群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將他身周幾乎一裏方圓的地方,盡數掩蓋,隨著他的腳步,慢慢接近陵園。

笛聲之中,那三百餘人的慘叫之聲,越發可怖。

直至踏入陵園,笛聲方才停止,蜂群不再攻擊,隻圍著那中年男子飛來飛去。

慘叫聲也漸漸停止。

一片寂靜中,蜂群的嗡嗡之聲,聽起來更加恐怖。

烏朗賽音圖明白這其中震懾之意,仍然站在原地不動。昭文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她從來沒有想到,東海使臣也會給她、給阿沉帶來危險。

宋域沉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有什麽舉動,但他委實按捺不住滿心的好奇,悄悄對自己說:我就很小心地看一眼,隻看一眼。

他假裝更緊地抱住昭文的手臂,卻偷偷揭開了捂在頭上的衣服,露出一條細縫,小心地張望。

然後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迎麵撞上的,是那個中年人冰冷無情、銳利如刀鋒的目光。

對視片刻,宋域沉忽地將衣服拉低,重新遮住了整個頭臉,一顆心砰砰亂跳,不知是激動還是後怕。

那個中年人,自他們身邊走過,登上了陵台。

蒙在衣服中的宋域沉,聽到他嘶啞低沉的聲音:“東海公主與駙馬,遣下臣韓迎祭祀宣王,惟願我王英靈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蜂群的嗡嗡之聲,漸漸寂靜下去,等了許久,烏朗賽音圖方才揭開衣服,宋域沉卻已早他一步從昭文懷裏掙脫出來,望著蜂群消失的山林,滿臉欣羨。

這樣的表情,去年清明節時,烏朗賽音圖也曾在宋域沉臉上看到過。

他的這個小兒子,外表與昭文一樣文弱秀美,內心裏似乎卻是喜歡好勇鬥狠的。

烏朗賽音圖滿意的同時,又覺得有些遺憾。讓摩合羅崇仰敬佩的這兩個人,偏偏都不是蒙古好漢,而是東海使臣。

這一次圍堵,烏朗賽音圖大敗而歸,三百餘人盡皆被蜂毒放倒,其中十五人因為傷勢太重而當場死亡,另有二十七人在隨後的幾天裏相繼喪命,設伏的這片原野上,鋪滿了蟄人後當即死去的毒蜂。烏朗賽音圖命人將毒蜂屍體收羅起來,舉火焚燒,不過留了幾十隻,暗地裏搜羅解毒的高人,預備明年對付可能會再次來襲的毒蜂。

轉念看看宋域沉,想到這個兒子既然善於馴獸,說不定也能夠懂得一些馴養和防禦毒蜂的法子,便悄悄對宋域沉囑咐了一番,又讓他瞞著昭文,以免昭文擔憂——這毒蜂可以致人死命,昭文可是親眼所見,難免會不許兒子去馴養。

於是敬亭山麓的那個莊園之中,又多了兩名養蜂的奴隸和十二個蜂箱。

宋域沉戴著紗帽,站在十數步開外,好奇地看著蜂群進進出出。

然後他聽見那個嘶啞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緩慢地說道:“養蜂馴蜂,隻是小道。小公子天資如此出色,可願意隨我去學那馴養萬禽萬獸萬蟲的大道?”

宋域沉驚訝地轉過頭來,看著身邊這個貌似恭謹的養蜂奴,認出了那雙冰冷銳利的眼睛。

如果掩飾了這雙眼睛,那張臉真是平凡普通得誰也記不住、誰也認不出,難怪得能夠悄然無聲地冒充養蜂奴來到他身邊。

宋域沉直覺地感到了對方似乎並無惡意,他沒有大喊大叫,隻搖一搖頭,答道:“我不跟你走。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韓迎的眼裏,有了些微笑意。

麵前這個小小孩童,果真有點兒意思。

他不再說話,直至日色將暮、群蜂入箱,方才與另一個養蜂奴一道退下。

而第二天,出現在宋域沉麵前的養蜂奴,已經是真正的養蜂奴。

宋域沉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但是四月初八浴佛節,昭文照例帶著宋域沉到敬亭山上開元寺中禮佛之時,招待他們的僧人,竟然又是那個韓迎!

宋域沉警惕地瞪著他。

韓迎不以為意,袍袖輕拂,兩名侍女兩個衛士轉眼之間便軟倒下去,昭文錯愕地想要驚呼求救,宋域沉悶悶不樂地攔住了她:“姆媽別喊人來,我認得他。”

他早該想到,這個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韓迎微笑:“小公子氣度不凡,臨事不懼,果然有幾分宣王爺的風範。”

他一開口說話,昭文便認出來了,緊繃的心神,隨之放鬆下來,斂袂見禮,輕聲說道:“韓先生遠道而來,有勞了。不知韓先生有何事見教?昭文但能做到,必定不敢推辭。”

韓迎簡截了當地說道:“這件事情,縣主自然可以做到。我打算教小公子馴獸之道,不過小公子似乎不願離開縣主,所以,我會在開元寺中住一個月,也請縣主與小公子在寺中住上一個月。”

當日他被這小小孩童幹脆利落地拒絕之後,仔細想了一想,覺得要讓一個幼兒心甘情願地離開自己的母親,的確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於是想了這個折衷的辦法出來,覺得很是兩全其美。

昭文震驚地道:“可是阿沉他……”

宋域沉並不僅僅是她的兒子,所以曆年的東海使臣,對她客氣有禮,對阿沉則總是視而不見。其實視而不見的態度已經算是很好了,昭文不是不知道,暗底裏不知有多少嫉惡如仇的江東好漢,痛恨她委身事敵,痛恨阿沉這個恥辱的標誌,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韓迎卻毫不理會她的言外之意,隻反複打量著宋域沉,那眼神似乎恨不能將宋域沉的全身骨胳都仔細捏上一遍、反複檢查檢查,越看越是滿意,點著頭道:“小公子骨秀神清,眉宇開朗,心思靈動,稟性堅忍,又生而易與萬獸親近,這般良材美質,可遇而不可求。唔,這一個月,先行洗髓吧,幸虧韓某人向來有備無患,一應靈丹,從來都是隨身攜帶。”

他覺得自己的運氣真不錯,原來隻聽說昭文這個兒子馴養了兩頭老虎,不免生了幾分興趣,不料細細一看,竟是難得的好材料,怎麽能夠錯過?當下不容昭文再說什麽,已經安排停當:昭文的侍女與衛士莫名其妙的昏倒在寺中,想必是衝撞了哪路菩薩,因此昭文母子需要在開元寺中齋戒祈福一個月。

蒙元崇佛,開元寺住持懷海又向有高僧之名,由他出麵來說這一番話,自然令人信服;兼之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在開元寺中住上一個月而已,烏朗賽音圖自是無有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