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逝者已矣,生者方來

對於宋域沉的提議,李默禪在權衡之後,欣然同意,不過那個將要為恭帝生子的女子的人選,還需先問過韋圓苑。畢竟,韋圓苑是他們的師妹,而非尋常女子。

韋圓苑則要先見一見那位恭帝,而且不是私下偷窺。

韋圓苑的這個反應,讓宋域沉頗為意外。

他原以為,韋圓苑要麽會慷慨應允,要麽會勃然大怒。

但他還是著手安排了此事。

於是第二天傍晚時分,和尊隨著兩名僧人往經殿去誦晚課時,轉過一道長廊,迎麵便遇見了與宋域沉一道站在高台上賞鑒遠山落日的韋圓苑。

宋域沉與和尊相互問訊時,韋圓苑也轉過身來,光明正大地打量著和尊。

夕陽餘輝,自韋圓苑的背後照過來,與她的目光一道,落在和尊的麵孔之上。

和尊不敢正視麵前這個宛若月夜幽蘭的年輕女子,感覺到韋圓苑的目光,他倏地漲紅了臉,微微垂下眼簾,匆匆告辭離去。

心中卻始終縈繞著那個夕陽中的嫋娜身影。

那個女子,帶著江南煙雨的氣息,如此遙遠,如此熟悉,讓年輕的和尊,心中驀然生出無限酸楚與惆悵。

宋域沉微笑著側過頭來:“如何?”

韋圓苑輕歎了一聲:“當是後主一流人物。”

文采風流,性情溫良,隻可惜命運不濟。

韋圓苑的觀感,也正是宋域沉的觀感,不過他的感慨或許更多一些。

李後主亡於大宋開國之際,然而大宋末帝,品貌性情,乃至於才華稟賦,儼然便是後主再世。隻不知他的命運,會否也與後主一樣,亡國之君,階下之囚,日夜驚惕,朝不保夕,最終因為一闕懷想故國的《虞美人》,斷送了性命。

恭帝若是能夠平平安安地終老於薩迦寺,也算是難得的福份了。

宋域沉轉過思緒,看看韋圓苑,笑道:“看來韋師妹頗有憐惜之意。”

韋圓苑輕言細語地答道:“**,自然須有他那一點思慕,有我這一點憐惜,方可成歡。”

宋域沉怔住。

他一直知道韋氏兄妹自幼受三清之教,所思所想,大不同於俗世之人,卻怎麽也沒有想到,韋圓苑會如此坦然自若地在他麵前談起這**。

韋圓苑習練的不會是素女經吧?

韋圓苑卻又說道:“更何況,有情之愛,方能生養出聰慧子女。”

她看向宋域沉,似笑非笑。

當日她提出要見過和尊之後才肯下決定,宋域沉嘴上不說,神情之中,或多或少,卻露出那種早知她會耽於情愛的腹誹之意。

且看宋域沉這一回還有何話可說。

宋域沉笑而不語。

他的確也無話可說。

這樁婚事,就此定論。一切禮儀從簡,女家自然有李默禪出麵,他是東海公主養子,又是這一代東海弟子的領頭人,地位身份,都合適不過;男家這邊,薩迦僧官俗官都不宜介入,薩迦寺也要裝聾作啞,於是宋域沉欣然上陣,論起輩份來,他是和尊的表舅,這個身份,也很合適。

橫川和尚與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羅,分別充當了男家與女家的媒人,在婚書上簽字見證。婚書一式三份,一份留在和尊手中,一份在韋圓苑手中,還有一份,由戴總管保存。

讓宋域沉意外的是,旦增上師居然也願意在婚書上簽印。

旦增上師不無感慨地向他說道:“我原以為,蒙古人氣勢正盛,依著中原王朝興衰的舊例,總有二三百年的國運,可是我如今見了你的那些同伴,忽而覺得,夜月初落,朝日已生。”

所以他改變了主意,親自在婚書上按下簽印。

他即將逝去,一切都可以推到他這個逝者的身上,倒也不畏這婚書或許會被蒙古王廷知曉,卻可以為來日結下一份難得的善緣。

旦增上師於冥冥之中,恍惚已經可以看到,曾經的繁華風流、煙柳杏雨,很快便會歸來。

隻是,再看看李默禪這些人,旦增上師又生出新的感慨。

重生的那個世道,無論如何,已經不會是他當年入蜀時所見的富庶風雅、繁華風流的模樣了。

隻因為,新的一代,是在殺戮之中成長起來的,在他們身後,有著太多亡靈。

一個月後,方梅山為韋圓苑診脈,確認韋圓苑已經有孕,李默禪一行人便悄然離去,取道天竺,走海路折返東海,橫川和尚會在東海停留到孩子出生、身份證實,然後折返東瀛。方梅山對天竺醫術很感興趣,於是與那位天竺僧人以及平措貢布一道,跟著李默禪去了天竺,打算從天竺轉道南荒,宋域沉私下裏揣度,方梅山等人,或許是想見一見一直呆在南荒樂不思蜀的喬空山。

宋域沉則依約留了下來,金城之自然也跟著他留在了薩迦寺。

譯經論道並不能占去宋域沉的太多精力,他每日隻在此事之上花一到兩個時辰,其餘時間裏,或者與護寺武僧切磋,或者騎了馬跑到遠處的雪山之中去,折騰山中猛獸,攀登那亙古未曾有人登上的雪峰,又或者拉上一二醫僧,在薩迦城內城外,查看各色病患,檢視各類藥草。

旦增上師看著這一切,恍然若有所悟。

故人雖然重來,已非舊日麵貌。

如今的宋域沉,精力充沛,興致十足,常常喜歡用最直接的武力來對付麵前的種種煩難,那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婉轉精妙手段,則經常有意無意地擱置不用——雖然偶爾撿拾起來,仍是鋒銳如故。

然而這樣的飛揚肆意,又何嚐不是當日明先生的宿願?

新的一生,即便有所不同,又何嚐不是前生的延續?

旦增上師生機漸熄,宋域沉自然看得出來,不過上師自己坦然以對,宋域沉自然也不會大驚小怪,閑來時還仔細為上師診脈,推算上師坐化的準確時日乃至於時刻,又鄭重其事地記了下來,以便於和金城之的卦象以及旦增上師自己的推算相互映證。

旦增上師悠然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期間宋域沉將百年來吐蕃諸位轉世高僧的前生後世細細推演了一遍,尋找其中規律與奧妙,又將未能成功轉世的那些高僧的生平,尤其是尋找他們的轉世靈童的前因後果,仔細考量了一番,尋找其中緣故。

反複思索推算,宋域沉以為,那些未能找到本寺高僧轉世靈童的寺廟,或許是因為,他們啟程太早,往往是在高僧坐化的數日之後,便開始了尋找,兩三年間茫無消息,人力物力均難以支持,不得不推舉另一位僧人出來主持寺中事務,從而放棄了繼續的尋找。

他沉吟許久,向旦增上師說道:“這尋找轉世靈童之事,有若在黑夜之中摸索尋人,若是要尋的那人,懵懂無知,不曾有意呼應,尋人者勢必倍加煩難;而若是那被尋之人,有意向著這尋人者靠近,或是有意弄出一星半點的響動來示意,必然事半功倍。”

旦增上師“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宋域沉又道:“醫家以為,幼兒須得三歲之後,靈智方開;三歲之前,往往一片混沌。便是有靈慧非凡之幼兒,也難以清楚記憶三歲之前的事情。”

這也是他自己的經驗之談。

最初的那段連續而清晰的記憶,便是在三歲之後。此前隻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仿佛霧裏看花,搖動迷蒙,無從分辨。

旦增上師沉思不語。

宋域沉轉而問道:“上師心中有何執念,可以護住靈性不滅?”

旦增上師微笑答道:“我無執念,然我知佛祖會佑我靈性長存。”

宋域沉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旦增上師是在說他執念太深。

旦增上師卻又說道:“無盡道友坐化經年,不知他心中有何執念,是否已經轉世重生?”

宋域沉默不做聲。

他下意識地覺得,以無盡道人的執念,若是有幸回來,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他身邊來的,所以,一動不如一靜,他可以靜候無盡道人的歸來。

隻不知,無盡道人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夠重新回到他身邊。

旦增上師每日冥坐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每讓人覺得,下一刻他便會沉睡不醒。

冬季的金剛神舞會開始的那天上午,宋域沉照例來看望旦增上師。

他們對麵而坐,冬日陽光落在旦增上師的麵孔之上,恍惚又是初見時的情形。

宋域沉凝思許久,收回心神時,卻見旦增上師不知何時已經從冥想之中清醒過來。

對視片刻,宋域沉忽而說道:“上師今日氣色極佳。”

旦增上師微笑:“我知自己大限將到,這是漢人所說的‘回光返照’。隻是有些擔心,將來換了一具新皮囊,先生或許會認不出來。”

宋域沉對人身奧妙的迷醉、對各類人身的熟悉,讓旦增上師震驚之餘,難免會生出一點隱憂,以為宋域沉太過耽於皮相,反而會輕忽那亙古不滅的魂靈。

宋域沉一笑:“上師為何不試著讓新的身體記住舊的容顏?”

旦增上師淡然答道:“是否舊容顏,佛祖自有安排。”

何況此身此顏,不過皮囊而已。

宋域沉轉念又道:“或許我給上師留一個將來記認的暗號?”

他本是帶著玩笑之意,但話一出口,心中便有所觸動,旦增上師更是神情鄭重:“如此甚好,或可一試。”

佛門有獅子吼,直擊心神;道門各派,也多有製人心神的訣竅。

旦增上師坦然放開自己的心神,聽由宋域沉的手掌按在自己頭頂,氣息侵入,冥冥之中,宋域沉的聲音如在他腦中響起:“上師可記牢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域沉,疆域之域,沉淪之沉。”

這個名字,隻有他與昭文知曉。

而第一次向他人說出這個名字時,宋域沉的心中,忽而生出無限感慨,仿佛蒼涼之霧,瞬間遍布華林瓊海;又仿佛親眼見到,茫茫大海之上,數不盡的衣冠子弟,沉浮漂泊,寧可蹈海而死,不肯屈膝求生。

繁華破滅,風流散盡。

他像李默禪那些人一樣,在鮮血與灰燼中生長起來的,因此,無複舊日麵貌。

往日繁華風流,再不能見。

旦增上師在冬季的金剛神舞會開始後的第二天上午,含笑而逝。

薩迦寺仔細記錄了旦增上師坐化時的言行舉止以及周圍的景象,按照舊例,本來是要在三日之後便開始尋找旦增上師的轉世去向的,不過旦增上師留下了遺言,三年之後,方可去尋找他的轉世。

宋域沉默然看著旦增上師就在他麵前闔上雙目,微笑漸漸凝固在蒼老的麵孔上,欣然自得,輕鬆自在,仿佛隻不過是脫去一件舊衣,踏入浴池而已。

無盡道人羽化時的情形,倏忽間如在眼前,與此刻的情形,竟然極為相似。

逝者已矣,生者方來。

他長籲了一口氣,拂衣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