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東海使臣

這一年的宣王祭日來臨時,儼然一個小大人的宋域沉,不再讓昭文抱著,而是穩穩當當地與她並排坐在馬車上。四麵帷幔都卷了起來,宋域沉可以看見,宣州城內城外,家家都在門口擺了香案,富者供了香花鮮果,貧者則是一盅清水。所有人都默然垂手肅立,目送馬車徐徐前行。

這靜默之中的力量,仿佛無聲流水,令得馬車前後的蒙古騎兵,也隻是沉默地行進,不再如往日的飛揚跋扈。

宣王墓在敬亭山麓,時當清明,滿坡鬆柏蒼翠,各色杜鵑盛放,白石墓欄與墓道簡潔而肅穆。

曆代宣王因為統率江東武林、常年東征西討,明裏暗裏的仇家,為數眾多,生前無奈他何,死後想要來挖墓泄憤的,可不在少數,是以宣王府從一開始便不立陵墓,數代宣王死後,均歸葬隱秘之處。隻有趙琤,死於蒙古大軍南下、重兵圍城之際,因此不得不葬在這敬亭山麓,從死的宣城官員士紳、王府屬官與衛士,大多也附葬於此。

烏朗賽音圖一行人在墓園門口下馬,準備步行入園。

宋域沉並不是頭一次穿上這長袍廣袖、典雅厚重的祭祀深衣,卻是頭一次得自己走到宣王墓前,還得冠冕不搖,步履不亂。好在昭文事先已經好生教過他幾日,又緊緊牽著他的手,幫他壓著步子提著心神,走向墓園大門時,宋域沉的一舉一動,果然沉穩優雅、完美無缺,遠處觀望的人群之中,不覺傳出一陣壓低的讚歎之聲。

這才是宣州人記憶中的皇家氣度和風範。

耳邊隱約可聞的讚歎聲,昭文和烏朗賽音圖讚許的目光,讓宋域沉暗自得意,嘴角彎彎,雙眼眯起,兩肩端得更是平穩,腰身也挺得更直。

然而剛到大門前,墓園東麵便是一陣兵器碰撞聲,一名百夫長疾馳而來,在十數步外翻身下馬,急步上前,單膝跪地,幹脆利落地稟報道:“來了!不是去年那一個!”

宋域沉覺得昭文牽著自己的那隻手忽然顫抖了一下,莫名的激動與欣喜從她的掌心一直傳到自己的心尖上,讓他心中也生出隱約的期待和興奮來。

而遠處的人群,已經起了一陣陣的**。

烏朗賽音圖凝神聽了一會東麵的動靜,皺皺眉,命令再加派兩個十人隊過去,帶上硬弩,然後示意昭文母子繼續前行,不必理會。

將要踏入墓門時,宋域沉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過頭去悄悄張望了一下。

他眼力極好,一瞥之下,已經望見那縱橫馳騁的一二百名騎兵,箭枝亂飛,人喊馬嘶,一個青色人影就在這包圍圈中飛縱自如,長劍東挑西打,所指之處盡皆披靡,無論套索、長刀又或者槍矛箭枝,皆不能近身,反倒是那些正當劍鋒的騎兵,頻頻後退,竟不是他被圍困,而是他帶著那一二百騎慢慢靠近墓園。

宋域沉何曾見過這般威風八麵的情形,一時間目瞪口呆,怎麽也不舍得扭過頭來。

烏朗賽音圖看看昭文,昭文已經慢下來的步履,在這無聲的催促之下,重新加快,宋域沉被她半牽半拉著,緊走幾步,踏入了墓園之內。

墓園中寂靜無聲,間或有一二啼鳥飛過,因此,墓園外的呼喝叱吒、刀劍交激、箭枝破空之聲,聽得尤為分明。

眼看著便要走近宣王墓,驀地裏空中一聲長笑,宋域沉不覺抬頭望去,卻見那青衣人踏著滿天亂箭,鷹隼一般越過他們的頭頂,撲向陵台,將將撞上那一人多高的墓碑時,左掌在碑上輕輕一按,一個旋身,消去了飛撲之勢,翩然落在碑前,反手將長劍插入背負的劍鞘之中,翻身跪下,自懷中取出三隻碧色玉碗和一瓶清酒,在碑前一字排開,斟上酒,朗聲說道:“東海公主與駙馬遣下臣陸青祭祀宣王,惟願我王英靈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三碗酒,一碗祭天,一碗祭地,一碗祭宣王,灑在墓前白石板上,轉瞬間滲入地下。那陸青隨即將玉碗與酒瓶都收入了懷中,重重地叩了三個頭,就著俯身之勢,腳下一頓,飛衝而起,沒入了山林之中,期間竟是頭也不回,對陵台下的三人恍若未見。

這一連串動作做下來,端的是行雲流水、風采翩翩,墓園外的人群,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叫好之聲。

烏朗賽音圖不由得臉色鐵青。

每年清明,東海公主都會遣人前來祭祀,第一年時,烏朗賽音圖曾經派重兵圍堵祭祀的使臣,將那名王府舊部打成重傷,本意想要活捉之後從那使臣身上尋到東海公主的所在之地,不想仍是被暗中潛伏的同黨救走,過得幾日,更有人夜半潛入宣州將軍府來,在烏朗賽音圖的枕邊留了一封信,信中別無他言,隻有兩句話:

你有雄兵百萬,可以奴役天下;我有三尺長劍,可以縱橫四海。

此言此行,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要取他一人的性命,易如反掌。

烏朗賽音圖出生入死、征戰多年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的繼任者可以屠了宣州滿城來為他複仇,對他而言,又有何意義?

權衡之下,烏朗賽音圖最終退了一步,隻要東海使臣闖得過他設在墓園外的這一關,宣州境內,清明時節任由來去;若是闖不過,生死由天,東海也不得報複。

五年之間,東海使臣每年一換,以至於烏朗賽音圖針對於前一任使臣的布置,頻頻落空。但是今年這一個陸青,明顯是最為強橫的,竟然毫發未傷,便闖入了墓園,懷中所攜的玉碗玉瓶,盡皆完好;舉止之間,更是目中無人、尤為囂張。

終有一日,他要踏平東海!

隻是……

烏朗賽音圖每次在心中狠狠立下誓言之後,總是不得不鬱悶不已地按捺下這一番雄心壯誌。

宋人投誠過來的水軍,號稱三十萬,其實都是靠不住的,不論是征日本還是征呂宋,結果都一敗塗地,蒙古漢子在馬上個個都是英雄,卻沒辦法在海上稱雄;另起爐灶訓練的新水軍,短短幾年之間,還看不出成效。

而且,大海茫茫,就算能夠成功訓出衷心聽命的十萬新水軍,要想在海上搜出幾個人來,隻怕也是如同要在大草原上找幾隻草鼠一般困難,更何況要找的還不是任人宰割的草鼠,而是稱霸稱雄的狼王。